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烏鎮,我和一位80後「篾匠」聊了聊

“九十年代初期那會兒,我爸開著卡車挨家挨戶收作品,一次能收三五噸。那大概是烏鎮竹編生意最紅火的年頭,如今是真的沒落了。”

在同車前往“竹芸工房”的路上,錢繼淮的感嘆突如其來。他說起改革開放後國內外訂單如雪片般湧入烏鎮的輝煌,也說到千禧年後的困頓——隨著竹製農具退出歷史的舞臺,陶瓷、塑料、金屬材質的器皿大行其道,產業走向凋敝,中國各地篾匠數量劇減,而被錢繼淮與家人們視為日常的集體手工勞作場景,也在不知不覺間遠離了他們的生活。

在乌镇,我和一位80后“篾匠”聊了聊

不規則竹器“晨星”,以雪花編打底,竹篾、竹條亂穿的形式呈現,由錢繼淮的父親錢鑫明設計,父子二人共同製作完成。本文除署名外均為被訪者供圖

對於出身五代竹編世家的錢繼淮來說,童年時代留下的粗淺回憶裡,始終都有全家人在篾子堆前勞作至深夜的場景。爺爺破竹,爸爸製作夾口,奶奶編竹蓆,媽媽織“竹緞子”(竹匾中間的一層網,因編織紋路細密,故有“緞子”的美稱),年紀尚小的他會拿著剪刀剔除毛刺,在給大人們打下手的過程中,早早的體會到削、穿、插、編中蘊藏的無限趣味。

父親錢鑫明是省級非遺項目烏鎮竹編的傳承人,也是1985年烏鎮北莊村竹編廠關門前的最後一任廠長。1987年至1992年之間的五年,北莊村一百多戶人家以類似合作社的形式集體接單,當時製作的竹製品亦是經錢鑫明之手運往上海、蘇南等地。

老先生的名字不僅在本地家喻戶曉,對於經常造訪烏鎮的遊客而言,也是熟悉得緊。西柵大街上最受歡迎的合影地標,一面直徑五米的竹匾,便出自他手。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情,錢鑫明一般會在早上八點前趕往景區內自家經營的竹器店,靠坐在門前的竹椅上,削些蜻蜓、金龜子之類輕巧竹器,一坐就是大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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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柵景區的錢氏竹器店,錢鑫明正坐在店門前打磨一枚竹蜻蜓。澎湃新聞記者 高翰 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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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巧妙的竹蜻蜓,蜻蜓身體各部件的重量平衡於一點, 能夠“停”在人的手指、樹枝,甚至刀刃上。澎湃新聞記者 高翰 圖

太湖水系與京杭大運河流經烏鎮,帶來了風光迥異的十字交叉型的內河水系與商賈往來喧鬧的繁榮勝景。只不過,在老一輩的印象裡,烏鎮的名氣遠不及南柵外的陳莊,至少在旅遊觀光業興起的數世紀之前,本地人外出做生意報家門都會主動提起陳莊,而非烏鎮。明朝正德年間的《桐鄉縣誌》中有關於陳莊出產篩、簸等物件的記錄,“居民以竹器為業,四方貿易甚遠,苕霅諸山貨竹者皆集於此”。

錢繼淮一家所在的北莊,與老輩們熟悉的北莊、南大、北大、貴香橋、湯寶裡等自然村,均隸屬於陳莊村的行政區劃。解放前,每個自然村不論戶數多寡,都有自己的“行業”(行業,可以解釋為某個竹器品類的獨佔經營權),且需接受行會管轄。譬如,湯寶裡只做竹椅,貴香橋只做竹篩網,人丁興旺的北莊村是遠近聞名的“竹匾村”,主產蠶匾、面匾、曬匾、團匾之類物件,本地人管這些叫“淺殼”。

一個“淺殼”從下料到成形,經兩位家庭成員之手,一天編出六個是常有的事。在錢繼淮的印象裡,早個十來年篾匠靠手藝所得的收入,倒比泥水匠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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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芸工房的打樣室,錢繼淮示範破竹。澎湃新聞記者 高翰 圖

“舊時說的‘一日一工’,摺合成今天的薪資標準約莫是五百塊錢。相比東陽、嵊州、安吉等地,烏鎮的竹器固然算不上最精緻耐用,但即使如此,也比人們想象中的要貴重許多。”

他隨手拾起手邊一個造型酷似魚簍的老物件,解釋說,“這是過去烏鎮女子婚嫁必備的七件套之一,人們習慣稱之為‘發籃’,用來收納頭髮用的。七件套之中,還會包括買菜的籃子,送餐的提籃、油燈等,都是日用生活器具。大戶人家會在女子出嫁前請匠人到家裡來做籃子,一日一工,如果做得精細,基本上一個籃子要花上三個月,所以過去有一個名詞叫做‘千工籃’。”

隨著竹製品在生活中的用武之地越來越受侷限,篾匠的營生不再易幹,烏鎮的竹編產業亦由過萬人的規模,凋落至如今的47戶人家。“這還是把竹筷子等品類也計算在內的結果,如果只說傳統竹匾、竹篩製作,則只有12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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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篾。澎湃新聞記者 高翰 圖

在產業凋敝的現實之外,更讓人感到傷感的是作為特定時代、空間、生活方式與審美情結的產物,竹編與當前的生活美學訴求不再匹配。對於有心想要延續這門手藝的人來說,眼前的困難,除了需要在工藝停滯、傳承斷裂的空白狀態下重新拾起一身本領之外,還需以當代人的思維探索工藝創新、設計及商業上的可能性,以期保留原始器物在生活中的狀態,而不是僅僅是貼著“非遺”標籤出現在民俗館博物館一角。

值得慶幸的是,在烏鎮這樣一個人氣爆棚的地方,觀光客和收藏者帶動的工藝美術品市場還是相對穩定地發展著。自家竹器店的生意穩中有進,這讓錢繼淮覺得,自己或許可以任性一把,把長輩們不看好的竹編做成事業。

2008年,辭去杭州一間公司的汽車工程總監職位之後,他跟尚在讀工業設計專業的弟弟錢利淮一起,開了以竹編工藝研究為方向的個人工作室,就此展開邊研學、邊生產的竹編探索之旅。

“竹芸工房”設在北莊,距離西柵景區十五分鐘車程,這樣安排倒不為貪圖家近,純粹是因為在如今寸土寸金的烏鎮,面積足夠大且租金便宜的場地已經很難找到了。他看中了一塊原本用作豬舍及農具雜物間的集體所有房屋,得到村裡允許後,把13間7米長、4米寬的破瓦房,改造成窗明几淨的教學及創作空間。除了可供篾匠施展全套工藝的打樣室、設備室之外,另有一個精品竹編陳列室及竹編歷史文化展覽室,用於陳列錢氏父子蒐集所得的不同類型的竹編寶貝。

錢繼淮認為,傳統手工藝復興是一個巨大的命題,過程中勢必涉及一系列由表及裡、由膚淺到成熟的轉化,而對於從未正式拜師學藝的他來說,當務之急是尋訪散落各地的匠人,向他們討教歷史文化,採集工藝技術,同時也對竹編手藝人的生存現狀收穫更深一層體認。也因此,這些年,他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會往外跑,浙江、安徽、四川最富盛名的竹編之鄉,如東陽、黃岩、嵊州、六安、舒城、梅山、邛崍、青神,完整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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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芸工房一角。澎湃新聞記者 高翰 圖

錢繼淮坦承,自己在十年時間裡走了不少彎路,“竹芸工房”的定位也是在最近才轉向年輕從業者的基礎培訓,兼及工藝研究和交流。他曾經試過與老一代手藝人合作、走日本竹編精品的方向,實踐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覺一味注重高端工藝,很難找到讓竹編融入生活的平衡點,就結果而言,還是鑽入了牛角尖。

現在,他希望把基礎培訓、工藝研究及工藝交流作為工作室的新名片,既透過技藝,也透過教育、文化傳播活動對傳統手工藝進行活化、傳承。或許,對於眼下這個時代,這比家族、師徒式的代際傳承路線更切實際。

他的下一階段工作目標是要把自己採集、掌握的120餘種傳統編織紋樣,與數字化計算工具結合,做出一款可供設計師打樣、普通人體驗竹編工藝的app。

“依照傳統的打樣方式,想在紋樣上有所創新是很難的。通過函數工具進行前期計算、數字化模擬編織效果,則有助於我們開發出新的紋樣。同樣的,這也會幫助竹編從業者快速看到起底、扎口等基礎部件以及器形的整體打樣效果,在編織、配色、造型方案上進行不同嘗試。對於那些普通愛好者來說,他們不需要懂得竹編基本技法,直接編程創作一個籃子,也是一種不錯的體驗。”

在乌镇,我和一位80后“篾匠”聊了聊

把絞絲工藝用於大型竹編的嘗試,這盞竹燈總高22米,現懸掛在莫干山觀雲高爾夫俱樂部內。

對於“篾匠”這個稱呼,錢繼淮其實一直是牴觸的。在他的字典裡,與其說“匠”,說“守望者”可能更為妥當。未來,他也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成為竹編傳承鏈條上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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