红颜都薄命?这个女神不一样

01

山阴道上桂花初,故人别来鬓霜无。

挽了蔽髻的新妇着了一身丹碧纱纹双裙,脸颊的婴儿肥暴露了她的稚气未脱,一双柳眉微蹙,几分忧色。

玉色的桂花瓣,落在她露在宽袖外的刀柄上,衣摆一扫又落入了泥地中去。

她刚步入院中,便有人大声唤了她:“令姜,你可算回来了。”

英气勃发的少年迎上前来,劲装加身,一脸喜气。

“羯哥哥。“新妇微微俯身作揖,知书识礼。

少年面色一僵,脖子一梗:“谢道韫,且莫再叫我小名,你需得叫我玄哥哥。”

新妇以袖掩唇莞然:“兄学而不进,为尘务经心,为天分有限邪?”

被嘲笑的谢玄面色一红,抽出随身的佩剑便刺了过去:“那妹子便试试我,看我是否有进益。”

鬓边的玉簪的流苏晃动,新妇轻松避开,已从手中抽出刀来,与谢玄从廊下战到了一处。

团团桂花落,风起似雪起,几个回合间,新妇眉宇间的郁郁之色挥洒尽去。

似早就有了默契,点到即止,二人同时收回了刀剑,互施了一礼。

漫天桂花间,似有一袭白衣依稀可见,仿若谪仙。

慈爱中又透着威严的男声响起:“羯儿,今日是你小妹回门的日子,你怎可这般调皮?”

谢玄一听这声音立马老实站到了一边,挠着头傻笑。他对面的新妇,久久矗立未动。

不知何人叹息,她缓缓侧过头去,望着立在庭前的长者,宛如芙蓉泣露,眼眶微微红了。

长者道:“王凝之,乃是王羲之的儿子,并不坏,你为何还不开心?”

新妇屈膝跪下,忽而扬起了头,双眼因怒恨而通红:“我们家中的兄弟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为啥王家这样的世家,竟出了王凝之这样的平庸之人。”

长者不答,反看了眼杵在身畔的长刀:“已为人妇,不宜佩刀。”

新妇启唇笑:“已为王朗妇,佩刀以自保。”

彼时年近花甲的谢安,凝视了半晌最疼爱的侄女掩在桂花后的倔强面容,无力挥了挥手,只道:“回去吧。”

新妇利落应了声“是”,裙裾扫过贴了金箔的履鞋,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谢家的大门。

秋意渐浓,几分萧索,纤纤玉人,命途已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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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许多年后,谢道韫已想不起那时节到底是灼灼桃花盈枝头,还是天香桂子纷纷落。

02

彼时她还是青春少艾,而此时她已是红颜迟暮。

不知是不是所有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开始怀旧,她经常坐在窗前捧着一卷诗书便走了神去,再加上房间里烧得太过旺盛火热的炭火,总让她意识有些迷糊。

瞥了眼压得极低的乌云,连累了庭外的月桂树失了生气。

门外有少年的雀跃着跑进来:“外祖母,你快看,下雪了!”

她眯了眯眼,反应慢了半拍,重复道:“下雪了呀……我小时候,也是爱雪的……那年……”

红颜都薄命?这个女神不一样

那年,她还是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和谢玄哥哥一起被叔父谢安带在身边教养。

一日,叔父给族里的孩子们讲经义,俄而雪骤,叔父问道:“白雪纷纷何所似?”

玄哥哥最爱出风头,抢着回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叔父摇头,用戒尺敲了敲玄哥哥的脑袋,又看向了她。

她小手撑着脑袋,望了会儿窗外的鹅毛大雪,不知怎地想起了秦淮河边阳春三月的风光。

遂回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叔父拊手而笑,赞了声:“好一个咏絮之才。”

她唇角微勾,眼前都是久远的过往,全都是些光怪陆离的碎片,怎么拼凑也不够完整。

03

犹记得新婚之夜,她亦是怀春少女,盼着郎君如意。

新婚之夜,她坐在喜床边儿上,就看着凤冠垂下的金色流苏,都不敢抬眼看来人。

听得脚步声,她抬了抬眼,只瞥见金丝绣边的喜服衣袂就立在那不远处,似在迟疑。

良久,那人也未曾靠近,反而念念有词起来。

她也听不真切,就听到几句“天师有灵”云云。

博闻强识的她,霎时便晓得了,这人说的乃是正风行的“五斗米道”的祝语。

约莫是在向神灵禀告娶妻之事。

宛如梵文的祷祝念了许久,念得她脑仁生疼,冲得她新婚的喜悦,少女的娇羞七零八落。

她蓦然抬首望向不远处的男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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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专注地在供桌前祷告,眼里容不下她分毫。

震惊与失望早已将她完全湮没,及至他走近,她眼里亦看不进他的丰神俊秀。

想起王凝之,她的夫,说是没有恩亦是虚假,要说有情更是诳语了。

幸而她亦不是个儿女情长的寻常闺阁女,归宁之后,她便明了,这婚姻得维持下去。

他不能给予她的爱与尊重,她便要凭着自身多年的教养一一赢来。

她爱去公公书房观其书法,亦爱在侧旁看小叔子王献之与人清谈。

那日,献之会客,理屈词穷,渐渐不支。

早就跃跃欲试的她派身旁的婢女给献之递去了纸条:“欲为小郎解围。”

献之喜出望外,忙对客人道了此事。

婢女便挂了青布幔,帘后放了软垫,她款款而去,端庄婀娜的身姿影影绰绰映在幔布上。

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侃侃而谈,酣畅淋漓间,来客已落了下风。

彼时,她心潮澎湃,前所未有的痛快。

谁说女子不如男,清谈也并非男子所能,她谢道韫亦能与之争高下。

04

她从未否认过自己的好胜心,这大概与父亲脱不了干系。

父亲谢奕人称“方外司马”,最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好酒且与顶头上司也未曾在意过虚礼。

离经叛道是生长在她骨子里的遗传因子,亦是她深藏于女子外表下的真实灵魂。

待遇到强敌时,便会像烟花一般绽放,璀璨于天际敢与日月争辉。

那一夜,是扎在她心上的利刃,永生永世拔不出来,时不时碰触还能带出血沫来。

许久未曾提刀的她,抱着怀中尚且年幼的外孙,冲向会稽城外。

手起刀落间,已有数人成为她刀下亡魂。

她手掌震得发麻,心更是痛得没了知觉。

当家丁来报,她丈夫及其子女七人全数被孙恩的乱军斩杀之时,她只觉眼前一片漆黑。

红颜都薄命?这个女神不一样

可她不能倒下,只因她身前还抱着刚刚熟睡的外孙。

当机立断,已步入老年的她,命了奴仆抬了她出了府门,只为给后人杀出条活路来。

有道是,寡不敌众,垂垂老矣的她又怎敌得过千军万马。

孙恩的屠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乱军沾血的利器就要刺向她的外孙。

她以身相护,高呼:“事关王门,何关他族,必其如此,宁先见杀。”

平安喜乐之时,她能挥笔作文章。生死大关之前,她能铁骨铮铮有担当。

孙恩终究是放下了屠刀,以礼相待,遣人护送她及其外孙返回家乡。

来时路,繁花锦绣,春风得意。归去时,物是人非,浮尸千里,血流漂杵。

05

公公王羲之曾说过:“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咏絮当年,娴花映水初惊艳;

清新何处,山月当空雪照明。

痛还在,并从未结束,身为谢家小女,她只得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风流人物在她眼前凋零。

红颜都薄命?这个女神不一样

回忆起这往事一桩桩,她心绪起伏,外孙伴在她身畔,低声道:“外祖母,那新上任的会稽太守,想向您求教,人已等在厅内。”

她迟缓点头,扶着外孙的手起了身。

厅内焚起了香炉,挂起了素帘,一如过去许多次与人清谈,一如她当年意气风华时。

只是她已从当年亭亭玉立的少女变成了步履蹒跚的老妪。

她跪坐的身姿依旧叙致清雅,理了理鬓边华发,双手端放身前。

先及家事,慷慨流涟,徐酬问旨,词理无滞。

刘柳退而叹曰:“实顷所未见,瞻察言气,使人心形俱服。”

她微微颔首,似还能听得雪花簌簌落,魏晋风流男儿们的爽朗笑声。

千百年后,只道是:林下无风起,今日已非昨,道是闲庭雪,堪怜咏絮才。

作者简介:橘昭,一个不太聪明但勤奋的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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