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6、7章(陳忠實長篇小說)

《白鹿原》第6、7章(陳忠實長篇小說)

第六章

白嘉軒第三個兒子降生以後,取名為牛犢,在二兒子騾駒和三兒子牛犢之間,仙草按照每年一個或三年兩個的稀稠生過三男一女,全都沒有度過四六厄運就成為鹿三牛圈裡的鬼。四個孩子的死亡過程一模一樣,如出一轍:出生的第四天開始啼哭,日夜不斷,直到嗓子嘶啞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草看見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趙氏冷冷他說:“還是一個短命的。”其實在孩子剛剛發生尖銳的啼哭時,她就料就了這種結局。她拿一撮幹艾葉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腦門上,用火點燃。那冒著的煙和燃著的火漸漸接近頭皮,可以聽見腦門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聲,燒焦的皮毛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氣味。白趙氏不管抽搐扭動的孩子,硬著心腸又把同樣的艾葉栽到孩子的兩邊臉頰上,燒出兩塊黑斑。這四個孩子都經過艾葉的炙烤,卻沒有一個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次都忍不注悼淚,尤其是那個女兒。白趙氏不哭也不勸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話:“註定不是陽世的人。”

白趙氏一生生過的男孩和女孩多數都死於四六風,唯一能對付的就是那一撮艾葉,大約只有十之一二的僥倖者能靠那一撮艾葉死裡逃生,腦門上和嘴角邊卻留下圓圓的疤痕。白趙氏從炕上抱走已經斷氣的孩子,交給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裡挖一個深坑,把用席子裹纏著的死孩子埋進去。以後挖起牲畜糞時,把那一坨地方留著,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後,牛屎牛尿將幼嫩的骨肉腐蝕成糞土,然後再挖起出去,曬乾搗碎,施到麥地裡或棉田裡。白鹿村家家的牛圈裡都埋過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裡都施過滲著血肉的糞肥。

牛犢註定是陽世之物。白趙氏的三柱艾葉挽住了他的小命,腦門和嘴角留下三個圓溜溜的疤痕,笑的時候倒添了一種嫵媚。白趙氏據此訓斥對艾葉失去信心的仙草說:“你不信!這下你信不信?老輩子人傳下的辦法能錯了?”仙草卻不無遺憾:“牛犢要是個女子就合人心上來了。”

白嘉軒有一晚站在炕下對正在給牛犢餵奶的妻子說:“你給白家立功了。白家幾輩子都是單崩兒。我有三個娃子了,鹿子霖……倆。那女人這二年再不見生,大概已經腰幹①了?”

隔了一年多點兒,仙草又坐月子了,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一她現在對生孩子坐月子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夠準確把握臨產的時日。她的冷靜和處之泰然的態度實際是出於一種司空見慣,跟拉屎尿尿一樣用不著驚慌失措,到屎墜尿憋的時候抹下褲子排洩了就畢了,不過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煩一點罷了。她挺著大肚子,照樣站在案板前擀麵條,坐在木墩上拉風箱,到井臺上扯著皮繩扳動轆轤拐把絞水,腆著大肚子紡線織布,把藍草製成的靛攪到染缸裡染布。按她自身的經驗,這樣幹著活兒分娩時倒更利素。

這天她上在木機上織布,腹部猛然一墜,她疼得幾乎從織機上跌下來,當眼睛周圍的黑霧消散重新復明以後,她已經感覺到褲襠裡有熱烘烘的東西在蠕動。她反而更鎮靜,雙手託著褲襠下了織布機,緩緩走過庭院。臨進廈屋門時,頭頂有一聲清脆的鳥叫,她從容地回過頭瞥了一眼,一隻百靈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樹上叫著,尾巴一翹一翹的。跨過廈屋門坎,她就解開褲帶坐到地上,一團血肉圪塔正在褲襠裡蠕動。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著牛犢串門子去了。剪刀擱在織布機上。她低下頭噙住血腥的臍帶狠勁咬了幾下,斷了。她掏了掏孩子口裡的粘液,孩子隨之發出“哇”地一聲哭叫。剛才咬斷臍帶時,她已經發現是個女子。她把女兒身上的血汙用褲子擦拭乾淨,裹進自己的大襟裡爬上炕去,用早已備置停當的小布單把孩子包裹起來,用布條捆了三匝,塞進被窩。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汙,從容地溜進被窩,這才覺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

白嘉軒回家來取什麼工具,看見廈屋腳地上一片血汙一股腥氣,大吃一驚。他搖醒她問怎麼回事,她眼也不睜手也不抬只是說:“快燒炕。”他扯來麥秸塞進炕洞點著火就燒起來。青煙瀰漫,仙草嗆得咳嗽起來。他問她:“人好著哩?”她說:“渴。”他又鑽到廚房燒了一碗開水給她端來。她嘴唇不離碗沿一氣飲盡,感動得流下眼淚,這是她進這個門樓以後男人第一次為她燒水端水。她緩過一口氣來,就忍不住告訴他:“是個女子!”嘉軒說:“這回合你心上來了,也合我心上來了。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說了孩子落草時有百靈子叫的事,嘉軒背抄著手在腳地上踱步,沉吟著:“百靈……百靈……白靈……白靈……就是靈靈兒娃嘛!”

白靈順順當當度過了四六大關,順順當當出了月子,仙草繃緊的神經才鬆弛下來,如此順當地躲過四六災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實。這天晚上,她將一月來反覆琢磨著的一件心事提出來:“給靈靈認個幹大。”嘉軒聽了,“嗯”了一聲,隨即附和,表示贊同。他現在偏愛這個女兒的心情其實不亞於仙草,單怕靈靈有個病病災災三長兩短,認個幹大就有護蔭了。他說:“認誰呢?”仙草說:“這由你看著辦。”嘉軒先提出冷先生。仙草說:“你去問問咱媽,咱媽說認誰就認誰。”

吃罷晚飯,白嘉軒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師椅上,把綿軟的黃色火紙搓成紙捻兒,打著火鐮,點燃紙捻兒端起白銅水煙壺,捏一撮黃亮黃亮的蘭州菸絲裝進煙筒,“噗”地一聲吹著火紙,一口氣吸進去,水煙壺裡的水咕嘟咕嘟響起來,又徐徐噴出藍色的煙霧。他拔下煙筒,“哧”地一聲吹進氣去,燃過的菸灰就彈到地上粉碎了。

白趙氏已經脫了褲子,用被子偎著下半身,一隻手輕輕地拍著依偎在懷裡的小孫子牛犢,嘴裡哼著貓兒狗兒的催眠曲兒,輕輕搖著身子,看著兒子嘉軒臨睡前過著煙癮。她時不時地把兒子就當成已經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著煙壺右手指頭夾著火紙捻兒的姿勢,那吸菸以及吹掉菸灰的動作和聲音,鼻腔裡習慣性地噴出吭吭吭的響聲,簡直跟他老子的聲容神態一模一樣。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煙具吸菸,完全是為了盡守孝道:他白天忙得馬不停蹄,只有在臨睡前就著油燈陪她坐一陣兒,解除她一個人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進屋來先問安,然後就坐下吸水煙,說一些家事。她相信兒子在族裡和在家裡的許多方面都超過了父親:她恪守幼時從父母,出嫁從丈夫,老來從兒子的古訓,十分明智地由兒子處理家務和族裡的事而不予干涉。嘉軒過足了煙癮,就說起了給女兒認幹大的事。白趙氏沒有確認兩代交好的冷先生,說:“就認鹿三好!”

嘉軒收拾了煙壺,捏滅了火紙到馬號去了,鹿三正在馬號裡給牲畜餵食夜草。馬號寬敞而又清整,槽分為兩段,一邊拴著紅馬和紅馬生下的青騾,一邊拴著黃牛和黃牛生下的紫紅色犍牛。槽頭下用方磚箍成一個攪拌草料的小窖,鹿三往草窖裡倒進鍘碎的穀草和青草,撒下碾磨成細糝子的豌豆麵兒,潑上井水,用一隻木鍁翻搗攪拌均勻,把粘著豌豆糝子的溼漉漉的草料添到槽裡去。黃牛和犍牛舔食草料時,掛在脖子上的銅鈴丁當當響著。鹿三背對門口做著這一切,放下木鍁,回過頭來,看見嘉軒站在身後注視著他的勞作,他沒有說話,更不用驚慌,仍然按他原先的思路在槽頭忙著。白嘉軒也站在槽頭前,背抄著雙手看騾馬用彈動的長唇吞進草料,牙齒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他又挪步到牛槽邊站住,看著黃牛和犍牛犢用長長的舌頭卷裹草料。鹿三轉身走到炕沿邊坐下來,抽著旱菸,主人不說話,他也不主動說什麼。嘉軒幾乎每天晚上陪老孃坐過之後都要到馬號來,來了就那麼背抄著手站著看牛馬吃草嚼料,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看著牲畜吃光整整一槽草料才回去睡覺。白嘉軒從槽邊轉過身走到鹿三當面:“三哥,你看我那個小女兒靈靈心疼不心疼?”鹿三說:“心疼。”白嘉軒說:“給你認個乾女兒你收不收?”鹿三驚奇地睜大了不大靈活的黑眼睛,隨之微低了頭,捏弄著煙鍋,腦子裡頓時緊張地轉動起來,綜合,對比,肯定,否定,一時拿不定主意。白嘉軒誠懇地說:“我們三人商量過了,想跟你結這門乾親。當然……這是兩廂情願的事,你悅意了頂好;不悅意也沒啥,咱們過去怎樣,日後還是怎樣。你今黑間思謀思謀,明兒個給我見個回話。”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

鹿三捉著短管菸袋依然吸菸,煙霧飄過臉面,像一尊香火煙氣籠罩著的泥塑神像。這是一個自尊自信的長工,以自己誠實的勞動取得白家兩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實地從白家領取議定的薪俸,每年兩次,麥收後領一次麥子,秋後領一次包穀和棉花,而白家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短斤少兩的事。在他看來,咱給人家幹活就是為了掙人家的糧食和棉花,人家給咱糧食和棉花就是為了給人家幹活,這是天經地義的又是簡單不過的事。掙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熱的,不好好給人家幹活,那人家僱你於什麼?反過來有的財東想讓長工幹活還想勒扣長工的吃食和薪傣,那賬工還有啥心勁給你幹活?這樣,財東想要僱一個順的長工和長工想要擇一家仁義的財東同樣不容易。白家是仁義的。麥收時打下頭場麥子,白秉德老漢就說:鹿三取口袋去,先給你灌。你屋裡事由緊等著吃哩!一石麥子按十一斗量,刨一斗水分。”秋後軋下頭一茬棉花,白秉德還是那旬話:先給你稱夠揹回去,叫人看該咋樣用,天冷了。”遇到好年景,年終結賬時,白秉德慷慨他說:“今年收成好,加二斗麥,鹿三你回去跟娃們過個好年。”鹿三自己只有二畝旱地,每年種一季麥子,到了播種麥子的時節,白秉德就說:“鹿三,你套上犁先把你那二畝地種了。”他用白家的牲畜和犁具用不了一晌時間就種完了。春天,女人鹿張氏提著小鋤去鋤草,麥子不等黃透就被女人今日一坨明日一坨旋割完了,一捆一捆揹回家去,在自家的小院裡用棒褪一個一個捶砸乾淨。鹿三整個夏收期間都一心註定給白家收割碾打晾曬麥子和播種秋田麥子成熟進入洪期,白秉德“臨時從白鹿鎮僱來幾個麥客搶時收割,鹿三自然成為麥客們的頭領,引著他們辨認白家的地塊,督察他們不要偷懶怠工和割麥留下太高的茬子。鹿三有時也忍不住發火:“你看你割過的麥茬像不像人割的?賊偷也留不下這麼高的茬口!出門給人幹活就憑這本事,掌櫃的算瞎了眼叫下你這號二道毛!”鹿三的莊稼手藝在白鹿村堪稱一流,他看見那些做得不入轍的活計就由不得發火。白秉德死了以後,鹿三和平輩的白嘉軒關係更加和諧。白嘉軒很真誠地稱他為三哥,他對他不稱主家不稱掌櫃的而是直呼其名,自然是官名白嘉軒。鹿三一般不參與白家家庭內部的事務,不像有些淺薄勢利之徒,主家待他好了自個就掂不來輕重也沉不住氣了,騷情得恨不能長出個尾巴來搖。他只諾守一條,幹好自己該乾的事而決不干他不該乾的事。給白家寶貝女兒當幹大還是不當呢?鹿三權衡了當這個幹大和不當這個幹大的種種利弊後,仍然拿不定主意,最後只是反覆想著一句話:嘉軒已經開了口,這個臉不能傷!

為女兒靈靈滿月所舉行的慶賀儀式相當隆重,熱烈歡悅的喜慶氣氛與頭生兒子的滿月不相上下。親戚朋友帶著精心製作的衣服鞋襪和各種形狀的花饃來了,村裡的鄉黨湊份子買來了紅綢披風。白嘉軒殺了一頭獵,做下十二件子的豐盛席面,款待親朋好友和幾乎整個村莊裡的鄉黨。在宴席動箸之前,點亮了香蠟,白嘉軒當眾宣佈了與鹿三結下乾親的決定。仙草一手抱著靈靈,跪拜三叩,代孩子向鹿三行禮。席間頓然出現了混亂,男人女人們一擁而上,把從鍋底上摸來的黑灰和不知從哪兒搞來的紅水一齊抹到白嘉軒的臉上,又抹到鹿三的臉上,婦人們幾乎同時把仙草也抹得滿臉黑紅了。鹿三憨笑著擠出人群,跑回馬號,用木瓢在水缸裡舀水洗臉,看見兒子黑娃坐在炕上,像個大人似的用一隻手撐著腮幫,眼裡淌著淚花。他問兒子怎麼了?黑娃不吭聲。他拉黑娃到白家去坐席,黑娃斜著眼一甩手走掉了。謬種!鹿三自言自語罵著,這狗日是個謬種!

唯一的缺憾是冷先生沒有到場。白嘉軒很鄭重地邀約了冷先生。冷先生被一位親戚攀扯到城裡給一位親戚去看病,順便給靈靈買一件禮物,講定來去三天,一定趕在滿月喜慶日子的前一天回來,結果沒有回來,過了十天也沒有回來。這時候開始傳播著一個撲朔迷離的消息:城裡“反正”了!第十二天夜裡冷先生回到白鹿鎮的中醫堂,立即指派跑堂抓藥的夥計叫來了白嘉軒和鹿子霖。倆人幾乎異口同聲問:“先生哥,你可回來了!”冷先生坐在他的那把羅圈椅子上:“差點兒回不到咱原上來了!”

白嘉軒問:“是不是反了正了?”冷先生答:“反了正了!”

鹿子霖又接口問:“’反正’是咋回事?”

冷先生說:“反皇帝,反清家,就是造反哩嘛!說是反了正了,還說是革了命了!”

白嘉軒問:“那皇帝現時……”

冷先生說:“皇帝還在龍庭。料就是坐不穩了。聽說是武昌那邊先舉事,西安也就跟著起事,湖廣那邊也反正了,皇帝只剩下一座龍庭了,你想想還能坐多久?”

鹿子霖問:“是要改朝換代了?”

冷先生說:“人都說是反正,革命……”

白嘉軒問:“反正了還有沒有皇帝?”

冷先生說:“怕很難說。城裡清家的官們跑了,上了一位張總督。”

鹿子霖問:“總督是個啥官職?”

冷先生說:“總督就是總督。管咱一個省,該是二品……”

臼嘉軒說:“沒有皇帝了,往後的日子咋樣過哩?”

鹿子霖說:“糧還納不納呢?”

冷先生抿了一口茶,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沒有了皇帝的日子該怎麼過,卻神秘他講起他在城裡經歷的驚心動魄的事件。

那一夜,他給親戚看了病,早早吃了飯,親戚家人領他去三意社看秦腔名角宋得民的《滾釘板》。木板上倒孔著一寸長的明燦燦的釘子,宋得民一身精赤,在密密麻麻的釘子上滾過去,臺下一陣歡呼叫好聲。此時槍聲大作,爆豆似的槍聲令人魂飛魄散。劇場大亂。宋得民赤著身子跑了。冷先生和親戚已經失散,他跑上大街,被一聲沉悶的爆炸嚇得蹲下身子,然後慌慌張張鑽進小巷。回到親戚家裡,病人已經死掉,槍聲把人活活嚇死了。親戚一家既不敢燒香點蠟擺設靈堂,連哭也不敢大聲。城門已經關死,連續多日,進城的人進不去,出城的人出不來,冷先生後來隨著親戚家發喪的靈柩才出了城門。冷先生帶著劫難餘生的慨嘆笑著說:“我的天!我在大街小巷鑽著跑著,槍子兒在頭頂咕兒咕兒響,要是有一顆飛子撞上腦袋,咱弟兄們也就沒有今日了!”

白嘉軒說:“先生哥,你再甭出遠門了。就坐在咱們白鹿鎮上,誰想看病誰來,你甭出去。”

鹿子霖附和道:“這是實實在在的話。先生哥,你大概還不知道,原上出了白狼了!”

“知道。我回來一路上聽過十遍八遍了。”冷先生說:“皇帝再咋說是一條龍啊!龍一回天,世問的毒蟲猛獸全出山了,這是自然的。”

城裡的反正只引起了慌恐,原上的白狼卻造成最直接的威脅。白狼是從南原山根一帶嘈說起來的,幾天工夫,白狼可怖的爪跡已經踩踏了整個白鹿原上的村莊。那是一隻純白如雪的狼,兩隻眼睛閃出綠幽幽的光,白狼跳進豬圈,輕無聲息,一口咬住正在睡覺的豬的脖子,豬連一聲也叫不出,白狼就嘬著嘴吸吮血漿,直到把豬血吸乾咂盡,一溜白煙就無影無蹤地去了。豬肉豬毛完好無損,只有猜脖下留著兒個被白狼牙齒咬透的血眼兒。人們把豬趕出豬圈,臨時關進牛棚馬號裡,有的人家甚至把豬拴到火炕腳地的桌腿上。可是無濟幹事,關在牛棚馬號裡的豬和拴在火炕腳地上的豬照樣被白狼吮咂了血漿而死了,誰也搞不清那白狼怎樣進出關死了門窗的屋子。南原桑枝村桑老八就是把豬拴在炕下的方桌腿上,裝作熟睡,故意拉出牛吼似的鼾聲。夜半時分,桑老八就聽見炕下有吱兒吱兒的聲響,像娃兒吮奶汁的聲音。桑老八俏悄偏過頭,睜開眼朝腳地一瞅,一道白光穿過後牆上的木格窗戶摜出。待他點上油燈,光著屁股下炕來看時,豬已斷氣,尚未吸吮淨盡的血冒著氣泡兒從豬脖下的血口子裡湧出來。最有效的防範措施終於從白狼最早作孽的南原創造成功,人們在村莊四周點燃麥草,徹夜不熄。狼怕火,常見的野狼怕火白狼也怕火。白鹿原一到夜幕降臨就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壯觀,村村點火,處處冒煙,火光照亮了村樹和街路,煙霧瀰漫了星空。

白嘉軒說:“咱們白鹿村只靠那個跛子老漢打更怕是不行了。堡子的圍牆豁豁牙牙,甭說白狼,匪賊騎馬進村也無個擋遮!”

鹿子霖說:“修吧!把豁口全部補齊,晚上輪流守夜,立下罰規,不遵者見罰!”

第二天一早,白嘉軒提著大鑼,從白鹿村自東至西由南到北敲過去,喊過去,宣告修補村莊圍牆的事。人們丟下活計,扔下飯碗就集中到祠堂院子裡。白嘉軒一宣佈修補破殘圍牆的動議,就得到一哇聲的響應。整個村子驟然形成災禍臨頭的悲愴激昂的氣氛,人人都熱情而又緊張地跑動起來了。

按照修建祠堂的慣例,白嘉軒負責收繳各家各戶的糧食,鹿子霖負責指揮工程。圍牆工程經過短促的準備,當天後晌就響起石夯夯擊粘土的沉悶的聲音。民眾的熱情超過了族長和工頭,一致要求日夜不停,輪換打夯,人停夯不停。白嘉軒和鹿子霖商量一下就接受了。翻修祠堂時拆掉的鍋臺又壘盤起來,日夜冒著火光,風箱晝夜呱嗒呱嗒響著,管晚上打夯的人吃兩頓飯。五天五夜連軸轉過,圍繞村莊的土牆全部修補完好。白嘉軒和鹿子霖又把十六歲以上的男人以老搭少劃分成組,夜夜巡邏放哨。放哨的人在圍牆上點燃麥草,手執梭鏢和鐵銃,在高至屋脊的圍牆上嚴陣以待。有一夜,白嘉軒睡得正香,猛然被一聲沉重的銃響驚醒。他爬起來抓起靠在炕頭牆上的梭鏢,拉開門就衝了出去。村巷裡腳步踢踏,人影閃動,奔到圍牆的出口,那兒已被手執梭鏢的村民圍得水洩不通。值班巡邏的人說他看見白狼躥上圍牆,就放了一銃,一道白光又摜出圍牆去了。“白狼來了!”凶訊像沉重的烏雲籠罩在白鹿村的上空,村民們愈加驚恐,愈覺修復堡子圍牆的舉措非常英明十分及時。成功地修復圍牆不僅有效地阻遏了白狼的侵擾,增加了安全感,也使白嘉軒確切地驗證了自己在白鹿村作為族長的權威和號召力,從此更加自信。

白嘉軒揹著褡褳朝縣城的方向走去。秋未冬初的黎明像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凝滯不前。冬走十里不明。濃霧籠罩著的村莊仍然有驅狼的火光明明滅滅。雄雞的啼叫沒有住日的雄壯,而顯得粘稠滯澀,像是雞脖子裡全部塞滿了雞毛。白狼的凶訊持續流傳。後來又傳聞朱先生憑一張嘴,一句話,就解除了從甘肅反撲過來的二十萬清軍,朱先生因此被張總督任命為第一高參。白嘉軒忙於修復圍牆而不聞姐夫朱先生的種種傳聞,是昨天晚上鹿子霖帶著一臉驚奇詢問他關於朱先生的消息時才知道的。他帶著驗證傳聞和反正以來的種種疑懼和慌亂去找朱先生,聽他斷時論世。

朱先生在他的書房裡接待白嘉軒,他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異樣的神態。白嘉軒腦子裡頓時蹦出“處世不驚”四個字來。他忍不住說起鄉間關於白狼的傳言,朱先生笑笑說:“無稽之談。今日防了白狼,明日又嘈出一條白蛇,一隻白虎,一隻白狐狸,一隻白烏鴉,你將防不勝防。”姐夫對白狼的冷漠,使白嘉軒感到掃興,他隨之問起朱先生斥退二十萬清軍的事。朱先生用像冷漠白狼一樣的口氣說:“傳言而已!”白嘉軒不好再問,卻又忍不住:“哥!我想你是不會為張總督當說客的。”朱先生卻笑了:“你又猜錯了,我這回樂意當了張總督的說客。”

那天清晨,朱失生正在書房裡誦讀。誦讀已經不是習慣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間一切佳果珍饈都經不得牙齒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後來就連什麼味兒也沒有了:只有聖賢的書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樣一句話,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體味和新的領悟,不僅不覺得味嘗己盡反而覺得味道深遠: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卻經得住一輩子誦讀。朱先生誦讀聖賢書時,全神貫注如痴如醉如同進入仙界。門房老者張秀才來報告,說省府衙門有兩位差人求見。朱先生頭也不抬:“就說我正在晨誦。”張老秀才回到門口如實報告:“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大為驚訝,晨誦算什麼?不就是背書唸書嗎?唸書背書算什麼擱不下的緊事呢?隨之就對門房張秀才上了火:“我這裡有十萬火急命令,是張總督的手諭,你問先生他接也不接?”張秀才再來傳話,朱先生說:“我正在晨讀。願等就等,不願等了請他們自便。”差官聽了更火了,再三申明:“這是張總督的手諭,先生知道不知道張總督?”張秀才說:“皇帝來也不頂啥!張總督比皇帝還高貴?等著!先生正在晨誦。”兩位差官只好等著,張秀才不失禮儀為他們沏了茶。

朱先生晨誦完畢,挽著袍子來到門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張總督的親筆手渝。張總督的信慷慨陳詞,婉約動人,言簡意賅地闡釋了反正舉事的原義,擺置出目下嚴峻的局勢,又說反正時逃跑的清廷巡撫方升,從甘肅寧夏攏集起二十萬人馬反撲過來,大軍已壓至姑婆墳紮下營寨,離西安不過二百里路,要決一死戰。張總督說他的革命軍同仇敵害,士氣高昂,完全可以擊敗方升的烏合之眾,只是戰事一起,市民百姓必遭塗炭,古城必遭毀滅,於理不通於心亦不忍。因此想請朱先生前往姑婆墳,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與方升之交誼,勸方升退兵,這裡亦不追擊,由他自去隴西。如果方升情願留住西安,張總督可以保護其頤養天年。

朱先生看罷,對兩個差人說:“儒子只讀聖賢書,不曉軍事,又無三寸不爛之舌,哪有回天之力!回去告知張總督,免得貽誤戰機。”說罷就轉身走了。兩個差官氣得臉色驟變,讓司機發動了汽車,氣呼呼跳上車走了。朱先生聽得門口清靜下來,立即告訴妻子:“快點給我收拾行李。”朱白氏擔心地問:“你到哪達去?不是說不去嗎?”朱先生說:“我得出去躲幾天。我算定張總督還要派人來纏的。”朱白氏放下心來,給他換了一身乾淨衣服,朱先生夾了一把黃油布傘就出了白鹿書院。午時,兩位差官果然又駕著汽車來了,而且帶來了一位大官,是張總督的秘書。門房老者張秀才仍然以禮相待,如實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走了。”

傍晚時分,在張總督的總督府門前,一位揹著褡褳夾著油傘的人徑直往裡走。荷槍實彈的衛兵橫槍擋住。那人說:“我找張總督。”衛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裡連續呼出五個“去去去去去!”那人就站在門口大聲呼叫起張總督的名字,而且發起牢騷:“你三番兩次請我來,我來了你又不讓我進門。你好不仗義!”這時候一輛汽車駛到門口停下,車上跳下兩個人來,順手抽了衛兵一記耳光,轉過身就躬下腰說:“朱先生請進。”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壞他晨誦的那兩位差官,便跟著差官走進總督府見了張總督。張總督挽著朱先生坐下,親呢地怨喧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蟲兒不得死了?放著汽車不坐硬走路!”朱先生說:“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聞見汽油味兒就噁心想吐。”張總督說:“我真怕你不來哩!正準備三顧茅廬,我親自去你的書院哩。”朱先生笑說:“縱是孔明再生,看見你這身戎裝,也會嚇得閉氣,何況我這個土人。”

第二天一早,張總督起來時,已經找不著朱先生,連連嘆惋:“這個呆子書呆子!”隨之帶了一排士兵乘車追出城去。

朱先生已經踏上咸陽大橋,一身布衣一隻褡褳一把油傘,晨光熹微中,仍然堅持著晨誦,連嗚嗚吼叫的汽車也充耳不聞,直到張總督跳下車來堵住去路,朱先生才從孔老先生那裡回到現實中來,連連道歉:“總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擾你的瞌睡就獨自上路了。”張總督好氣又好笑說:“這十二個衛兵交給你,請放心。我已經給他們交待過了。”朱先生轉過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兒的兵士,搖搖頭說:“這十二個人不夠。把你的兵將一滿派來也不夠。要是你能打過方升,你還派我做什麼?回吧回吧,把你這十二個兵丁帶回去護城吧!”張總督不由臉紅了說:“那你總得坐上汽車呀!”朱先生不耐煩了:“我給你說過,我聞不慣汽油味兒……”說罷一甩手走了,嘴裡咕咕嘟嘟又進入晨誦了。張總督追上來再次相勸,要他坐上汽車,帶上二十名經過特種訓練的衛士以防不測。朱先生卻輕輕鬆鬆地說:“你誦一首咸陽橋的詩為我送行吧!”張總督心不在焉又無可奈何地誦道:

謂城朝雨悒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夫無故人。

朱先生擊掌稱好之後,自己也吟誦起來: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那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朱先生吟誦至此,熱淚湧流,轉過身扯開步徑自走了。

日暮時分,朱先生走到一條小河邊,隔水相望,那邊已是穿著清家服裝的兵勇。他走過木板吊橋,就被兵勇們截住,喝問不止。朱先生放下肩頭的褡褳,取出一方紙呈給兵勇們的頭目,那是方升當巡撫時親筆題贈給他的一幀條幅:學為好人。朱先生考中頭名舉人那年,曾經連續三次婉言辭謝了方巡撫提拔他的既定公文。方升不僅不惱,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擇取朱先生覆信中的一句話“孺子願學為好人”題書回贈。這幀條幅現在成了通行證,在劍拔弩張的兩軍對壘中顯示奇效,兵勇們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於是就把他帶有強迫性地弄上汽車。朱先生真的聞不得汽車的汽油味兒,一路上吐得攪腸翻肚。

方巡撫在他的行營裡接見了朱先生,並備下一桌豐盛的晚餐,朱先生卻遠遠坐著不上餐桌。方巡撫謙和他說:“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賊收復西安之後,再請先生。”朱先生搖搖頭,仍不動身。方巡撫問得緊了,朱先生才說:“我害怕。”方巡撫問:“這裡就你和我,怕什麼?”朱先生囁需道:“我沒見過你的這身打扮。我看見你這一身戎裝就好像看見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拔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吃不進飯。巡撫你脫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撫聽罷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瞞你說,我從隴西起身時把便衣全都燒了。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說罷便脫下戎裝。朱先生這才坐到桌前說:“這才像個人了。”

席間,朱先生一雙筷子只搛素菜,不動葷菜更不動酒,見方巡撫剛放下筷子,便從褡褳裡掏出一隻瓦罐,把盤中剩下的葷菜素菜傾盤倒進瓦罐裡去。方升皺了皺眉問:“先生,你……”朱先生憨憨他說:“我把這些好東西帶回家去,讓孩子嚐嚐。”方巡撫驚問:“何至於此?”朱先生說:“天下大亂,大家都忙著爭權逐利,誰個體恤平民百姓?我今日專程求恩師討活路來了。”方巡撫頓然激憤起來:“先生為關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正為此披掛戎裝,平叛討賊,重振朝綱,百姓正翹首以待。”朱先生模稜兩可地問:“你能平定關中,我深信不疑。武昌呢?湖廣各省呢?誰去平叛?”方升說:“我為清臣,誓為朝廷盡忠。我丟掉的江山,由我收回。至於武昌湖廣,那非我轄地,鞭長莫及。”朱先生笑說:“一樹既老且朽,根枯了,幹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榮茂,這一枝一梢還能維繫多久?”方巡撫聽了,警惕地打量著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賊當說客來了?”朱先生坦然他說:“我剛才已經說過,是向你討活路來了。恕我直言,清廷猶如朽木難得生髮,又如同井繩難以扶立。你縱然平復關中,無力平復武昌湖廣。你一技一梢獨秀能維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攆出關中,怕是難得立足之地了。”方升聽到此時,臉色驟變,站起身來:“先生免言!我原以為你清高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門庭,為叛賊充當說客!”朱先生坐著不動,稍微提高了話音:“恩師聽我坦白。張總督反正文告二十八條,我只領受三條,一為剪辮子,一為放足,一為禁菸,我仍矢守白鹿書院,月裡四十不曾下山,晨誦午習,傳道授業解惑;仍然恪守‘學為好人’的宗旨。”說著就掏出方升題贈的條幅。方升怒氣難平:“我只要親自腰斬了那個負義之徒,寧可肝腦塗地亦不顧及。”朱先生聽了不以為然地笑了:“不義之徒自有災池等著他,何必你興師動眾?”

張總督和朱先生是同一年經方巡撫親自監考得中的舉人,那是方巡撫到陝赴任第一年的事。次年,方巡撫力薦當時的張舉人官費赴日本國留學,他在日本參加了孫中山先生的同盟會。回陝後就成為方巡撫的頭號政敵,直到反正成功,方巡撫倉皇逃出關中。朱先生說:“恩師常言‘順時利世’,在秦為政多年,頗獲人心。而今挾刃領兵幾十萬進入關中,腰斬的豈止張某一人?目下城裡城外驚慌失措,謠傳恩師要洗城。戰事一起,遭傷害的是百姓,你就要落千古罵名了。”說到此,朱先生背起褡鏈就告辭了。方升挽留說:“天明再行。”朱先生笑說:“我一身粗布衣,匪賊看不上,囊中無一文錢,誰殺我圖不得財又賺不得物,劃不著啊!”說罷徑自去了。

朱先生是夜宿於他的老師家中。老師姓楊,名撲,字乙曲,是關中學派的最後一位傳人。朱先生住了兩日回到省城覆命張總督。張總督一見面就跪下了:“我代表免遭屠城的三秦父老向先生一拜。”朱先生這時才得到確鑿消息,方巡撫已經罷兵,帶領二十萬大軍撤離姑婆墳,迴歸甘肅寧夏去了。

張總督立即傳令備置酒席,為朱先生接風洗塵壓驚慶功。朱先生從褡褳裡掏出瓦罐,抱著罐子大吃大嚼起來。張總督難為情他說:“先生這不寒磣我嗎?”朱先生不以為然地笑著:“朋友之交,宜得刪繁就簡。”吃罷喝了一杯熱茶,背起褡褳告辭。張總督死拉住不放:“我還想請先生留下墨寶。”朱先生又放下褡褳,執筆運腕,在宣紙上寫下兩行稚頭拙腦的娃娃體毛筆字:

腳放大,發鉸短

指甲常剪兜要淺

張總督皺皺眉頭不知所云。朱先生笑說:“我這回去姑婆墳,一路上聽到孩童誦唱歌謠,抄錄兩句供你玩味。”說罷又背起褡褳要走。張總督先要用汽車送,又要改用轎子,又要牽馬馱送。朱先生說:“不宜車馬喧譁。”

白嘉軒由不得大聲慨嘆,姐夫的姑婆之行太冒險了。說罷白狼,白嘉軒就提出諸多疑問,沒有了皇帝的日子怎麼過?皇糧還納不納?是不是還按清家測定的“天時地利人和”六個等級納糧,剪了辮子的男人成什麼樣子?長著兩隻大肥腳片的女人還不噁心人?朱先生不置可否地聽著妻弟發牢騷,從抽屜裡取出一份抄寫工整的文章,交給嘉軒:“發為身外之物,剪了倒省得天天耗時費事去梳理。女人的腳生來原為行路,放開了更利於行動,算得好事。唯有今後的日子怎樣過才是最大最難的事。我這幾天草擬了一個過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可行?”白嘉軒接過一看,是姐夫一筆不苟楷書的《鄉約》:

一、德業相勸

德謂見善必行聞過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僕能敬

長上能睦親鄰能擇交遊能守廉潔能廣施惠能受寄託能救患難能規過失能為人謀

事能為眾集事能解鬥爭能決是非能興利除害能居官舉職凡有一善為眾所推者皆

書於籍以為善行。業謂居家則事父兄教予弟待妻妾在外則事長上結朋友教後生

御憧僕至於讀書治田營家濟物好禮樂射御書數之類皆可為之非此之類皆為無益。

二、過失相規

犯義之過六:一曰酗酒鬥訟二曰行止喻違三曰行不恭遜四曰言不忠信五曰

造謠誣毀六日營私太甚。犯約之過四:一曰德業不相勸二曰過失不相規三曰禮

偕不相成四日患難不相恤。不修之過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兇惡及

遊情無形眾所不齒者若與之朝夕遊從則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暫在還者非二曰遊

戲怠情遊謂無故出入及謁見人止多閒適者戲笑無度及意在侵侮或馳馬擊鞠之類

怠惰謂不修事業及家事不治門庭不潔者三曰動作無儀進退疏野及不恭者不當言

而言當言而不言者衣冠太飾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街市者四曰臨事不恪主事

廢妄期會後時臨事怠慢者五曰用度不節不計家之有無過為侈費者不能安貧而非

道營求者以上不修之過每犯皆書於籍三犯則行罰。

三、禮恰相交

…………

白嘉軒當晚回到白鹿村,把《鄉約》的文本和朱先生寫給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給學堂裡的徐先生。徐先上看罷,擊掌讚歎:”這是治本之道。不瞞你說,我這幾天正在思量辭學農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見先生親書,示我幫扶你在白鹿村實踐《鄉約》,教民以禮義,以正世風。”

白嘉軒又約諸鹿子霖到祠堂議事。鹿子霖讀罷《鄉約》全文,感慨不止:“要是咱們白鹿村村民照《鄉約》做人行事,真成禮儀之邦了。”三人當即商量拿出一個在白鹿村實踐《鄉約》的方案,由族長白嘉軒負責實施,當晚,徐先生把《鄉約》全文用黃紙抄寫出來,第二天一早張貼在祠堂門樓外的牆壁上,晚上,白鹿兩姓凡十六歲以上的男人齊集學堂,由徐先生一條一款,一句一字講解《鄉約〉規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須向白嘉軒請假。要求每個男人把在學堂背記的《鄉約》條文再教給妻子和兒女。學生在學堂裡也要學記。鄉約恰如鄉土教材。白嘉軒鄭重向村民宣佈:“學為用。學了就要用。談話走路處世為人就要按《鄉約》上說的做。凡是違犯《鄉約》條文的事,由徐先生記載下來;犯過三回者,按其情節輕重處罰。”

處罰的條例包括罰跪,罰款,罰糧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裡每到晚上就傳出莊稼漢們粗渾的背讀《鄉約》的聲音。從此偷雞摸狗摘桃掐瓜之類的事頓然絕跡,摸牌丸搓麻將抹花花擲骰子等等賭博營生全踢了攤子,打架鬥毆扯街罵巷的爭鬥事件再不發生,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

白嘉軒從街巷裡走過去,瞥見白滿倉之妻坐在街門外的捶布石上給娃子餵奶,扯襟袒脯,兩隻豬尿泡一樣肥大的xx子裸露出來,當晚就在眾人聚集的祠堂裡當作違反禮儀的事例講廠。白滿倉羞得赤紅著臉,當晚回去就抽了丟人現眼的女人兩個耳光。從此,女人給孩子餵奶全部自覺囚在屋裡。

白嘉軒又請來兩位石匠,鑿下兩方青石板碑,把《鄉約》全文鐫刻下來,鑲在祠堂正門的兩邊,與栽在院子裡的仁義白鹿村豎碑互為映照。這鐫刻工程繼續多日,兩個石匠叮叮咣咣鑿石刻字,白嘉軒不管田間勞作多麼緊張多麼疲累,每天至少要到祠堂來觀看一回。

這天后晌,他坐在一隻小凳上看著石匠刻字,鹿子霖走進祠堂來,笑嘻嘻地告訴他:“嘉軒哥,縣府任命兄弟為白鹿鎮保障所鄉約了。”白嘉軒問:“鄉約怎的成了官名了,”鹿於霖說:“人家就這麼稱呼。”

①腰幹:俗說斷止月經。

《白鹿原》第6、7章(陳忠實長篇小說)

第七章

鹿子霖一上任鄉約就施展出非凡的辦事能力和組織才能。他用白鹿倉撥給他的十分有限的經費,在白鹿鎮買下一院破落戶的民房。房屋已經破敗不堪,庭院裡散發著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氣味。他僱請來衛木匠,向所轄的十個村子攤派小工,把三間大廳和兩間廂房全部翻修一新。把臨街的已經歪扭的門樓徹底拆除,用藍色的磚頭壘成兩個粗壯的四方門柱,用雪白的灰漿勾飾了每一條磚縫,然後安上兩扇漆成黑色的寬大門板。在右首的門柱上,掛出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縣白鹿倉第一保障所。多年來一直破敗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煥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鎮上,立即昭示出一種奇異的氣質。

皇帝在位時的行政機構齊茬兒廢除了,縣令改為縣長:縣下設倉,倉下設保障所,倉裡的官員稱總鄉約,保障所的官員叫鄉約。白鹿倉原是清廷設在白鹿原上的一個倉庫,在鎮子西邊三里的曠野裡,豐年儲備糧食,災年賑濟百姓,只設一個倉正的官員,負責豐年徵糧和災年發放賑濟,再不管任何事情。現在白鹿倉變成了行使革命權力的行政機構,已不可與過去的白鹿倉同日而語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級行政機構,轄管十個左右的大小村莊。

當白鹿倉的總鄉約田福賢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鄉約那陣兒,鹿子霖聽著彆扭的“保障所”和彆扭的“鄉約”這些新名稱滿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委說自己要做莊稼,怕沒時間辦保障所裡的事。當他從縣府接受訓練回來以後,就對田福賢是一種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縣府接受了為期半月的任職訓練。受訓結束的前一天,縣長史維華再一次到場訓示,發給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換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倉總鄉約和各保障所的鄉約們一起同史縣長合影留念,這無疑是滋水縣歷史上別開生面的一張歷史性照片。鹿子霖脫下長袍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鏡前一照,自己先嚇了一跳,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還是相信那個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是那個穿長袍馬褂的鹿子霖:長條臉,高額頭,深陷的眼睛,長長的眼睫毛,統直的鼻子,俊俏的嘴角,這個鹿子霖比那個鹿子霖更顯得精神了。

一天後晌,兩個正在朱先生的白鹿書院唸書的兒子聞訊跑到縣府來看望他,看見他一身制服就驚得愣呆呆地瞅著。鹿子霖哈哈笑著摟住兒子說:“爸革命咧!”大兒子兆鵬說:“爸!你都革命了,還讓我念古書?我想到城裡的新學堂去唸書。科舉考試早都廢止了,再念老書沒一點點兒用處了。”二兒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說:“好幾個生員都走了,到城裡的新學堂唸書去了。我跟哥哥一塊去。”鹿子霖很爽快他說:“去!你倆一搭去!史縣長說來,咱縣上也正籌劃新學堂哩!”

鹿子霖日暮時回到白鹿村,在街巷裡遇見熟人,全部認不出他來了。他對這種反應已不奇怪,作出無所謂的樣子回答他們的詢問:“在縣府受訓。滿了。十五天滿了。這衣裳……制服嘛!”走進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著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嚇得雙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進上房向父親請安。泰恆老漢眨巴著眼睛把他從頭到腳瞅盯了半晌,驚奇地問:“你的辮子呢?”鹿子霖早有準備:“凡是受訓的人,齊茬兒都鉸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設機構,咋能容留清家的辮子?”泰恆老漢閉嘴悶聲了。

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邀請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鄉約的時候,鹿泰恆出於自家在白鹿村處境的考慮,支持兒子到白鹿村外邊去闖世事,現在自然不能為兒子丟掉辮子再說二話。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親彙報了在縣府受訓的情況,泰恆老漢聽了說:“甭忘了你老太爺的話。”鹿子霖說:“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著手交辦買房修房創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軒搭手修造祠堂,創立學堂,修補堡子圍牆,結果卻只是增加了族長白嘉軒的功德;現在他將第一次出面獨立行事,就決心要辦出個樣子來。在白鹿村,他的財富可以累加,卻與族長的位置無緣;現在,他是保障所的鄉約,下轄包括白鹿村在內的十個村莊,起碼不在白嘉軒之下了吧?他按照縣府規定給保障所的編員人數,物色聘請了一位書手,姓王,是大王村的一位學子,寫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幹。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書手就在廳房裡坐下來擺出辦公的架勢了。

第一保障所創建成功,並舉行了隆重的慶祝活動。鹿子霖首先約請了頂頭上司總鄉約田福賢,還邀請了第一保障所所轄管的十個村子裡的官人——包括白嘉軒在內的各村的族長,又邀請了白鹿倉另外八個保障所的鄉約;再就是鎮子上的幾位頭面人物,中醫堂的冷先生,雜貨鋪的葛掌櫃,糧店的崔掌櫃等;本保障所轄管的十個村子的紳士和財東,也都一個沒有遺漏。第一項儀式是掛牌。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把挽著紅綢的木牌掛在右首的四方門柱上,然後鞭炮齊鳴,又三聲銃響,把人們震得耳鳴心跳。在亂糟糟的恭賀氣氛裡,鹿子霖卻想起老太爺的話:“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銃子。”他現在是保障所的鄉約,草炮雷子銃子都放了,老大爺在天之靈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鎮子的飯館包下五席飯菜,跑堂的掌著紅漆木盤把菜送到保障所裡。酒過三巡,鹿子霖致詞歡迎,田總鄉約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頭面人物相互祝賀恭維。白嘉軒坐在這裡很難受,聽這些人說話更難受,他怎麼也消除不了心裡的疑團:“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幾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民謠念出來,卻又幾次作罷。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張總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唸了也沒有用。他應酬著坐了一陣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辭了。鹿子霖捏著酒盅走過來,拉他再飲:“嘉軒哥,日後還望你寬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軒裝出豁達的樣子說:“這話再不能往下說,再說就見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熱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緊得要走?”白嘉軒掙脫了手臂,離開桌椅說:”黃牛尋犢子咧!我得去配種。”鹿子霖掃興地閉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軒得到通知到保障所開會,十個村的官人全部到齊後,鹿子霖傳達了縣府史維華縣長的命令,要對本縣的土地和人口進行一次徹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戶核查造冊,再由白鹿倉彙總之後統一到縣府加蓋印章,一畝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畝數和人頭收繳印章稅。白嘉軒還沒聽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掛牌吃喝那天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這些人在這兒吃誰的?他然後做出一副輕鬆的樣子,對鹿子霖開玩笑說:“子霖兄弟,是不是掛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懷著上任後第一次執行公務的神聖和莊嚴,一時變不過臉來,雖然被這話噎得難受,卻只能是玩笑且當它玩笑:“嘉軒兄編什麼閒傳!這是史縣長的命令。”但心裡卻不由懊惱起來。印章稅收齊後,縣府、倉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開成,上交縣府七成,倉裡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為活動經費以及官員們的俸祿。因為沒有各村官人的份兒,所以此條屬內部掌握,一律不朝下傳達。鹿子霖恢復平靜以後,就強烈地意識到,現在不能示弱,否則以後事情就難辦了,於是說:“各位,咱們官事官辦,私事私了。屬於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說好辦,屬於官事,就得按縣府的條律執行。史縣長再三說,必須服從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問:“誰要是實在沒錢交咋辦?”鹿子霖說:“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又有人說:“要是想不下辦法咋辦?現在青黃不接,去年秋裡遭了旱,村裡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麥……”鹿子霖說:“辦法只要想,總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後,牙口得放硬點。”

白嘉軒就不再說話,領了鹿子霖散發的通告,徑直走回白鹿襯。

白嘉軒從皂莢樹上用鐵鍁剷下幾粗皂莢,把署有史維華縣長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牆壁上,然後敲鑼,把通告的內容歸納成最簡潔的幾句話,從村子裡一邊敲過,一邊喊:“一畝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納稅,月內交齊,抗拒不交者,以革命軍法處治。”白嘉軒繞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鑼的時候,通告前已經圍滿村民。大家議論紛紛,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寧。後晌放學以後,孩子們背上竹籠,提上草鐮去給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河岸上繡織著青草,河川裡彌散著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氣息。他一邊踱著步,一邊就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裡,就書記到紙上。現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教,免除了在家時沉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閒生活。他沿著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著祠堂門外那張蓋著縣府大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的謾罵,心裡竟然怦怦搏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徵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於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月的《滋水集》裡,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著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門鐵環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後,又疊了被子才去開門。黑暗裡聽出是白嘉軒,忙引入室內。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徐先生忙問:“你……起什麼事?”白嘉軒說:“給那個死(史)人一點顏色瞧瞧,騷一騷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徐先生沉默不語。白嘉軒接著說:“你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還擔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雞毛傳帖?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麼寫?我聽老人”說過雞毛傳帖的事,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雞毛傳貼。”白嘉軒說,“你想著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氣呵成:“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寫罷裝進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徐先生,這事由我擔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徐先生說:“什麼話!君子取義捨生。既敢為之,亦敢當之。”

白嘉軒未進院門,直接走進對過兒的馬號。鹿三悄聲問:“寫好了?"白嘉軒說:“好了。”白嘉軒掏出三封同樣的傳帖,往開口裡分別插進三根白色的公雞尾毛,對鹿三說:“你先到神禾村,進村西頭頭一家,敲響門,從門縫把傳帖塞進去,只給主家招呼一聲‘貨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記下了沒?”鹿三說:“這好記。”白嘉軒接著吩咐:“剩下這兩份,你送給賀家坊村的賀老大賀德敖,賀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邊第六家。下來你就甭管了。來回路上碰不見熟人不說,碰見熟人裝作不認得低頭快走。記下了沒?”鹿三說:“賀家坊的賀氏兄弟我閉著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說著把三份傳帖接過來,扎進藍布腰帶裡,又在腰裡纏了三匝,外邊再套上一件夾衫,說:“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見話。”白嘉軒說:“我等你,就在這兒。聽著,萬一路上碰見熟人躲不過了,就說你給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點不耐煩:“哎呀嘉軒!你把我當成鼻嘴娃子,連個輕重也掂不出來?”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白嘉軒突然覺得渾身鬆軟,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蓆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葦蓆下鋪墊的麥草,土坯炕面上鋪著被汗漬浸潤得油光的葦蓆,散發著一股類似馬尿的汗腥味兒。他枕著鹿三的被卷,被卷裡也散發著類似馬尿的男人的腥羶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雞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裡秘密傳遞,按著約定的時間,各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湧向幾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著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佔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近的村莊,作為各村祠堂裡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為祭祀祖宗的用項開銷……

騾馬已經臥圈,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草料返還上來,倒嚼的聲音很響,像萬千只腳在鄉村土路上奔跑時的踢踏聲,更像是夏季裡突然捲起的暴風。白嘉軒沉靜下來以後,就覺得那踢踏聲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軒後來引為終生遺憾的是沒有聽到萬人湧動時的踢踏聲。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來。初七日夜裡,白嘉軒一宿未曾閤眼。他把那個白銅水煙壺端到鹿三的馬號裡,倆人坐著抽了一夜煙。天剛麻明,鹿子霖領著田福賢堵在門口。田福賢說:“嘉軒,趕快敲鑼!給大聲吆喝,一律不要上縣,不要聽逆賊煽動。”白嘉軒冷冷他說:“那鑼我不敢敲。”田福賢說:“你是宮人又是族長,怎不敢敲?”白嘉軒說:“傳帖上寫的明明白白,誰不去縣府交農具,誰阻撓去交農具,一律砸鍋燒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鍋燒了房。”田福賢說:“誰敢!真的有誰燒了你的房,我讓誰給你賠!”白嘉軒蔑視他說:“你吹啥哩!傳帖連縣長都敢反敢弄,誰把你個總鄉約當啥!”田福賢的臉臊紅了。鹿於霖也覺得被輕視了不大自在。白嘉軒說:“鑼和鑼槌在祠堂放著,要敲你們去敲。我今日個不敲。”這當兒村裡傳來三聲驚天動地的銃響,臨近村子也連續響起銃子的轟鳴。白鹿村一片開門關門門板磕碰的噼啪聲,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清晨寂靜的村巷裡迴響,一個個扛著犁杖,夾著杈耙掃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裡躍進,匆匆朝村子北邊的道路奔去。白嘉軒站在門外的場地上說。”決堤洪水,怎麼掩擋?誰這會敲鑼阻擋……非把他捶成肉坨兒不可!”田福賢煞白著臉:“硬擋擋不住,咱們好言相勸或許可以?走吧!”白嘉軒推諉不過,跟著鹿子霖和田福賢在村巷轉著。村裡已經變成女人的世界,沒有一個成年男人了。沒有男人的村巷就顯出一種空虛和脆弱。白嘉軒心急如焚,那些被傳帖煽動起來的農人肯定已經彙集到三官廟了,而煽動他們的頭兒卻拔不出腳來,賀家兄弟一怒之下還不帶領眾人來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軒情急之下就拉下臉說:“二位忙你們的公務,我失陪了。”說罷就走。田福賢跑上前來堵住說:“嘉軒,實話實說吧!有人向縣府告密,說你是起事的頭兒。我給史縣長拍了胸瞠,說你絕對不會弄這號作亂的事。既然擋不住也勸不下,讓他們去吧!你可萬萬去不得。”鹿子霖則笑嘻嘻他說:“我根本不信嘉軒哥會跟那些人在一塊鬧事。走走走!嘉軒哥,到你屋裡坐下,讓嫂子給咱沏一壺茶。”

白嘉軒再也找不出藉口,就硬著頭皮回到屋裡,心裡只希望賀氏兄弟領頭進縣城交農器了。但他尚不知,賀氏兄弟跟他一樣,此刻也被田福賢安排的幾位官員和紳士纏住而不得出門。這原是史縣長的精心安排。

時勢和機運卻促成了鹿三人生歷程中的一次壯舉。他扛著一架沒有安裝鐵鏵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擁入從各個村子湧出的莊稼人當中,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打起招呼。人往往就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樣子,好多人匯聚到一起又完全變成另一種樣子。臨近三官廟,從四面八方通三官廟的大道小路上,人群匯成一股股黑壓壓的洪流。三官廟小小的庭院早已擠得水洩不通,門外的場地上也擁擠著人群,齊腰高的麥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爛泥的青苗散發著一股清幽幽的香氣。鹿三剛停住腳就聽到了一個可怖的流言,說起事的人被嚇破了膽不敢出頭了!又說起事的人收受了史縣長的賞金被收買了!最可怕的是說不願意收受賄賂的兩個頭兒被史縣長抓走了,現在正捆綁在城牆上示眾!誰也無法證實,因而也無法辨別其虛實,但舉事的頭目沒有出面卻是既成的事實。隨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罵不再對著收印章稅的史縣長,而是集中到雞毛傳帖的起事人頭上,但至今誰也搞不清究竟是那個村的張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這場事件。於是,紛亂而憤怒的莊稼漢們哄哄嚷叫著要去懲治起事的人。人群開始騷亂,朝來時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裡急得像火燒,卻終究束手無策。

這時候,從三官廟的院牆裡突然傳出了歡呼聲:“起事的人出頭露面了!”消息像風一樣捲過去,倒流的人又從大道小路上折回來。鹿三看見人群從三官廟的大門裡流水一樣湧洩出來,農具被踩斷的咔嚓聲,夾雜著被踩倒的人的慘叫,圍牆上不斷有人翻跳下來。一夥人架著一個光頭禿腦的和尚從廟門裡捲到場地中間。和尚踩著兩個人的肩膀,左手扶著舉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揮舞著那隻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門兒。朗誦起傳帖,嗓音洪亮,抑揚頓挫,感情熾烈:“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無計無路,罷種罷收……”眾人鴉雀無聲。鹿三忽然羨慕起和尚來了。和尚誦完傳帖說:“我一人孤掌難鳴。各位父老再舉薦三個頭兒,帶領眾人進城交農具去!有哪位好漢自告奮勇站出來更好……”鹿三聽了大叫一聲:“白鹿村鹿三算一個!”話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來,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視著烏壓壓的一片黑腦袋,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軒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沒有想透,怎麼會產生那樣奇怪那樣荒唐的感覺。眾人又推舉出兩個人來,和尚隨之宣佈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個頭目為東西南北四路領頭兒。和尚吼道:“東原的人進東門,西原的人進西門,南原的人進南門。北原的人進北門。史縣長不收回成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聲混合著咒罵,人流像洪水一樣滾向縣城,土路上揚起滾滾黃塵,大道兩旁的麥子被踩踏得像牛嚼過的殘渣。鹿三趕到城牆下,城門已經關死,吼聲震天。幾十個人抱著一根木頭撞擊大門,門板被撞碎,卻發現裡頭已經用磚封死了。鹿三喊著拆牆扒磚。人擁人擠,效率極低,有人把扒下的磚頭擲進城牆裡去,有的磚頭掉下來砸破了自己人的腦袋。這時候,城牆上響起鑼聲,一個人敲著鑼喊:“縣長向大家見禮!”一夥隨員簇擁著史縣長出現在城牆上,縣長跪下了,作揖叩頭。打鑼的人大聲宣佈:“史縣長令,收蓋印章稅的通令作廢。請父老兄弟回鄉。”磚頭飛上城牆,縣長的隨員們耍雜技似的凌空逮住磚塊,保護著縣長。史縣長又帶著隨員們跟著敲鑼的人順城牆走了。鹿三倒不知該怎麼辦了,憋在胸間的怒氣尚未完全爆發釋放出來卻已宣告完結。沒有經過多少周折而順利地達到目的取得勝利,反倒使人覺得意猶未盡不大過癮。圍在城牆下的人立即把矛頭回轉過來,紛紛吼喊著現在該當實踐傳帖上的戒律,立即懲治那些沒有前來交農具的人,罵他們不冒風險而分享鬥爭的勝利果實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順從了眾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過的村莊,凡是沒有參與交農的人家都受到嚴厲的懲罰,鍋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搗爛(本應燒掉,只是怕殃及鄰舍而沒有點火),有兩家鄉性惡劣的財東紳士也遭到同樣的懲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軒在街門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鎮上貼出兩張佈告,一張是罷免史維華滋水縣長的命令,同時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佈告是由省府張總督親自簽署的。白鹿鎮逢集,圍觀的人津津樂道,走了一個死(史)人,換了一個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沒維持(維華)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還難說。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次絕好的表演機會。並貼的另一張佈告的內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鬧事主犯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內的領頭進城的四個人,還有寫傳帖的徐先生,煽動起事的賀氏兄弟。圍觀的人看罷第二張告示的觀感是,摔了一場平跤。

白嘉軒比起事以前更難受。一個最沉重的憂慮果然被傳言證實了,他的起事人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倖免於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錢買通了縣府;說他一看事情不妙就把責任推到那七個人身上,還說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臉面在縣裡楦著,等等。白嘉軒從早到晚陰沉著臉,明知棗芽發了卻不去播種棉花。他走了一趟賀家,又走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對他們的苦楚的家人並不表示特別的熱情,只是冷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我馬上到縣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們換回來。”他對哭哭啼啼的鹿三的女人說:“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來見你。”

白嘉軒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縣府。縣府裡的一位年輕的白面書生對他說:“交農事件已經平息。餘下的事由法院處理,你有事去法院說。”白嘉軒放下褡褳,掏出一條細麻繩說:“我是交農的起事人。你們搞錯了人。你們把我捆了讓我去坐監。”白面書生先是一愣,隨之就耐心地解釋:“交農事件沒有錯。”白嘉軒吃了一驚,又覺得抓住了對方的漏洞:“沒錯為啥抓人?”白面書生笑著向他解釋:“而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許人民集會結社遊行示威,已經不是專制獨裁的封建統治了。交農事件是合乎憲法的示威遊行,不犯法的。那七個人只是要對燒房子砸鍋碗負責任。你明白了嗎?快把麻繩裝到褡褳去。你要還不明白,你去法院說吧!”白嘉軒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塗。他又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繩來要法院的人綁他去坐監獄。法院的人說了與白面書生意思相同的話,宣傳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嚴厲得多:“你開什麼玩笑!快把你的麻繩收拾起來。誰犯了法抓誰,誰不犯法想坐監也進不來。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是無理取鬧,破壞革命機關秩序。”白嘉軒收拾了麻繩,背起褡褳出了法院,就朝縣城西邊走來,決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辦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軒又揹著褡漣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內衫口袋裡裝著姐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一封短信。總督府門前比縣府嚴密得多,荷槍實彈的衛兵睜眼不認人。白嘉軒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來。衛兵們幾乎無人不曉朱先生勸退二十萬清軍的壯舉,於是放他進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說:“張總督不在。信我給你親交。你回吧。”白嘉軒說:“我要等見張總督。”中年人說:“你等不住。總督不在城裡。你有事給我說。”白嘉軒把抓人的事說了,並帶著威脅的口吻說:“要是不放人,我就碰死到大門上。”中年人笑說:“碰死你十個也不頂啥,該放的放,不該放的還得押著。你快走,我還忙著。”白嘉軒急了:“不是我姐夫勸退方巡撫,你多半都成了亂葬墳裡的野鬼!你們現在官兒坐穩了,用不著人了是不是?”中年人笑了,並不反感他的措辭,反倒誠懇他說:“旁人的事權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麼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裡不見動靜,你再來。”白嘉軒當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裡。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見鹿三徐先生賀家兄弟以及兩個面熟卻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坐在上房明間的桌子旁。六個人一見他,都齊刷刷跪下了。白嘉軒驚喜萬分,一一扶起他們,才知張總督專門派人急告滋水縣何德治縣長放人。白嘉軒問:“和尚呢?”六個人全都默然,說不出口現在就押著和尚獨獨一個。白嘉軒不在意他說:“甭急甭怕。和尚下來再搭救,一個人也不能給他押著。咱們算是患難之交,今日難得相會,喝幾盅為眾位壓驚。”說罷吩咐仙草炒菜,又回過頭對鹿三說:“三哥,你先回去給三嫂報一聲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說:“她知道我回來了。嘉軒,我這幾天在號子裡,你猜做夢夢見啥?夜夜夢見的是咱的牛馬!我提著泔水去飲牛,醒來時才看見是號子裡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獄費盡了周折。法院院長直言不諱地述說為難:“燒了人家房,砸了家鍋,總得有一個人背罪吧?”白嘉軒說:“辦法你總比我多!”他不惜破費,抱定一個主意,用錢買也得把和尚買出來。徐先生把他的俸銀捐贈出來。賀家兄弟也送來了銀元。三官廟的老和尚胸膛上掛著“救吾弟子”的紙牌,到原上的各個村莊去化緣,把零碎小錢兌成大錢銀元,交給嘉軒。白嘉軒把鐺鐺響著的銀元送到法院院長的太太手裡,院長果然想出了釋放和尚的辦法。和尚釋放了。白嘉軒小有不悅的是,和尚獲釋後,既沒有向搭救他出獄的他表示謝意,也沒有向為他化緣集資的老和尚辭謝。他沒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廟,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個謎。這時候,有人說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來的,進三官廟不過是為了逃躲官府的追緝罷了;又有人說他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白嘉軒看來,這些已經無需追究,更無需核實,因為搭救他們出獄的總體目的已經達到,至於他還當不當和尚,卻是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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