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底「約死羣」:有人說父母是狗屎,有人爲兩三萬塊自殺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見習記者

王嘉興

一個月的時間裡,胡建明在QQ上加了55個有自殺傾向的好友,勸說近20人放棄自殺的念頭,協助警方救回4個正在實施自殺的人。但直到最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執著地角力,其實只是在“救自己”。

幾個月前,兒子胡靖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加入QQ“約死群”。沒過多長時間,這個21歲的年輕人就自殺而亡。

臥底“約死群”:有人說父母是狗屎,有人為兩三萬塊自殺

起初,胡建明只想弄清楚,兒子為什麼走到了這一步。這個46歲的父親過去從來沒用過QQ,連怎麼加群都不會。他為此專門申請了賬號,一點點摸索著使用。

他潛入“約死群”裡,一個個地添加想輕生的人,問他們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念頭。有人說自己“活得和狗一樣”,有人見他有意勸生,說自己吃飯有困難,隔三差五找他要錢,也有人一聽他講道理,就開始罵人,說他高高在上,不懂自己的痛苦。

這些群裡多數成員都是90後,正是和兒子相仿的年紀。他相信,“不知道哪句話也許就能救回一個孩子”。他每天被群裡的人辱罵,嘲諷,還是堅持和他們聊到凌晨4點。

“約死群”裡的年輕人們,平時的話題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但突然出現的相約自殺的發言,總是能引起大家傾訴自己悲慘的生活,埋怨社會和父母。為了防止群被封,他們還約定用“4”代替“死”,自殺的手法也用其他詞彙代替。

加入群后的第一個晚上,胡建明就把姐姐喊到家裡,他感到渾身發涼,需要人陪著。“他們那種狀態讓人害怕,就像黑洞一樣。”

兒子自殺前是不是也這麼痛苦?胡建明不敢想這個問題。這位父親之前從沒感覺到兒子有自殺的想法。胡建明回憶,他們父子倆雖算不上無話不談,但平常關於工作、生活的聊天並不少,胡建明發現兒子狀態不好時也會主動找他談心。去年年末,胡靖主動說“請老爸支持一下”,希望他能投資8-10萬元給自己開淘寶店,胡建明立刻就答應了。

5月22日胡靖最後一次離開家前洗了一個澡。這個愛乾淨的男孩子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齊齊,噴上了古龍香水。“飯快熟了。”見兒子要出門,胡建明喊了一聲,卻沒有得到回應。半個月後,他從警方手裡領回了孩子的屍體。

胡建明對兒子最後的印象,是一個匆匆往外走的側影。意識到那是與兒子見的最後一面後,他很多次回想那個下午,希望找到有關自殺的蛛絲馬跡。最終他只能接受,內向的孩子連一句話都沒留給自己。

剛得知孩子的死訊時,憤怒幾乎佔據了他生活的全部。在警方的幫助下,他找到了與孩子相約自殺卻未赴約的網友“前度”。“前度”擔心被胡建明起訴,只是說他和胡靖是通過“約死群”認識並學會這種自殺手段的。

胡建明認為,騰訊作為平臺應該為此承擔責任。這並非沒有先例,中國最早的網絡相約自殺訴訟發生在2010年,當時平臺被判承擔10%的民事責任。但胡建明起訴平臺的想法被媒體報道後,幾個點贊最多的評論都在罵他,說他是找人背鍋,想要訛詐。

經歷了喪子之痛的胡建明說,自己其實只是想要一個交代,他們的家境並不在乎賠償。他也希望借這個機會,讓平臺重視這個問題。

常住河北的他諮詢律師後瞭解到,自己前前後後至少要到事發地武漢10次,他沒有精力這麼做。但被“前度”拉進了幾個約死群后,他發現,在那些群裡,兒子成了眾人模仿的對象。

群友告訴胡建明,很多群裡都在轉發胡靖留下的詳細的前期準備和流程,已經有人學習並使用了胡靖的方法。一想到自己家庭的悲劇也有可能發生在其他家庭,胡建明就覺得痛心。

群裡傳授的死亡方式加大了死亡的概率。北京回龍觀醫院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副主任、主任醫師童永勝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有自殺傾向的人,只有不到10%的人會去實施。在“約死群”裡,他們相互慫恿。“本來拉一把就能救他們,可約死群起到的是踹一腳的作用。”

在“約死群”,胡建明有時會被對方稱作“行兇者的父親”,說他沒資格勸生。他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把心思都放在勸生上。

加入“約死群”以後,胡建明才知道自己並不是這裡唯一的勸生者,他還認識了一個叫李俊光的20歲年輕人。李俊光曾因欠下賭債試圖與人相約自殺,醒悟後他不想別人和自己一樣做傻事,也成為勸生者臥底“約死群”。他們組建了勸生者群,因為“一個人的力量還是太渺小了。”

他們輪流值班,盯著群裡的發言,尤其注意類似遺言的消息。胡建明摸索出來,向自殺者所在地公安部門報警,提供自殺者的手機號,挽救成功的概率非常高。他沒能找到與平臺溝通的方式,便向平臺公司所在地深圳的警方報警,提供“約死群”的群號,一般1~2天群就會被封。

但這只是杯水車薪。臥底一個月時間,胡建明知道群裡至少有十多個很活躍的人約死後沒有再登錄過QQ。“基本可以確定他們離世了,否則肯定會回到群裡的。”

約死群被解散後,這些人往往一天內就能在新的群裡重新聚集。他們用來通知新群號的群一直沒有被查封,在其他社交平臺上,也有他們的“據點”。

胡建明意識到,讓他們放棄自殺的念頭才是最有效的方式。為了對症下藥,要先知道他們自殺的原因,他們到底怎麼想的。

他問這些產生自殺念頭的年輕人對父母的看法,人生理想,以及最後悔的事情,希望瞭解他們的內心。他還有一個私心,如果能弄清楚每一個年輕人自殺的原因,就一定能找到自己孩子的死因。

他得到的回答大多是負面的。一個“約死群”群主“瘋癲狂人”在群裡說“我的父母是狗屎,是惡魔。他們沒什麼本事還要把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這個回答得到了群裡多數人的贊同。

群裡的人篤信死亡是最好的解脫,對他們來說,勸生者在干擾他們做正確的事。很多人專門加胡建明為好友,就為了辱罵他。胡建明想鼓勵那些積極想法,但很快就因為發言“太正能量”,被踢出了群。

碰到願意說話的,胡建明就會勸說要多想想父母,多想想美好的事情。他說自己的策略就是讓他們感受到有人在關心他們,勸他們和父母談心,並讓他們意識到自己對家庭和社會的責任。

曾被胡建明勸回來的網友“孤舟一橫”一直在生死的邊緣搖擺。他每天在社交平臺更新很多條消息,都有關生死。這個28歲的年輕人已經五六年沒有工作了,他有嚴重的社交障礙,一見人就渾身發抖,緊張得說不出話。

“孤舟一橫”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他已經數次購買過自殺的工具,因為覺得自己是家庭的累贅。見到胡建明以後,他意識到,自己的死只會讓父母更加悲傷。

在和這些年輕人聊天的時候,胡建明忍不住會想,如果當時有人這麼勸胡靖,如果自己能像關心這些孩子一樣關心胡靖,兒子也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一直到整理遺物時才發現,胡靖在自殺前兩個月買過很多關於人生和生命的書。“可能很久以前,他就陷入了對生命的彷徨中,但是他想不明白,又不願意說。我們做父母的認為孩子還小,還是沒有深入孩子的內心。”

“我其實不是在救他們,我是在救自己的內心,自己的靈魂。”胡建明告訴記者,“我失去了什麼東西,就想要得到什麼東西。”

胡建明覺得,自己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常常被這些兒子的同齡人觸碰。一些沒聊過天的人知道他家的情況,特地發來消息說希望他堅強。一個年輕人在他的勸說下放棄了自殺,鄭重地發來消息感謝他,“我很想活下去,如果我有你這樣的爸爸也不會有這樣的想法了。”

但是接近這些年輕人並不容易。李俊光年輕,又曾是其中一員,很容易和群裡的人混熟,尤其遇上同樣欠賭債的,往往經歷過的套路、借錢的藉口都一樣。胡建明和這些後輩溝通起來難一些,總是要通過紅包打開局面。

為此,他一個月花了超過5000元錢。“我示好,讓他們知道我無所求,至少能對上話。”碰到有人找他要幾十元錢吃飯,他從不吝嗇。有人決定去找工作了,他還發紅包給他打印簡歷。

有人回覆他幾個大哭的表情,說父母不理解自己,有人發來大段文字傾訴自己的遭遇,也有人每天主動找胡建明說話,聊自己的飲食、生活中發生的事,還問胡建明在忙什麼。他從來都是第一時間回覆他們的消息,想盡辦法和他們多說幾句話。

和那麼多年輕人聊過後,胡建明覺得家庭的力量是最重要的。他告訴記者,很多人自殺時,都會對父母感到愧疚。他曾在群裡看到一封遺書,遺書的主人覺得自己身體不好,一直花父母的錢很內疚,“就當沒有生我”,還留下了自己的銀行卡密碼,裡面有300元錢,是他全部的積蓄。

“很多人只是缺一個關心自己的人,輕輕拉一把就能回來。”胡建明說。“他們內心很孤獨,缺少溫暖。”

李俊光很熟悉那種感受。產生自殺念頭之前,他和父母的交流幾乎為零,覺得他們無法理解自己,只會說教。儘管,他的父母累計為他還過近百萬元的賭債,還給了他一筆錢做生意。但他又忍不住去賭,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欠下近30萬元後,他被賭博認識的人拉進“約死群”,很快就產生自殺的念頭,去了另一個城市。

他在那個黑暗的世界裡不斷下墜。決定自殺前,他在一個電動車車棚給手機充電。一個賣水果的老人路過後,又折返,放了一個塑料袋在垃圾桶邊。李俊光過去一看,發現裡面有幾斤水果和一包薯條。

李俊光那天穿得很整潔,“如果東西給到手上,我一定不會收的”。但實際上,他已經花光了所有的錢。一個陌生老人的善意讓他放棄了自殺,那是幾個月來他感受到唯一的溫暖。“我突然覺得,我才這麼年輕,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金錢自殺,太不值得了。”

但在約死群裡,李俊光見過太多因為欠了兩三萬元錢,或是和父母吵了個架,分手而尋短見的人。

原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綜合監督局監督綜合處處長謝楊2017年發佈的《青少年自殺行為及影響因素研究》顯示,自殺已經成為我國15~34 歲青壯年人群死亡的首位死因。

“很多人可能會覺得,怎麼會有人因為這麼小的事情自殺。其實這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童永勝告訴記者,所有走到這一步的人,一定是經歷了漫長的掙扎,可能是長期的壓力、親子關係不和或是抑鬱症。

直到現在,胡建明也不敢說自己弄明白了兒子自殺的原因,只是從群裡得知,兒子兩年前就有了自殺的念頭。

他猛地想起,兒子曾有一段時間非常反感自己的工作,說“搞淘寶的都是神經病”。那是靦腆的兒子為數不多表達情感的時候,但他沒有在意,覺得孩子只是發發牢騷。後來胡靖自己振作起來,他就更沒放在心上了。

胡建明無數次回想兒子發脾氣的場景,可能孩子那個時候就已經有自殺的傾向了,自己卻忽視了。

童永勝告訴記者,自殺者實施自殺前,往往會發出一些信號,只是周圍的人並沒有意識到。例如在社交媒體上告別,或是處理自己心愛的物品。“約死群”裡一個年輕人自殺前,就特意賣掉了自己珍愛的遊戲裝備。

沒讀過高中的胡靖一直攢著勁想闖出一番事業。胡靖在社交媒體上留下的信息,幾乎都是在感慨成家立業的壓力。在他心裡,作為男人必須要“創業成功買房買車”“讓我的女人幸福”,但沒有學歷也沒有手藝讓他感到“壓力很大”。

這些話,胡建明從沒聽兒子提過。父子倆有很多親戚朋友都在淘寶開網店,收入很高,他推測,平常的言談給兒子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他後悔給兒子講那些成功的故事,後悔沒有告訴兒子,創業本就容易失敗,家人願意隨時無條件幫助他。

“如果我們能多一些心理健康知識的普及,這家人的悲劇很可能能避免。”童永勝說。他認為,社會層面的宣傳對自殺預防是最重要的,要讓人們正確認識抑鬱情緒和自殺的想法,消除歧視和恥辱感。“這比多少個醫生、勸生者都管用。”

胡建明過去對這些知識幾乎沒有瞭解。他反思,包括自己在內的很多父母並不覺得抑鬱是個事兒,也不想面對死這個話題。他希望自己的悲劇能讓更多人關注自己的孩子,想想自己的家庭給孩子的影響,及時察覺孩子的心理動向。

胡建明已經退出了所有約死群。忍著喪子之痛與自殺搏鬥了一個多月後,他覺得自己“心力已經耗盡了”。

他打電話報警,解散了數十個“約死群”,次數頻繁到110接警員都認識他了,卻無法阻止那些群死灰復燃。相約死亡的消息一條條在手機裡彈出,胡建明只覺得自己越來越難接近這些自殺者。

網友把他稱作英雄,只有他知道,自己其實是最無力的那個人。

“講幾句溫暖勵志的話很容易,但解決問題太難了。每天陷在生死抉擇的情緒裡面,我無法承受。”胡建明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幫助那麼多人,每一個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壓力太大了。

童永勝很理解胡建明的感受。他見過這樣的人,很有熱情,但難免缺乏經驗技巧,“自殺干預本就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他們對勸生的難度往往也估計不足。他們多數一直沒有走出親人自殺的陰影,之後又目睹了那麼多生死,“其實他們自己也是需要心理援助的群體。”

如今,胡建明還在不斷收到在他的勸說下放棄自殺的人的消息,其中就有曾與胡靖相約自殺的“前度”。胡建明沒有追究他的法律責任,而是不斷鼓勵他向前看。現在,“前度”也變成了一個勸生者。

胡建明希望,他給那個黑暗世界撐開的豁口能關得慢一點。

 (應採訪對象要求,胡建明、胡靖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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