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著綠如藍的江水，在石頭城中的孫皓，龍驤虎步，傲視天下。
不論條件是否允許這樣做，他全然不管，相信憑著天命的眷顧，憑著自身的偉大，憑著祖宗的庇佑，定會成為一代偉君，實現混一宇內的宏願。
對於強大東吳許多倍的晉朝，他斜眼倪視，根本不買帳，豈止是不買帳，甚至當作了將來的囊中之物。
他決定一試牛刀，收復因叛亂失去的交阯。
交阯郡，地處最南端的交州，自東漢末年大亂以來，由於中央政府的失控，成了獨立不羈的自由王國，經孫權不懈努力，化為東吳的禁臠。
交州原共有七郡：蒼梧、南海、鬱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孫權於黃武五年（226年），根據呂岱的建議，將交州一析為二。海南三郡：交趾、九真、日南，依然喚交州。海東四郡：蒼梧、南海、鬱林、合浦，分設為廣州。[i]
一直平安無事的交阯，在孫休的末年，起了叛亂，脫離東吳，歸附曹魏。
事情的原委，有兩個版本。
一個版本，出自曹奐的詔令：
稱在蜀漢遭到魏軍大舉進攻之際，孫休為解救盟國，且加強自身軍備，命使節鄧句，敕令交阯太守征伐壯丁，向中央輸送兵員。當地軍將呂興聽聞蜀漢被滅，乘機利用民眾怨憤，糾合豪傑，誅殺了鄧句，驅逐太守及官吏。九真、日南兩郡，立時予以響應，結成了三地軍事同盟。呂興與日南組成聯軍，兵臨合浦郡，形成威脅，遣都尉唐譜等進入蜀漢故地南中，託南中都督護軍霍弋代為上表，請求歸順魏廷。
呂興憑空獻上降款，司馬昭等於白拾了整個交州，大喜過望，立即任命呂興為督交阯諸軍事、上大將軍，封定安縣侯。
得了官爵的呂興，搖身一變，從吳將變為魏將。
出於讓整個交州歸化的考慮，司馬昭繼而給呂興加上了更高的頭銜：使持節、都督交州諸軍事、南中大將軍，許便宜從事，先斬後奏。
然第二道任命尚未到達，呂興被部下給殺了。
一個版本，出自《晉書》：
稱當時交阯太守孫諝貪暴，已為百姓所痛恨。又因官居察戰的御使鄧荀前來，擅自徵調三千頭孔雀，送獻孫皓，百姓不堪重負苦役，憤怒之下，起了亂心。
郡吏呂興出面組織，豎起反旗，殺了孫諝與鄧荀，以郡歸附了魏廷。魏廷拜呂興為安南將軍、交阯太守。
交阯太守的位置尚未坐熱，呂興便為屬下的功曹李統所殺。
無論怎樣，交阯先是成了魏土，繼而成了晉土。
天高皇帝遠，鞭長莫及，司馬炎採取了以蜀治交的就近監管的措施，委命從蜀漢歸順來的南中都督護軍霍弋，對交阯加以領轄。
第一任的交阯太守呂興被殺，晉廷任命建寧人爨谷為接替，爨谷病逝，更派巴西人馬融署理。[iv]
在馬融任內，軍事準備就緒的孫皓，於寶鼎三年（268年），發出親筆簽署的詔命，令交州刺史劉俊、前部督修則等部，對交址展開全面進攻。[v]
吳軍進抵廣州的合浦，馬融得了急病，離開了人世。交阯告急，且失去了長官，霍弋得報，迅速任命犍為人楊稷為交阯太守，與將軍毛炅、董元，牙門孟幹、孟通、李松、王業、爨能等，從蜀中出發，馳救並捍衛交阯。[vi]
楊稷、毛炅、董元等率晉軍進入交阯，反守為攻，搶先主動進攻合浦。雙方在合浦的古城舉行了三次會戰，最終，身先士卒的毛炅，斬殺了修則，劉俊陣亡，吳軍群龍無首，被打散的殘將剩卒退入合浦新城。
楊稷上表晉廷，薦舉了毛炅為鬱林太守，董元為九真太守。[vii]
吳軍慘敗，收復交阯失利，孫皓暴跳如雷。
可經了一年的平息，他以勢在必得的決心，組織了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命監軍虞汜、威南將軍薛珝、蒼梧太守陶璜從荊州出發，監軍李勖、督軍徐存走建安海道，二十萬大軍水陸並進，會師合浦，共擊交阯。
奉命出發後，水路發生了波折，從揚州建安郡（治今福建建甌南偏東）出發，在導將馮斐的引導下，劈浪駛在碧波無垠的南海上，不料暗礁遍佈，船隊斷絕了航路，監軍李勖一怒之下，殺了馮斐，掉頭撤回建安。
消息傳到建業，殿中列將何定進言，稱李勖枉殺馮斐，擅自撤軍，孫皓下令族滅了李勖、徐存。[viii]
陸路以薛珝為大都督，全權節制各軍，順利南下廣州合浦，紮下大本營。
蒼梧太守陶璜自動請纓，願為前鋒，率先進入交阯，以打開缺口。經薛珝允准，陶璜率部西進。進至分水，遭到楊稷的阻擊，因各軍不協調，遭遇敗績，損失了兩員戰將，不得不撤回合浦。
薛珝大怒，訓斥陶璜，追究責任：
“汝自請討賊，卻喪二帥，其責安在？”
陶璜辯解說：
“下官不得貫徹既定意圖，諸軍不相順，故而致敗。”
薛珝仍是怒氣衝衝，打算撤軍北還。
陶璜表示願意將功折罪，入夜親領數百兵，乘船渡海，襲擊九真太守董元，繳獲不少寶物，用船滿載而歸。
薛珝轉怒為喜，任命陶璜領交州刺史，擔任前部督。
陶璜受命後，再度從海道進兵，進入九真。董元領兵攔截，吳軍諸將準備迎戰，陶璜疑對方設有伏兵，安排執長戟戰士在後，才下達了出擊令。兵一交鋒，董元便佯退，待吳軍追來，伏兵一湧而出。陶璜挺出長戟之士，橫掃了伏兵，隨之又大破董元。
首戰告捷，陶璜為避免孤軍深入，將前次所獲寶物中的數千匹錦緞，贈送九真郡內扶嚴縣酋帥梁奇，爭取到了軍事合作。梁奇親自率一萬餘人，與陶璜兵作一處，直逼九真治所胥浦城（治今越南清化西北）。
善運兵法的陶璜，沒有一昧強攻，而是以攻心為上，對董元周圍採取了分化離間計。他通過暗線，收買了董元之弟董象，送上了自己所乘的軺車，以及鼓吹導從，以此為條件，讓董象作書給城內的第一勇將解系，瓦解其鬥志。
亦真亦幻的假象，讓董元中計了，斷定：
“象尚且如此，解系必有去志。”
由是，不論青紅皂白，殺了董象與解系。[ix]
勇將冤枉被殺，董元自毀長城。
自毀長城的董元，終於被陶璜所破，死於非命。[x]
一說董元病亡，楊稷以王素代為九真太守。
攻陷九真，陶璜帶著梁奇，乘勝由南向北推進，跨入了交阯境內。
楊稷自守交阯治所龍編城（治今越南興安北），命毛炅及將軍孟嶽等，出城至封溪縣建立阻擊防線。實力過於懸殊，防線很快被陶璜撕開，毛炅、孟嶽兵敗，只帶了少數隨從突出戰陣，逃回龍編城。
這一仗，晉軍大傷元氣，城內僅剩下本部戰士千人，新附的四千人，平民男女一萬多人。楊稷、毛炅組織固守，與追蹤而來的陶璜形成了對峙。
陶璜將城包圍得水洩不通，切斷了所有可能的途徑。楊稷、毛炅望穿秋水，卻不見援兵來到，糧食漸漸用匱，直到無物可吃，病死餓死者過了大半。出身交趾當地的將軍王約，實在堅持不下去，作了陶璜的內應，放出梯子，接吳軍入城。
城破了，餓得不像樣子的楊稷、毛炅，淪為了俘虜。陶璜入城，奉了孫皓的詔令，將楊稷、毛炅等二千餘人，打入囚車，押往建業。
囚車先抵合浦，楊稷羞憤難當，歐血而死。陶璜以毛炅壯勇，欲予赦免。然修則之子修允為替父報仇，不依不饒要殺了毛炅。毛炅寧死不屈，口吐不遜之辭。
陶璜被激怒了，將毛炅五花大綁，破口大罵：
“晉賊！”
毛炅厲聲反罵：
“吳狗，何等為賊？”
吳諸將怒不可遏，持刀生剖其腹，摘取心肝，罵問：
“能否再作賊？”
慘不忍睹的毛炅，猶是回罵不止：
“尚欲斬汝孫皓，汝父實死狗！”
陶璜揮手，諸將割下了他的首節。[xiii]
關於龍編陷落，還有另一說。
當初，霍弋派楊稷、毛炅等馳救交阯，立下軍令狀：
“若賊圍城，不滿百日而投降，家屬受誅；若過百日而城陷沒，刺史領其罪。”
面對吳軍的圍攻，沒到百日，城裡糧食已盡，楊稷向陶璜乞降。陶璜不允，調撥糧食入城，讓楊稷繼續固守。
如此的行為，自古以來聞所未聞。吳諸將匪夷所思，一起向陶璜上諫，萬萬不可如此。
陶璜的理由冠冕堂皇：
“霍弋已死，無能來者，可須其糧盡，然後乃受，使彼來無罪，而我取有義，內訓吾民，外懷鄰國，不亦可乎！”
過了百日，城內再次糧盡，救援不至，楊稷重新乞降，陶璜方予接納。
收復交阯，陶璜功勞最為卓著，孫皓下達任命，讓他正式出任了交州刺史。
當了正式的交州刺史，陶璜領軍繼續征討附晉的夷獠，徹底蕩平了各種不服勢力，使交趾、九真、日南三郡完整地回到了東吳的懷抱。
交州“完璧歸趙”，孫皓是得意的，只覺自己不亞於祖父孫權，不亞於當代任何一個大英雄，否，自己才是天下最大的英雄，上不愧列祖列宗，下無愧芸芸黎元，足以流芳百世。
在晉朝具有絕對的優勢下，孫皓能夠收復交州，確實不同凡響。然他即使再有雄才大略，豐功偉績也到此為止了。
前面等待他的，是無休止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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