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选刊|《老实街》:时代轮声中了无形迹的起义

长篇小说选刊|《老实街》:时代轮声中了无形迹的起义



长篇小说选刊|《老实街》:时代轮声中了无形迹的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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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文学创作,王方晨自有坚守与进路。不落过往传统之窠臼,同时亦坚拒当下背离艺术本源、急功近利之急切、浮躁与盲动,凌厉的锋芒化作冷峻的叙事展开,以数十年不懈的艺术求索,直奔自我艺术御风而行之境。他似一匹冷峻、理性而不失优雅的孤狼,幽灵般闪击了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精神文化积淀、遗存与依存,颠覆、摧毁了制约历史发展的民族幽深自闭文化心理,以小说家沉郁、深刻自觉反思与绝地反击,将人们的意识与观念,导向了袭面而来的未来。在今天,这既是正当其时的一种必须,亦是真正意义作家的使命担当。从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中的“塔镇”,到城市版《老实街》,国人依存性精神地理正发生着跨越性位移,无疑亦是悠久民族文化直面未来的序曲与正在进行时。

王方晨从乡土到城市的迈进直至《老实街》的凝铸,本身就是民族精神史诗探索的接续。和《白鹿原》的叙事构建一样,王方晨选择了整体性倒叙中的倒插,并在此叙事战略上构筑了一条双向流脉,经由悠远之过往、现在,直指未来;并从对未来的真挚瞩望出发,经由现在,有力地重塑过往。

以文化起底的小说稀有可贵,而游刃有余于人心幽深底层、彰显艺术高妙的文本则更为罕有。余秋雨曾给过文化一个定义:“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它通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于此基础上去理解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无疑是恰切的,同样在此意义上去解读王方晨《老实街》的民本主义、平民情怀视角,亦是直抵小说神旨的。《老实街》本身就是民族文化沉疴、平民生态意义的熔化与决绝,老实街的各色人等都是固有文化心理或颠覆性的载体,他们的精神时态正是文化流变的动影与写照。

就文学本源价值而言,《老实街》显幽隐烛,可谓时代轮声中一场寂寥的文化起义。文本直击、重击了民族文化异常幽深的内质沉疴,赋予意识鲜亮进路;与《白鹿原》所不同在于摒弃宏大叙事,直抵人心幽暗底层,完成了对当代小说固有文体的颠覆性构建,并昭示了富于绵展的典雅的中国式审美伟力。换一个角度审视,亦完成了一场了无声迹的当代文学创作的起义,不战而屈人之兵。

时代演进的轮声中,老实街一直承载着百年来、数百年甚至数千年来的根深蒂固的民族文化心理诟病,甚至在时代不断淤积的社会张力中禁锢着老实街青春活力的焕发。这是一种异常幽深与复杂的精神痼疾,是悠悠历史长河里凝结而成的安居乐业式理想平民生态的时代性虚妄,一种居守与排外主义合成的文化卑微心态。终结这种文化卑微心态,不仅要依赖外在的时代洪流的激荡、涤荡,更要依赖与内在的人心撕裂。一场携裹着文化外在与内在的现代、传统之战了无声迹地拉开、结束,无异于一场民族文化的自觉起义,在终结了文化卑微心态的同时,带走了我们更多,比如曾经期许的爱情,青春,我们乡愁的栖息地,甚至道德依存、精神沉溺等等。读完小说,在林黛玉式难以挥去的千古悲切中,不觉间我们已经进入新的时代。

这场起义有些酷烈,有些至死的伤魂,漫长而疾如闪电,一战而终,一战而胜。悠远过往之反刍曲终,人心再启程已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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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街随同记忆的消失过程,亦是沉寂数千年的文化起义的积聚与极速推进。《老实街》十一章,每一章都是一场涤荡文化沉疴的起义。十一场一战而胜的起义号角沉寂时,我们永远地告别了曾承载着我们生活与生命期许的老实街。这是一场首先由内部生发,积聚,最终在外部强大洪流的催化下爆发的一场起义,苍茫浩荡而冷月无声。

平稳地度过百余年世事惊变的老实街人的“世外桃源”,在时代激变演进的滚滚轮声中还能弥久不变么?一场场幽暗幽深文化起义在积聚着,爆发着,终结着。

一把大马士革剃刀,犀利地划破老实街人长久自豪自诩的道德和良知体系。外来者陈玉伋操持古老的剃头业的红火,触动、刺伤了以仁义厚德自诩左门鼻。一场惨烈的心战暗战简洁、奏效,无形无迹的“虐猫”事件驱逐了陈玉伋,他带着无以排解的屈辱郁郁而终。左门鼻胜出了,而输掉的恰恰是以老实著称的老实街。老实街的居守与排外主义,演绎了一场不见血丝的杀戮。左门鼻昭示了老实街文化遗存的极致脆弱心理,道德无罪,有罪的是以道德自诩的人。左门鼻会意识到自己有罪吗?若不是老实街被拆,这种不见血的杀戮或许还会继续。鹅,毋宁说她是老实街的本分道德体系的颠覆者,不如说是老实街毁灭了她一生一世的爱情。美丽的鹅,独立生养儿子,以强大的勇气比照、反衬了以厚德自诩的老实街男人欲望支撑下的人格卑劣、渺小。鹅是老实街男人觊觎的唯一目标,同时是老实街老古道德实质性溃败、朽掉的标识。鹅拉着儿子指着老实街很多的男人说你有很多爹,这是彻底撕破老实街聊以护体的道德伪装。鹅没有飞出老实街,却以颠覆性存在揭示了一种自诩中朽坏的道德遗存。小时候就以自我方式存在的高杰,以现代商业资本代表身份,完成了对老实街的吞噬,他是老实街俯视者。如同“世界的幽微”,高杰以生俱来的强大野蛮,占有了老实街与鹅,完成一生一世的“复仇”。老实街人永远的狭隘与孤陋寡闻,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们永远活在自己的“想当然”中,他们想当然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鹅的儿子石头,从小就活在孤独正在,他如同母亲一样,要飞出老实街。他一次次地藏匿、去火车站,然而没能躲避老实街人赎罪性的关切,终究“化燕未成”。在老实街人惊惧目光中,石头与搓澡工开怀奔跑,只是一种强力抗拒的意识动影而已。老实街人以强大的腐朽性意识统御,扼杀了石头幼小微弱的挑战。阿基米德兄弟把整个人生活成了一成不变的一天,他们的葆有自我的居守主义,亦是对老实街悠远遗存的对峙与反抗。观望、犹豫中的白无敌以老实街人固有的防卫、排外意识,阻碍并葬送了阿基米德兄弟唯一与世界发生关联的机会。阿基米德是政府机关工作的张树对穆氏兄弟人生的定位,对伟大的未成功的专注者的人生定位,正如同他说,“你们封杀了阿基米德。”坚深的老实街人情世故,抹杀了穆氏兄弟以及更多的生命活力。

在老实街芈老先生的文化观念中,“一动不如一静”。对于沉积过于悠远深厚的老实街,每个人命运似乎早已被注定。朱大头得了歪脖子病,与芈老先生接触后不再背离老实街固有法则。朱小葵却在伸张正义中背弃了老实街的文化居守,不惜牺牲远大前途与爱情,以决裂的方式选择了对老实街的确保,也把自己推向了不归路,她最终被看不见的强势力量惨烈吞噬,留给老实街的只能幽幽的哀叹。老实街拒绝不同,倡导统一、同一,歪了的脖子很难回正。老实街人对固有生存观念的固守,让朱小葵、邰浩守护老实街的行动化为孤立无援的冒险,葬送了他们的爱情,甚至小葵的生命,犯险成为他们对人间烟火的永弃。然而小葵却是义当所为,她的不知所归,在芈老先生笔下化作一种穿破时空的精神长存。他们两人作为冲破老实街固有的行为法则的青年,一明一暗的泣血青春保全了老实街人在被黑恶势力欺辱时应有的尊严。

为了捍卫这一尊严,这一场长久的暗战与心战下来,他们背弃了人间烟火,老实街会理解他们吗?老实街异人小耳朵能听到的八百米下的水声,表征着老实街人一贯寂寞虚妄虚荣心理。在老实街即将被埋葬在现代商业文明的大厦下之际,小耳朵灵异的耳朵被儿子割掉,是老实街人虚荣虚妄颜面保留的一种必然,多年以后小耳朵还曾向陌生人道起耳朵的灵异,那已经是一种悠远而微弱不堪的追忆,等同于“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寂寥。老花头的隐秘情事的剥离,勾连起老实街众多人的情欲花事。春去也,花事了。种种的隐秘人性及众人肤浅的欲望暗自积聚,最终形成高杰一统下强大的合力,共同摧毁了老实街数百年来的物质形态及精神遗存,老实街迎来了自己历史的终结。难以终结的是,老实街人们的爱情的期许,将如何又于何处安放?

鹅在老实街被拆除前重开竹器店,是对父亲唐老五的至死忏悔,老实街幽暗的浮影,亦触动了马二奶奶向她做了生命的终极忏悔。鹅没有飞出老实街,亦没有等来一直在等的人,她不得不依赖她不想见的高杰安顿儿子。她重开竹器店,是对过往的诀别,她在精神上终极性地安顿自己。所谓老实街将开告别大宴,是以老锁匠为代表的老实街人最后最弱势的心理虚妄。大宴未成散席日,千年老街惊仓皇。仓皇得连酱菜店主人给每家送去美味的合锦菜,老锁匠为街邻们做出了精美的老式锁的机会都不曾给予。

现代商业文明犹如一面清晰的镜子,映照出老实街人种种幽暗与卑微。人心复杂而仓皇离散,早已紧紧锁定,老锁匠还沉溺在久远的迷梦中,久久难以醒来,却终究在空前痛绝中醒来。时代轮声碾过地方,没什么喜剧,所有的一切对于沧桑骤变的岁月而言都是悲歌哀叹。老锁匠的这种虚妄、卑微心理终究终结,终结中小说完成了庄严、庄重的告别。


长篇小说选刊|《老实街》:时代轮声中了无形迹的起义


3

不属于老实街的高杰,无疑是荡尽老实街老古遗存的外来的强大力量;而属于老实街的鹅,朱小葵,邰浩,对于老实街的众多生命而言,更是一种主动性的决裂,尽管他们为各自的决裂付出很大的代价,毕竟他们给予老实街以新生的微茫之光;至于老实街更多的人们,他们的生命无疑是被动性,甚至是虚伪虚妄的,只有当他们的排外与居守主义无法应对时,才能卑微而艰难的接受他们所不能接受的一切。同时他们对于鹅,朱小葵、邰浩等人的生命,是无法理解的一种习惯性的冷漠。这正是我们民族久深的文化沉疴,文化诟病,是我们面向未来必须摒弃的,《老实街》每一章的文化意义起义的自陈,无疑是一种文化心理的决绝。王方晨凝铸了一种决裂世俗的倔强生命,个性化的人生,以背叛“老实街”精神遗存的酷烈青春,书写了生命的另一种盛放,摧毁老实街固有行为法则的人物在摧毁中构建了某种生命存在的理念。小说从具象开始,以具象的无限延展结束,一条老实街所承载的文化心理,早已超越了它的空间本身,探究了全部的人性,折射出广远的空间,它几乎是整个华夏民族的,甚至是人类学意义的。

小说在具象的追溯与反刍中告别了一个时代,一个时代根深蒂固的文化卑微心理,把对中国社会演进中文化流变的抽象留给读者去深思,去归结,去直面未来。在这个意义上,《老实街》无疑是《白鹿原》文化根性追溯的延宕,是一场更具自觉意义的文化起义,“老实街”也会同“塔镇”一样成为中国文学的精神地理与活化石。

《老实街》专注于文化平民生态的“精神内在性”探幽,以重击、摧毁致力于”探寻能够超越一时之社会需求及特定成见的某种价值观”(哈罗德•布鲁姆),这对于中国文学创作而言,无疑是一种文本内质构建的起义。

当代文学“一体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解体后,中国作家在回归文学本源性价值的创作中多路突进,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盛极一时。集中向西方学习的时代开启,也开启了作家与作品关注、介入时代及生命本体的创作。在这洪流中,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选择了以历史追溯的方式介入时代,他的这种介入的背后更蕴含着与历史、与时代保持适当的距离,因此更深刻地反思了历史、文化及猛进中时代,一部书,一道原终成经典。及至当下时代,物质万能,人类精神客体化,文学内质的小众化、个体化、碎片化趋势进一步加剧,时代本身有着绑架作家的态势。与众多作家技术化、受众化、类型化的选择所不同的是,王方晨一直坚守着自己对文学的认知,在人们精神几近荒芜的时代,倾心倾力于平民生态的“精神内在性”探幽,在创作中留下一路令人惊异的亮色。这既是他与时代保持距离的选择,又是对文学进路时代性的反思的结果,同时也是一种直达文学本源的有效突进,无异于文本构建的自觉起义。

文化在庙堂之上,属于一种抽象的意识形态的表达,是方向性目标的表达。在乡土在城市,归根结底则是一种精神意识依存对行为选择的导向。社会的演进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这种意识依存,只有当这种影响达到相当的程度,引发内外的合力,才能产生根本性改变。人性是复杂高深的,中国人的思维观念更是谜一般的存在,尤其是数千年以来的这种道德精神的存在。它在确保社会秩序和谐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也压制了个性化生命的活力释放,甚至成为一种故步自封的没落,老实街就是这样一种强大道德精神遗存,似一座坚深的禁锢人性的堡垒,它甚至囚禁了这座老城迈向新时代。王方晨扼住数千年来的民族文化沉疴,以虚构的老实街种种复杂人性,展开了这种文化意义上的“精神内在性”探秘,在精神趋向荒芜的时代轮声中,剥离出幽深、惊心的民族性“精神内在性”,为国人的道德精神重建完成了自觉、深刻意义的反刍与反思,潜藏在小说背后的批判是尖锐而犀利的。而文本所凝铸的这种批判是无迹可寻的,所谓“不著一字尽风流”,同时所有的反刍反思挽歌式的留恋,亦承担着“探寻能够超越一时之社会需求及特定成见的某种价值观”的更深层次的内涵意义。时代骤变中才能发现发现精神道德的不足,时代更需要直面未来的文化重建,小说中女性鹅,朱小葵,排爆警察邰浩等,则是着眼未来的这种价值观的探路者,亦是一种摆脱“老实街”陈腐窠臼的先行者。王方晨专注于文化平民生态的“精神内在性”的创作,与陈忠实先生一样既介入、又置身时代之外,他们选择了过往与时代之外的站位,整体性反思民族文化的遗存,并把全新时代文化内核的重构寄望于未来。同样,《白鹿原》与《老实街》对平民百姓的行为模式选择葆有充分理解和温情,在地域民俗风情的画卷上,细微、本真地观照了他们的复杂而幽深的人性,最终给予平和与瞩望。

在文体构建上,如同小说内质本身一样,也是一场执着坚定的起义,完成了中国式精微结构的布阵排列,同时亦是大一统思维优越性昭示。宏观上脉络明晰,具体到局部复杂而精深,其每一关联之间富于自然神韵。《老实街》每一章具有独立性,每一章都是对老实街人事的精神态反刍与反思,都是一种对过往的追溯与告别,都是整体倒叙中的倒插叙事的精神态再现。整体俯瞰整部小说,构结方式是一致的,十一章精雕细刻,十一场起义汇聚成对数千年文化沉疴的决绝。“老实街”是一种强大精神意象的设置,是小说精神场域的关联,更是平民生态、精神意识时态的映照与联结,是对小说章节的无形的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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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街》选择了属于小说本体近似古典的语言,几乎可以读出汪曾祺式干净、节制、朴实、沉稳,富于承载及延展意蕴,更有卡尔维诺近似于冷漠的理性。更重要的是,王方晨让叙事成为了小说本身。文本内在性的气息及理性视角,是为撕开并直面我们传统文化真实、卑微心理,质朴的语言意在展开文化健康心理的渐进性构建。

作品勾绘了现代社会进程中人情世情百态图,侧重于百姓生活,映照了政治生态,但这对于王方晨的创作而言,不是重点。其重点在于,王方晨以“起义”式的构建,完成了国人共性情感的审美性悲切塑铸与定格。时代轮声碾过的地方,实际上没有绝对的胜出者,每一个人回首永逝的过往,无疑是难以挥去的凝神。文本体式只是经典型文本的包浆,精神内在性的苛求与千古苍凉的审美意境,才是创作的价值所在。《老实街》审美追求所赋予我们的是,面对过往与未来,如何对自己述说和如何承受自己。对于王方晨而言,《老实街》创作既是一场起义,亦是一种至美的哀咏。

尽管我们对城市里老古遗存的荡然无存,心中葆有深深遗憾;尽管在数十年前建筑大师梁思成曾说,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我是对的。但我们,依旧不能扭转历史前进的车轮,我们依旧只能随历史的轮声迈进新时代,任滚滚轮声碾碎我们悠远的梦。如同白鹿原上白嘉轩所坚守的精神堡垒,坍塌是历史的必然,新的构建是时代重大命题。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大拆迁只是传统道德体系坍塌的一种隐喻。

在《老实街》里,王方晨倾力凝铸了一种告别过往、直面未来的平和心态,以对老实街悠远的反刍,奏响了老古文化道德迈向现代社会的序曲,是序曲,亦是挽歌。在王方晨放眼社会文明进程的整体性视野里,消失的“老实街”,依旧是我们的“幸许之地”。王方晨对老实街的理性认知,是一种面向未来的胸怀,一种跨越时代交接点的适度的文化心理、心态。


长篇小说选刊|《老实街》:时代轮声中了无形迹的起义



《老实街》更是文学意义的一场起义,对于时代进程而言,无异于“于无声处听惊雷”。事实上,文本以空前的克制完成了所担负的使命,在一丝幽幽的失落中,不知不觉已登临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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