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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袋
“爷爷?您怎么回来了?”我看见爷爷正在往厨房里走。
在梦里,我知道怹们已经没了,而且也知道这样问,梦很清晰。
爷爷停在厨房门口,回过头,冲我憨憨地笑,背着手,用下巴指了指厨房说:“回来拿烟袋!”
“您的烟袋怎么会在厨房?不是一直都放大屋的窗台吗?”我接着问。爷爷没有答话,驼着背走进了厨房。
我在家是长子长孙,农村比较重男轻女,我姐本来是头大的,但爷爷奶奶不喜欢,老娘在我们家也一直都不招待见。自从有了我,老娘的待遇马上不一样了,奶奶帮着伺候的月子。
我们家虽然世代贫农,但爷爷从小是在金家长大,除了金家出钱让怹们读过几年私塾外,也应该耳濡目染学到很多大户人家的规矩。所以爷爷健在的时候,家里还沿袭着很多传统的礼节和规矩。
年三十要给太爷爷太奶奶、祖爷爷的遗像磕头上香,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二爷爷和三爷爷家也要去,我们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就是前后院。
还有,不能在家说脏话,不能站门槛儿,吃饭不能说话不能吧唧嘴、不能用筷子敲碗,孩子和女人要等爷爷吃完才能上桌吃饭等等。也就是说,奶奶、父亲、叔叔和姑姑们,在家从来没跟爷爷同桌吃过饭,都是后吃。
但是我就不同了,是家里唯一一个能和爷爷同桌吃饭的,不但如此,爷爷还经常喂我吃好吃的。
当然了,我站门槛儿,在家骂人也被爷爷抽过大耳刮子,即使是这样,在家人的眼里我也是爷爷的大金蛋。
爷爷一辈子没说过脏字,没骂过人,在农村这样的人很难得见,村里人都叫怹“假秀才”。
后来叔叔们也相继有了孩子,我有了二弟和三弟,但是爷爷依然最疼爱作为长孙的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爷爷走的时候我的用处就很多,要在灵堂守夜,到点儿还得烧纸,送殡要拿东西等等,农村本来讲究也多。
所以差不多一个礼拜都没去上学,当时我正读小学三年级,那时候还不是双休,只休息礼拜日。
累了好几天,周一也该上学了,周日晚上早早地就睡去,睡得很香,感觉是快天亮的时候做了开头的梦,因为梦醒我就要起床准备上学了。
出门前我先跑到奶奶屋里,跟怹们说起了这个梦,说爷爷回家拿烟袋,但去的是厨房。奶奶笑了,叹着气说:“唉!这个死老头子,就是用不了好东西,下回让孩子给你捎去。”
然后奶奶对我说:“今天是你爷爷头七,还是待见大孙子,都不跟我说。”
又说:“也真邪性,那个老烟袋我放厨房碗柜顶上了,谁都不知道,你爷爷也不知道。”
当然了,我也不知道。奶奶家厨房的碗柜就是钉在墙上的一个木箱子,中间夹了一个隔板,拿上层的东西时奶奶就要蹬板凳了,从下面是看不到柜子顶有什么东西。
爷爷的老烟袋是自己做的,红铜管、黄铜头焊接,自己又箍了一个老榆木的嘴儿,用了十几年,做得还挺细致的。后来榆木嘴儿掉了,没再安,直接就嘬铜管抽烟,自我记事怹们就用的这个。
从小印象里的爷爷身体就不太好,药基本不断,隔三差五还得去个医院,最后几年的身体是每况愈下。
六十岁生日的时候,老爷爷送了一个好烟袋给怹们(老爷爷其实是家里排行最小爷爷的意思,只是叫小爷爷不好听),这个老爷爷不是我们本家的,是金家的少东家,就是过去地主家的少爷。
爷爷自小就在金家长大,虽然与少东家是主仆关系,两人年岁相差也不小,但关系很好。少东家一直都称爷爷奶奶为大哥大嫂,对他们老两口很尊重。爷爷奶奶健在的时候,少东家经常来串门儿,每逢年过节都会来看望老俩。
虽然金家在解放后破败了,被扣上地主的帽子,也遭了批斗,但是家族的底蕴还在,上层的圈子还在。现在金家在朝堂之上仍有高官,在部队有将军,是个中将。老爷爷依然住的是三进的大院子,前两院开的是旅馆。
感叹!在天朝,普通百姓家想咸鱼翻身?恐怕太难了,因为你不在那个圈子,也不在那个层次。
老爷爷始终对我们家很好,即使后来爷爷奶奶都没了,还帮过我们家一次大忙。
眼看着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少东家赶在怹们过寿送了一个烟袋,铜头红木的杆儿,玉嘴儿。烟袋杆还雕有福寿纹,很精致,据说玉嘴儿的料质特好,不过我们家也没人懂这些,就知道是好东西,一看就是找人用心做的,寓意也好。爷爷奶奶都很高兴!
以前爷爷抽完烟都是把烟袋放堂屋的窗台上,奶奶转身去厨房准备给沏点茶,顺手从窗台拿起之前的老烟袋冲爷爷说:“托老兄弟的福,你也用个好烟袋,这个连嘴子都没有就甭要了。”
然后奶奶攥着旧烟袋进了厨房,爷爷用了十几年,虽然嘴上说不要了,但也不可能真随手扔掉,就把旧烟袋放在了碗柜顶上。这事儿除了奶奶没别人知道,后来连奶奶自己都忘了,直到半年后爷爷去世。
爷爷头七的晚上我做了这个梦,梦见爷爷回来拿烟袋,而且最奇怪的竟然是去厨房找,太奇怪了。
首先怹们放烟袋的位置很固定,就是堂屋的窗台上,再有就是爷爷继承了很传统礼节和规矩,自然也包括大男子主义,从小到大我几乎没见怹们进过厨房。
总之,如果不是我做了这个梦,就连奶奶都已经忘记旧烟袋放在厨房了。我觉得这个就是爷爷在给我托梦,也许是因为爷爷对我的疼爱,想把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心念”让我帮助完成,也许是我对爷爷的想念,使得我们形成了那么一点点磁场感应。
当时是几七我不记得了,我跟父亲去的,给爷爷送那个旧烟袋。新烟袋跟着一起火化了,那个旧烟袋是纯铜的,所以没法烧,我们只能给埋在了坟里。
三十年过去了,我也只能到过爷爷那一次,应该是怹们当时很快就进入了轮回。
有的人说托梦根本就是扯,哪儿有这事儿啊?其实就是对已故亲人的一种思念罢了,日有所思也有所梦而已。
也有的人说,托梦是逝者有未完成的心愿,形成了心念或者执念,以达到完成心愿的目的,去影响亲近人或关联人的脑磁场。
不过都说这些一般应该在逝者逝去四十九日内,或者不影响常人的正常生活。一旦逝者的执念过强,甚者转化为怨念,就会影响活人的正常生活,那就是鬼魂了。
据说四十九日以后仍不愿离去,慢慢就会迷失自己,在黄泉路上,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重复生前最热衷的事。
有的是重复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有的是重复最后的死状。本来与人是在不同的空间维度,不该与活人有交集,但由于某种特定的条件,机缘巧合被活人看见了,那就是见鬼。
2.水草
“萝卜儿!萝卜儿!快看看我身上怎么缠着这么多草啊?怎么揪也揪不下来,快帮我弄弄!”
我一看,他身上还真是绕了好多草,但看不清是什么草,也看不太清他的脸,就知道到他很着急。
我赶忙过去帮他往下拽,不知道是什么草,很结实,我使劲往下拽,可感觉越拽越紧。他着急地喊着:“萝卜儿快点,不行,我要憋死了!”
我就更着急了,更使劲地拽,但不管用,我也跟着叫,一边大叫一边往下拽。
我惊醒!满头大汗,枕头都湿了,好像刚才还哭过。
“萝卜儿”是我上小学时的外号儿,当时的我又瘦又矮,有一个老师说我,怎么跟小萝卜头儿似的,然后我就有了这么一个外号。
他叫高飞,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两个特别要好,搁现在就是绝对的好基友。我们两家离得不算近,也不顺路不同村。
但是自一年级下半学期起,每天都是我绕远陪他回家,第二天他绕远陪我回家,路上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两家大人也对我们都很熟悉了,经常在对方家吃饭。
为什么这么好?因为小学入学第一天,操场排队,我俩是全年级200多人里最矮的两个,特别突出,连好多家长都笑话我俩,虽然他们也并无恶意,但我俩很不舒服。之后自然老往一块凑。
虽然我们也一直在努力都长个儿,但到四年级都没过一米三,他一米二六,我一米二八。我真的是晚长,初中毕业才开始长成个正常人的身高,但高飞没有,因为他只活到了四年级。
连着两天做了几乎同样的梦,我突然发现,暑假过半,我还没找高飞去游过泳呢!整个暑假,除了放假头三天,我们还没再见过面。
80年代初,我父亲也承包了不少菜地。小时候经常在菜地玩儿,上学后,寒暑假都会去地里帮忙,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当然不白干,根据父亲的工作安排,每天给五毛到两块不等的奖励,当时的雇员一天才五块。
那可是八几年啊,手里能有几块钱花,肯定愿意干。
再有一个,就是高飞家条件不太好,他还有一哥叫高鹏,五年级,实际比我们大两岁,蹲了一年班。他爸开拖拉机,他妈没工作,养俩儿子,生活有点拮据,都没见他自己吃过冰棍儿。
当时游泳池还很少,又是郊区。我们周边有个工厂,工厂自建了一个露天的游泳池,也对外,五毛钱一张票。
对于高飞来说太奢侈了,但对于我来说还行,所以每年暑假我都请他去几次。上地里帮忙也是为了多攒点钱,去游泳时除了我俩的门票,还能喝汽水吃冰棍儿。
虽然当时我们都还很小,但感觉他就稳重得多,也好面子。尤其刚开始我每次请他吃冰棍的时候,他都不要,得硬塞给他,吃过几次就说什么也不要了。
他告诉我:“我爸说老吃别人东西没出息,咱没钱请人家吃。我没钱回请你!”
后来熟了,我还是经常请他吃冰棍,他就老叫我去他家吃饭。
游泳也是,二年级开始,每年暑假我都带他去几次游泳池。高飞喜欢游泳,每次我们玩儿的都很高兴,他更高兴,但他从不在暑假主动找我,现在想想,应该还是觉得老让我花钱不好意思。
平时他也经常游泳,都是高鹏带着去野河里游野泳。我们那边有几条小河,还有几口废弃的泉眼,因为地下和污染水连接了。以前都是可以喝的,后来不行了,但是游泳的人不少,他带我去过一次,我没敢下去。
四年级的暑假正赶上家里的菜地忙,所以都半个月了,我也还没去找他游泳。
连着两天梦见他,虽然梦醒心里很不舒服,可并没有多想。以为是好久没在一起玩儿想他了,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不像现在,随时都能知道朋友的消息。
所以第三天我去他家找他了,带好游泳的东西。其实游泳池离我家近,可他暑假从不主动找我,所以每次我只能先去他家,然后再叫着他一起折返回来去游泳池。现在想想其实挺远的,但那会儿并不觉得,还挺高兴。
“高飞!走啦!电厂游泳去!”
我还没进院就喊上了,以前每次得到的回应都是他冲出院子的脚步声,但今天没有,很安静。
正当中午,我以为他们家人睡觉了。我走进院子,小声地又喊了一声高飞,走出屋的是他妈。
红肿的眼泡儿、凌乱的头发、憔悴的脸庞,略微还显得有点脏,明显好几天没打理过了。他妈是家庭妇女,虽然农村的女人讲究不多,但我也从没见过他妈这幅模样过。
“二娘!您怎么了?”高飞的爸爸在家行二,所以我也跟着高飞叔伯弟弟一起叫,这样显得亲近。
他妈站在门口看着我,愣了几秒钟,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啊!萝卜儿,老二没去找你吧?”她虽然这么问,但很显然心里早有了答案。
还没等我答话,他妈就接着说:“老二丢了。”
“什么?丢了?怎么会丢了呢?”我听着有点迷糊,感觉是假的。
那会儿可不像现在,有这么多拐卖儿童的,当时还真没听说过谁家孩子丢了,而且都四年级了,其实每个四年级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是大人。
我有点不相信,或者说有点接受不了。
他妈两眼狠狠地瞪向了屋里说:“前几天老二跟他哥去钓鱼,半路他哥让他回来拿鱼钩,就再也没见着,都五天啦!哪儿都找了,其实前天让你大爷也上你家去了,你叔说放假你都在地里,没工夫出去玩儿。”
我顺着二娘的目光看去,隔着玻璃看见高鹏正站在屋里的窗台前,低着头用手抠着窗台上的尘土,时不时抬眼看看我。
脸上有淤青,有浮肿,胳膊有血印的道子。哦!挨揍了,这是他爸经常对付他俩的手段,用皮带抽。
以前见过,不过基本都是抽屁股,这次明显是逮哪儿抽哪儿,发火了,根本没有顾及什么。
我哦了一声,机械地转身准备走。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多到记不清想了什么,特别乱!突然,我想到了头两天的梦。
草!很高、很结实的草把他缠住了。
“二娘!高飞是不是自己去钻后山的防空洞了?”然后跟她说起了我做的梦。
我们学校操场西北角有个防空洞,里面四通八达,有一条地道直通后山的山脚下。放假学校大门就锁上了,但是能从后山顺着地道钻进学校。好多学生都爱去钻那个防空洞,我们也钻过好几次。
只是夏天雨季开始后,山上的雨水都会顺着山坡流进洞里,里面的草长得特别好,都能长出洞口,一种类似藤蔓的植物,不知道叫什么,多的时候能把洞口挡上。
二娘听我这么一说,连忙冲屋里喊:“大鹏,快叫你爸去,你们赶紧上后山防空洞看看。”
话音刚落,此时的高鹏却是像疯了一样,冲出来跪扑到院子里,双手抱着脑袋,尖叫地哭喊着:“别去了,没在后山。老二在小白房淹死了,水草太多我捞不上来,我害怕不敢说!”
当二娘真切地听到高飞已经死了的消息,人彻底崩溃了,瘫倒在地,发出很无力的抽泣声。高鹏趴在地上嚎啕大哭着,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很多,多得已经看不清她们两个。
原来高飞并不是回家拿鱼钩的路上丢了,也不是跟着他哥去钓鱼,而是高鹏带着他去小白房儿游野泳,淹死了。
“嫂子!我去把我二哥叫回来,找几个人先去小白房儿看看吧。”
高飞的三叔就住隔壁院,应该是听见了刚才高鹏的叫喊,走进了院子。
小白房儿,本是一处泉眼,没有名字。出水量不小,据说原来是可以饮用的,那肯定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后来村里就围着原有的坑眼垒了一个圈,宽七八米,长十五米左右的长方形,把冒出来的水都蓄起来。
天旱的时候井水是抽不上来的,这池水就当贮备,旱季时用来浇地。在池子旁边盖了一个泵房,只是用来放置水泵电机,所以房子很小,刷的白色,因此得名小白房儿。
池水最深的地方据说有五六米,看着确实还挺像个游泳池的。虽然水早已不能喝,但还是很清澈,所以每年夏天都有好多人来这里游泳。位置相对比较僻静,都直接光着屁股游,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儿。
这里我跟别的同学也去过,但也没敢下水,水下满满的都是水草,太多了,我这两下子不敢尝试。
由于池子三面都是菜地,另一边是一面很矮的围墙,连棵树都没有,可以说无遮无拦,基本是太阳直晒,但就是这样,站在池边也会感到有点不舒服的凉气。
阴气比较重,水草太多,这里每年都会淹死几个,每年都能听说,可每年都会有前赴后继的送死者。这个其实我挺不理解的。
可能每个人的家乡都会有几处这样的地方,或者是河,或者是井,年年淹死人,可年年还有人去。据说都是头一年被淹死的来年要抓替身,否则没法投胎。高飞应该就属于被抓了替身的。
高飞的爸爸走进了院子,什么话都没说,直接狠命的两脚,将刚站起身的高鹏踹倒在地,第二脚把高鹏踹得倒地还搓出老远。
三叔上前拽住了高飞爸爸的胳膊说:“先让孩子带着去小白房看看吧!”
他爸还要上前,二娘有气无力地说:“淹死一个,你还想再打死一个呀!”
他爸没说话,转身随着三叔出了院子,同村的几个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手里拿着长竹竿,还有特别大的一个抄子。
我也要跟着去,他三叔没让。说:“孩子,别去了,怕吓着你。知道你俩是好伙伴儿,先回去吧。”
幸亏我没去,如果去了,恐怕这辈子都会留下心理阴影的。
后来听高飞村的同学说,当天下午就把尸体捞上来了。在水里泡了五六天,浮肿已经很严重了,再加上水草的缠绕,腿和肚子走形的厉害,脸也涨大好多,样子很恐怖。
据说当高飞爸爸看到尸体后,坚决不承认这是自己的儿子,其实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最后他们爷俩是一起被抬回去的,他爸晕倒了,应该是生气再加心疼。气大儿子的所作所为,心疼小儿子死时的惨状。
也就是说,他被淹死的第二天晚上我就做了那个梦,第三天晚上又做了相似的梦。
也许是我俩平时再一起的时间太长,会有那么一点心灵感应;也许是我小时候总能看见脏东西,比较特殊,所以他才会托梦给我,希望我能帮他挣脱灵魂的束缚。
开学了,我走进教室前,抬眼看了一下班门牌,原来的四年级三班已经换成了五年级三班。
走进教室,已经来了不少同学,嘻嘻闹闹,也有人正在宣讲高飞的死。看见我进来后还问:“萝卜儿,高飞是淹死了吗?”我点点头。
其实他说得已经很详细了。
我望着最里面一排的第一桌,没有人。渐渐地同学们都已经到齐,还是只空着那一个座位。直到老师走进来,后面跟着高鹏,来收拾课桌里高飞的东西。
再后来,后勤的老师搬走了那套桌椅,高飞的一切痕迹都消失在了五年级三班,永远地留在了四年级三班。
这是我走出家门的第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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