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掖平|连环兜转的城与人悼亡曲——读王方晨《老实街》

连环兜转的城与人悼亡曲

——读王方晨《老实街》

李掖平

李掖平|连环兜转的城与人悼亡曲——读王方晨《老实街》

认真梳理一下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小说创作,我们常见的仿佛多是乡村与人的故事,从王统照的1930年代北方农村经济崩溃现实与农民们的故事,到沈从文的湘西水乡与翠翠、萧萧们的故事,再到肖红的呼兰河畔与有二伯、小团圆媳妇和“我”的故事,从莫言的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与我爷爷于占鳌我奶奶戴凤莲的故事,到陈忠实的陕西省关中平原白鹿村与白姓和鹿姓两大家族祖孙三代的故事,再到贾平凹的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清风街与白家和夏家两个大户人家的故事……这些作品都是影响力很大的名篇佳作。

然而城市与人的故事,其实细数起来也是道不尽说不完的:如老舍笔下被鲜活饱满的京味儿浸满了浸透了的北平中人,张爱玲笔下泛黄又繁华的上海中人,叶兆言笔下一身风霜的金陵中人,方方笔下沧桑浮沉的武昌中人,张欣笔下光怪陆离的广州中人……在文学的世界中,说这些城市成全了这些作家的才情绝不过分;但反过来,说这些作家赋予了这些城市以灵魂,也同样说得过去。很难想象,假如老舍不去写北京,他的笔墨将要倾洒何处;也很难想象,假如没有张爱玲,上海是否会穿越时光而仍能使今人心动。所以真的很难说究竟是谁靠了谁,谁成就了谁。其实,人就是城的一部分,城也是人的一部分,城与人这两种元素一旦混融一体,必定会搭建出一方或无限宽广或无限深邃的舞台,上演许许多多或精妙或美妙或微妙而且说不完的故事,尤其对那些历史悠久文化积淀丰厚的老城而言更是如此。这既是一种饶有兴味的现象,又实在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

王方晨的《老实街》,集中了他的“老实街系列小说”,所呈现出的就是这样一段连环兜转的城与人的故事。稍微放远一些看,这位作家笔下的老实街,简直就是一个老济南城的缩影。在此之前,王方晨主要是以乡土题材创作而为文坛重视的,尤其是以“塔镇”为中心的系列小说,足以证明他是一个非常出色的乡土小说家。但近年来,他的一系列以“老实街”为题材的作品,给文坛带来了较大的惊喜与震动。在以《大马士革剃刀》为代表的这批作品中,王方晨以一种来自精神深处和心灵底色的揶揄或反讽,把自我对世界的感知与辨析、对真实的认识与表现、对人性的洞察与理解、对事件独辟蹊径的思考,演绎为种种充满象征意味和寓言色彩的叙事组合,故事的推进和情节的生长与兜转,既带着生活的温度和人性的善意,又涡旋着无法回避的现实之垢和人性之痛,在塑出那些身处精神或道德困境而无望挣扎的人物形象的同时,揭示警喻了这个时代难以治愈的顽疾。文字以虚化实、以静制动、以简求工,于平顺朴拙间剖解心灵深处的激越冲荡,流泻出别一种深刻和繁华。

正是这一系列的小说,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王方晨,其视域的广阔、思力的沉厚、雄心壮志的蓬勃和发展空间的高远,已远非一个“乡土小说家”所能概括。他对自身的有意识的超越,显示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自我素养。

说起来,以济南城为表现对象的文学作品,数不胜数,其中绝不乏杰作。用理论家布鲁姆的话来说,这些前人之作已经给王方晨造成了十分巨大的“影响的焦虑”。到底应该写济南城的什么,才会真正摆脱前人的影响?或者说究竟应该怎么写济南城里的人与事,才能真正将焦虑化为动力?这不仅是小说技术问题,更成为一种关乎视阈、关乎情怀的主题。毕竟,济南城是作家念兹在兹的居处,写济南,其实就是写自己的家园,站得太远,写不出它的热闹;站得太近,又写不出它的风骨;说得太实,济南就不可爱;说得太虚,济南就失了本色。同样,写济南城里的人,也不好写:他们的慵懒,他们的自在,他们汲泉捣衣的声影,已经被旅居的老舍几笔之间给写尽了,想在老舍后面写出更深的味道和原创的新意,实在是一件十分怵头甚至非常艰难的事情。

于是王方晨选择了通过一条街道,即“老实街”,来展布他对济南城与人的叙事。很显然,“老实街”像“塔镇”一样,原本就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一个地标。在我看来,这固然可以视为王方晨窥斑知豹的用意,但实际上这是一种非常传统的写法。以一条街来写一个城,以一街人来写一城人,与中国作家们乃至世界作家们用惯了的那种以一个村镇来写民族国家的寓言式写法,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没有。因此,对于这一点,我不同意有些批评家对这种手法的

特别评价。

李掖平|连环兜转的城与人悼亡曲——读王方晨《老实街》

其实,王方晨的“老实街”系列小说的真正价值并非在此,而在于他是通过这种传统手法,刻画出并写活了当下时代济南城和济南人的异样情态与别种意味,这种异样情态与别种意味,既见证了环境改换的必然与偶然,又证明了人性随机变异的偶然与必然。

通读《老实街》,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悼亡的气氛,这种气氛弥漫于每一篇小说的字里行间,令人惆怅引人叹惋,仿佛是古典城市的一曲哀伤辽远的悲歌。虽然每篇小说的人物拥挤喧闹,他们在老实街已经做了几世代的主人,但作者还是暗暗地安排他们离开了老实街。《大马士革剃刀》的第一句“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风流云散”,不仅给出了这部小说一个稍显悲凉的开端,更成为整后一系列小说的主题基调。也就是说,这些小说都是在讲述一个风流云散的故事,或讲述老街道和老城的消失、或揭示老城市中人心和人情的变异、或呈现老时代的结束。

与此同时,这些小说还几乎都被镶嵌在同一个城市拆迁的背景中。这种一致性的叙事指向串联起了一条清晰而固定的故事主线,所有的小说都从这条主线出发,最后又都聚拢回来。所以,围绕着老实街的这一系列小说,具有高度统一的结构,就是老实街的存、老实街的亡以及老实街的存亡之际。伴随老实街存亡的,表面上是新楼厦新街道新城区的建立,内里却是一种传统“精、气、神”的耗散和崩塌。

王方晨笔下的老实街地处实有的旧军门巷和狮子口街之间。“当年,若论起老西门城墙根下那些老街巷的声望,无有能与之相匹敌者。老实街居民,历代以老实为立家之本。老实街的巨大声望,当源于此。据济南市社科院某丁姓研究家考证,民国时期老济南府曾有乡谣如斯:‘宽厚所里宽厚佬,老实街上老实人。’”从这一番介绍中,作者清楚而不无炫耀地告诉我们,老实街,不是一条普通的街,而是一条有气质有底蕴的老街,其气质和底蕴即“老实”。何谓老实?就是不妄言、不妄视、不妄闻、不妄动,这应该就是老舍笔下“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的那种样子。但是,作者在此采用的却是反讽的手法:老实街上,现如今哪有几个老实人?小说并没有给我们过多地描写老实街的老实人品质,告诉我们他们多么老实本分多么厚道可敬,而是把所有的心力和笔力,都用在描写老实街中人是如何的不老实,都用在拆穿老实街老实厚道的假面,或者都用在揭示不老实的老实街人如何居住在老实街的秘密上。

在这方面,《大马士革剃刀》以非常典型的一个悬疑事件的渲染,撕开了笼罩在百年老实街之上含情脉脉的道德面纱,割破了人性沟壑中沉匿已久的凝血暗疮,成功抵达了拆穿老实街的老实假面这一目的地。小说围绕着左门鼻和陈玉伋两个老人展开。老实街人左门鼻,是一个出了名的老实人,爱猫,有一把剃刀。陈玉伋是左门鼻的朋友,外来户,是个剃头匠。左门鼻把剃刀送给了陈玉伋,而陈玉伋认出这把剃刀是名贵的大马士革剃刀,不愿意占有,退还给了左门鼻。而左门鼻仍固执地要把这剃刀送给陈玉伋,因为他认为只有陈玉伋才配用这把好刀。如此三送三还,剃刀还是回到了左门鼻手里。小说一直写到这里,都还是在描述这两个老实人知己知彼互尊互爱的美德善行。然而接下来笔锋一抖,故事发生了逆转,左门鼻的那只有灵性有羞耻心的猫,不知被谁剃光了毛而自惭羞愧,裸奔于街之后投大明湖自杀。这宗虐猫案,成为一桩悬案。剃头匠陈玉伋被老实街人暗暗猜疑,最后无奈离开了老实街,死于老家。左门鼻则一如既往安详度日,又得了一只猫,一人一猫相伴相谐,并在政府拆迁老实街时,率先签署协议,以维护老实街的老实之誉。

小说的文眼就在于:究竟是谁给猫剃光了毛?显然,答案只有左门鼻和陈玉伋知道。小说最后揭晓,其实是左门鼻用那把大马士革剃刀,给自己的爱猫剃光了毛。为什么?因为“老实”。小说写三送三还大马士革剃刀的情景,可谓字字句句细心斟酌,一方面唯恐写得不慎露了一丁半点而使小说散了气,一方面又怕写得太严实而自足。这把大马士革剃刀,是在左门鼻送给陈玉伋后,才被陈玉伋发现是个贵重物件,他是个老实人,不该要也不能要别人如此贵重的东西,他必须得还回去。而左门鼻呢,同样是个老实人,他既然已经把剃刀送了出去,就算那把剃刀是黄金做的,也断没有收回之理。于是,两个人都不肯收下这把大马士革剃刀。也就是说,假如谁收下了这把剃刀,谁就是不老实不厚道,谁不收这把剃刀才显得既老实又厚道,然而,这个不收剃刀的人又是明白的:他的老实厚道,其实必然会把不老实的名义卸给对方去承受。这一点,陈玉伋心知肚明,他还是为了自己的老实而送还了剃刀,小说描写他送回剃刀后心里暗暗轻松。最终,这把剃刀还是落在了左门鼻手里,左门鼻于是就成了两人中不老实不厚道的那一方。于是,小说写到“住东厢房的老王发现石榴树下落了一片石榴叶,树上一根半秃枝子向空挑着,揪的痕迹宛在”,显然,这是不老实不厚道的左门鼻揪的。这“揪”,正如他的素来老实的心被别人揪住一样。所以,这部可用“冰山理论”来解读的小说,藏在水面以下的应该是:左门鼻因为陈玉伋的老实厚道而使自己变得不老实不厚道,他心中有冤有怨,于是他剃光了自己的猫,逼迫陈玉伋承受羞愧。因为陈玉伋明白,正是自己的固执导致左门鼻生长出了不老实的心思。陈玉伋明白后便更为羞愧,乃至于离开老实街而死。

小说其实写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心理悬疑故事。只有读懂了这个故事的人,才终能明白,小说的批判性是多么深刻和深沉。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就在于用这样一个谐谑的事件,令人战栗地感到一种道德(老实厚道)的暴力。王方晨写出了人性深处那自身难以察觉甚至不肯去察觉的荒凉和残酷,尽管这种荒凉与残酷是以善良和安慰的形式表现出来的。道德,哪怕是最善良的道德——老实厚道,也能以最不老实最不厚道的方式表现出邪恶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又恰恰是为了维护“老实厚道”的名分而产生!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悖论!可怕在于道德(老实厚道)成为一种表面文章,一种沉重的声名,一种空洞的能指符号,一种使他人感到屈辱和羞愧的自我安慰。本质上,当老实街的人们千方百计地追求这种“老实”时,他们恰恰在远离真正的老实和厚道。这种千方百计的追求,不过是一种虚伪,一种深刻的自私。小说中那把大马士革剃刀,最大的意义就是剃光了老猫的毛,因为那只赤裸的老猫感到了深深的羞愧而投湖,让我们看到,在老实街上,大约只有这只猫是真诚的。

《大马士革剃刀》的最后,写到政府拆迁老实街时,左老祖宗带头签了协议:“宽厚所街不宽厚了,老实街不能不老实。千古同理,老实人不吃亏。”老实,终于成为一种以善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恶,一种十足的犬儒主义,这个结尾也提出一个悖论性问题:老实街在左门鼻这些老牌老实人的帮助下被拆迁了,以后还需不需要老实的品德?还需要继续维护老实的名声吗?也许,只有小说末尾的废墟中,粘在大马士革剃刀上的那根猫毛才能说明问题。那猫毛应是金黄色的,是时代的颜色,也是人心的颜色。

所以,《大马士革剃刀》等小说,虽然表面是在礼赞老实街的老实品德,但实际上,小说暗暗写出了这种品德的正在逐渐流逝和消失。这种真相正如平常岁月一样习焉不察,一旦察觉,才发现它已覆水难收。质言之,小说不是在礼赞老实街人老实厚道的德性,而恰恰是在完成对这种老实厚道德性的哀悼仪式。这就是小说在最深层面渐渐浮上来的悲哀和悼亡,像一眼细泉,渗出寒彻入骨的批判。

在《化燕记》《鹅》《世界的幽微》《花事了》《竹器店》等小说中,几乎贯穿了同一个女主人公:名字叫做“鹅”。假如说作者用一把大马士革剃刀剖开了老实街人的面具,露出了他们真真假假的面相,那么,作者同样用这个女主人公,颠覆了对老实街人每一种老实厚道德性的营造。

鹅,这个女人,单看这个名字就颇有意思。鹅,当然有雪白的羽毛和优美的脖颈,它有着与天鹅相似的外貌,但它终究不是天鹅。天鹅属于蓝色的天空,可以自由飞翔,鹅只能属于污秽的池塘,和鱼虾蛤蟆为伍,纵然有梦想和秘密,但终究没有那对可以飞翔可以逃离的翅膀,而一旦某天终于在池塘倒影中看清楚了这一点,就连这份梦想也会丢开,认下了自己的命,就做一只鹅,一个俗物。“我们老实街人都信这个,一天早上,鹅去涤心泉汲水,踩了一块石头,回来就受了孕,生下来的就叫石头。这有点像古史传说,姜嫄履帝迹而生后稷。不同之处是,姜嫄生稷,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鹅则说什么也不肯丢。”《鹅》的这个开场颇不俗,也说明着鹅这个女子是个不俗的女子。她的孩子是谁的,一直是个谜。鹅身上的谜,实在太多了。她没有结婚,但她经过了老实街无数的男人——她获得过老实街大人物张树的青睐,她受过老干部老常的求婚,她俘获了海归王老五高杰的心,也让新婚燕尔的马大龙魂不守舍。她喜欢男人,但谁也不知道她最喜欢的男人是谁。她和许多男人交欢,但谁也不知道她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她需要男人,但每当有男人追求她时,她却一概拒绝。她拒绝追求她的男人们,但她从身体到内心又须臾离不开男人。她是老实街的一道风景和传说,也是老实街清誉败坏的一处源头。人们称赞她的美丽和神秘,同样也有人会在她的小店门上泼粪并赠以“破鞋”之名。我们可以将其视为老实街圣洁的精灵和天使,也同样可以将其视为老实街的恶魔和梦魇。

作者似乎有意要在鹅这个女性形象身上,付诸丰富的隐喻和意义,这些隐喻和意义是顺逆错乱的,而在小说章节的排序上,鹅这个人物的出场也不是从头说来的顺序式,而是随手拈来的插叙式。这个既漂亮又神秘的女性, 每出场必定显出一身的不合时宜,这些不合时宜,常常被作者在叙事上统一处理为秘密和悬疑。比如,当鹅的儿子石头追问爸爸是谁:

鹅的心软了,百般地绞缠着。终于,将儿子从地上拉起来,不容置疑地说:

“娘告诉你,石头,你有很多爹!”

她忽然生出了很大的力气,拉着儿子骨碌碌走到街上,苍天下高高昂起脖子,大声呼喊那些人的名字:

“陈东风!张小三!张明!张树!李汉轩!李汉堂!马大龙!你们都给我出来!”

她快步走到林家大院门前,指着陈东风说:“这是你爹。”走到胡家大院前,指着张小三说:“这是你爹。”走到李家大院门前,指着李汉轩、李汉堂兄弟俩说:“这是你爹。”

正巧大老赵来送酥锅,她就指着大老赵说:“这是你爹!”她还想见到马大龙,然后再转去狮子口街,但是没能找见。她说到马大龙的时候,很多人好像一脸茫然。她蓦然想到,马大龙已经不在了。马大龙早已不是老实街的人了。心头一酸,又忙忍住,然后,对儿子说:

“你有这么多爹,还能说没爹么?哭什么哭,叫他们一声,爹!”

这是以鹅为主人公的数部小说中最为惊心动魄的段落,更是对几个小说中所有叙事段落的解密与回答。她的孩子有无数的爹,代表着鹅的身上有无数个秘密,这些秘密都发生在老实街,发生在鹅的那家店面朝着大街的小杂货店,这个心气很高的女人,就过着这样一种像杂货店一样复杂凌乱的人生。奇怪的是,老实街上的人尤其是男人,仍视她为不可亵玩的圣女。其实这很好理解:一个人不可能制造出这么多的秘密,更不可能守住这么多秘密,老实街的秘密是所有人共同制造和保守的。

细论起来,鹅是一个比左门鼻、老常、老赵等老人们更为典型的老实街人,是老实街的灵魂。在她姣好的面容之下,在她从容得体的日常生活背面,她的独身自立,她的忧郁寂寞,都亦真亦幻虚实莫辨。鹅是老实街和老实人的化身。整个平静祥和泉水流淌的老实街,所有踏实豁达自足安逸的老实街中人,都像鹅一样的雍容稳妥,一样的藏污纳垢,一样的浑身秘密。小说写到老实街被拆迁时,只有鹅真正出力帮忙挽留老实街,当所有人在思考离开老实街怎么办的时候,她知道:“她绝对不能离开老实街。她是鹅,她不飞,苦乐都在这里。”这个名叫鹅的女人,不离开老实街,绝不是一种家园的眷恋,而是一份莫名深沉的末世感,一种身处这个世界的乏力感和游移般的存在感:

也许是施粉过厚,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好像她仅有的血,都已为那只红唇所收贮。此刻,哪里再是平日里风姿绰约的编竹匠女儿鹅,分明是落幕后僵滞在舞台上的、仍被戏中的情绪控制的戏子,而且不过是由一位面容清秀的男子所扮演。

只有这种末世感才是真实的,只有这种乏力感,以及这种感受不到存在感的恍惚感才是真实的。鹅终将坠入人生的虚无,隐喻着老实街终将堕入历史的虚无主义之中。这个悲哀的结局,似乎印证了《大马士革剃刀》预示般的开头:“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风流云散”。后人只有在照片中,在山东省博物馆的第十一展区,才能再看到老实街了。因为在回忆中看不到,因为老实街人事的秘密,让所有的回忆变得面目可疑又可憎。

与鹅相似,老实街系列小说还有一个用力刻画的女主人公小葵,她从小聪明漂亮,长大后又才情出众,成为市电台的当家主持。她出身老实街,富于爱心和同情,敢说敢做,于是拥有了一个政协委员的头衔。然而,就因为她在政协会上为老城拆迁说了几句话而得罪领导,被单位冷落,最终远走他方。当然,小葵完全可以被视为老实街系列小说中较为正面的新人物,然而在这个新人身上,同样带着某些固有的偏执和缺憾。《歪脖子病不好治》中,得罪领导而失落的小葵选择离开老实街让自己成为一个谜,其实,谁在乎你是不是一个谜?!小葵和他爹朱大头在乎别人的看法,其实最在乎的还是自己,可以承受荣耀,就可以承受苦难,反之,承受不住荣耀,就更无法承受苦难。小说也借小葵的消失之谜,暗示了老实街的未来:消失。有的人是慢慢消失,有的人是突然消失,有的人是主动消失,有的人是不得不消失,总之,消失而已。最后连老实街都终将消失。

这一系列小说,其实就是在叙述“消失”的故事。作者有意摒弃长句,选用十分考究的细碎短句,仿佛在用残砖断瓦搭起来一条老实街,实际上是造了一个虚幻的泉水中的影。这在叙事结构上保证了《老实街》的高度统一,即所有小说都在讲述老街道和老城的消失,老城市人的变异以及老时代的结束。伴随老实街存亡的,是一种内在精气神的耗散和崩塌,但表面上却是新楼厦新街道新城区的建立。这是小说明面上的建构式结构;但这些小说同时还呈现出一种内在的消解式叙事结构,即作者表面上不断地重复与强调老实街上的老实人品质,却在深层不断地撕开揭示这种品质的虚假和恐怖,把所有心力都用在描写老实街的人如何不老实上,用在拆穿老实街的假面上,或者用在揭示不老实的老实街人如何居住在老实街的秘密上。小说于是就在这种建构和解构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就像一个孩童,费心地搭起了积木,却在完成之后放手一推,他的快乐不在于积木成物的壮观,更不是推倒后的满地狼藉,而是在推倒的那一瞬间。因为这个孩子明白,搭建起来的积木远远不够结实,一推就倒。这些既是建构又是解构的小说仿佛在说明,只有废墟能够证明存在,只有历史才是真实而必然的,在历史面前,所有的此时此刻都不过是个秘密是个偶然。

所以,从根本上,王方晨的这些小说并不是在为我们营建老实街,更非通过老实街来礼赞济南城颂美济南人,而是在拆毁、悼念和反思老实街,是用这些十分精巧的故事,说出他对历史和时代的看法,对人心和人情变迁的观感。结果,这些故事让我们看到了美善,看到了丑恶,更看到了美善与丑恶之间的暧昧地带。可能这就是王方晨笔下变化着的济南城与人,或者是当下中国所有变化中的城与人。老实街免不了要被拆毁,这是无可逃脱的宿命。关键是,时代将要在老实街的废墟上建起什么。这是王方晨的忧思,也正是读者念念在心的。所以,我们期盼作者写出更多的“老实街系列小说”。

李掖平|连环兜转的城与人悼亡曲——读王方晨《老实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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