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推薦(下)

名家推荐(下)

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孔令偉(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7月5日《南方週末》)

重要的學術著作絕非庸常的日用之物,而是人世間熠熠生輝的奇蹟,如果沒有經典,人類的心靈世界將永遠是一堆混亂的碎片。

就我的閱讀經驗而言,在藝術史研究領域,貢布里希的著作足稱經典。

先說他影響最大的著作《藝術的故事》(範景中譯,楊成凱校,廣西美術出版社,2008),在每一章節的結尾部分,貢布里希都會附上一幅圖片,告訴我們每個時代的藝術家究竟是如何製作圖像,這就是此書的訣竅。在現代攝影術、數碼影像出現之前,圖像製作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極為艱難。另一方面,藝術不僅僅意味著圖像製作,不僅僅用於交流,她還是心靈之事,還意味著“表現”,同一事物會有不同的表達,所以我們會遇到風格問題。地理環境、時代和民族的差異是影響風格的因素——阿爾卑斯山南北,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拉丁日爾曼……儼然如藝術史的風格界碑。但與此同時,大師的出現又會讓某種風格穿越時間、空間和種族的界限,形成獨立的前後相繼的歷史傳統。《藝術的故事》以極為清晰簡單的語言,向我們講述了這個傳統,講述了“制像”和“風格”的故事。

讀罷《藝術的故事》,我們總會有一種餘音繞樑、意猶未盡之感。這時最好的辦法是翻開它的姊妹篇《藝術與錯覺》(楊成凱、李本正、範景中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5)。貢布里希說:“《藝術的故事》一書裡以關於視覺本性的傳統假說去研究再現風格史,《藝術與錯覺》則期望更高,打算反過來用藝術史對那些假說體系本身進行探討和檢驗。”這裡提到的“傳統假說”是指當年維也納藝術史學派經常討論的幾個基本話題,如“記憶性圖像”(Gedaechtnisbild)、“概念性圖像”(Gedankenbild)、“相對肖似”(relational fidelity)以及“為自我的迴歸”(regression in the service of the Ego)等等。研究《藝術與錯覺》的西方學者常常樂於把波普爾(Karl Popper)和貢布里希相提並論,認為貢布里希在方法上受到波普爾的影響,這麼講是有道理的。在科學研究中,我們不可能僅僅憑感覺資料或觀察就能建立起一幅圖像。因此,印象主義的理論、拉斯金純真之眼的理論顯然會帶來誤導。

《秩序感》(楊思梁、徐一維、範景中譯,廣西美術出版社,2015)同樣是一部不容忽視的著作。《藝術與錯覺》的副標題是“圖像再現的心理學研究”,《秩序感》的副標題是“裝飾藝術的心理學研究”,稍加比較,我們就會發現二者的微妙關係。《秩序感》講述的是裝飾紋樣的歷史以及人們對這些紋樣所做出的各種反應,它是繼李格爾的著作《風格問題》之後的又一部談論裝飾紋樣史及風格史的名著。這本書的核心觀點是:“在秩序中總是‘中斷’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如果在一個秩序中有很多中斷,這些中斷又組成了另一個不同程度上的秩序,那麼,在被預測到的連續的多餘度和秩序或非秩序中出現的新變化之間,就總是存在著一種張力,正是這種張力吸引著我們的注意力。”

如貢布里希的其他著作一樣,《秩序感》也是一部“復調”的交響樂式著作,他從文化、生物學、社會學、心理學和美學的角度對裝飾紋樣作了一次立體分析。同樣,像《藝術與錯覺》一樣,《秩序感》也在理論上做出了重要的突破。在這部著作中,貢布里希對李格爾的紋樣線性發展的理論和潘諾夫斯基的黑格爾主義風格史觀保留了批評的態度。同時,《秩序感》也對格式塔心理學進行了修正——格式塔心理學強調的是人對秩序的知覺,並主張知覺有趨於簡單形式的傾向,但貢布里希卻更多地強調了人對於非秩序的反應,他認為正是在這個前提下人才會發展出秩序感。總之,像《藝術與錯覺》一樣,《秩序感》總是給我們以新的啟發,是一部非常耐讀的好書。

貢布里希的著作讓我們接近藝術、理解藝術,如果你對藝術史學本身感興趣,那還可以讀一下《歷史及其圖像》(孔令偉譯,楊思梁、曹意強校,商務印書館,2018)。這本書英文初版於1993年,是英國曆史學家弗朗西斯·哈斯克爾(Francis Haskell,1928-2000)的著作,全書對歐洲學者長久關注的“圖像與歷史想象”問題進行了討論。作者分析了“圖像證史”所獨有的巨大魅力,同時也指出了其中無法避免的思維和情感陷阱。全書結構就像一枚古羅馬硬幣,有正反兩面,一面是圖像,一面是銘文。此書第一部分“圖像的發現”是正面。第二部分“圖像的運用”是反面。圖像的發現,主要談16世紀以來歐洲各地的古物學家對希臘羅馬、中世紀的古代雕像、古建築及各類古文物的發現與著錄。第二個部分是圖像的闡釋,是以吉本、伏爾泰、黑格爾、米什萊、拉斯金、布克哈特、泰納、赫伊津哈為例,討論了18、19世紀的歷史學家對“圖像證史”問題的實踐與思考。

作者反覆強調:正是由圖像所喚起的“整體歷史畫面”導致了我們對歷史的誤判;藝術作品的品質越高,風格越獨特,就越容易對歷史學家產生干擾。歷史學家從藝術風格中感受到的情緒往往會轉化為道德體驗,甚至還會將這種個人化的體驗上升為歷史感受,這一點,恰恰是“藝術的歷史想象”中最細微、最難以辨識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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