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幕的第一代農民工:留不下,回不去!

謝幕的第一代農民工:留不下,回不去!


最有名的第一代農民工巨曉林。從北京市人大代表,到十八大、十九大黨代表,再到兼任全國總工會副主席,作為技術型農民工的代表,巨曉林的光環耀眼。(視覺中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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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轉轉四十年,第一代農民工的平均年齡已超過50歲,即將迎來退休的高潮。

身無一技之長,或是找不到資源,成為第一代農民工難以突破固有階層的根本原因。

養老保險交不夠15年,讓第一代農民工陷入“進退兩難”,退休生活往往很難得到保障。

張全收是在鄧小平南方講話後第二年去的深圳。在他老家河南駐馬店上蔡縣,深圳是農民最主要的打工目的地。

“深圳打工一個月掙一兩百塊,一年能存兩三千塊;老家只能種地,一分錢撈不到。”這是上蔡農民工對“改革開放”最初的印象。

“種地撈不著錢”,陝西的巨曉林也深有體會。陝西種小麥多,經濟作物少。剛分地時,當地農民聽說蔬果價錢好,爭相種起了蘋果。

不曾想,蘋果氾濫滯銷,1989那年,巨曉林一畝半的蘋果一毛線一斤都賣不出去。加上當時國家為了鼓勵農民種糧食作物,對經濟作物加收農林特產稅。他忍痛把蘋果樹都砍了。

張全收東拼西湊借了兩百塊錢,路費花了179元,大巴火車倒了好幾回,輾轉來到深圳。巨曉林也進了城,他比較幸運,成了中鐵電氣化局的第一批合同制的農民工。

兜兜轉轉四十年,如今,第一代農民工的平均年齡已超過50歲,即將迎來退休的高潮,以不同的方式退出歷史的舞臺。或體面,或落寞。

廣西農民工李會成現在成了“名正言順的廣州人”。六年前,李會成成為廣州首個積分入戶的農民工,為了這一張戶口頁,他拼了19年。

但大多數同時代的農民工,並沒有那麼幸運。從重慶農村來到廣州打工的敏姐,幹了十餘年,“留不下來,也回不去了”。廣州有她的工作和朋友,但沒有退休後的保障;農村的地也荒了,人也不認識了……重慶“棒棒”老甘,今年回到了農村,種地養禽。每月再拿幾十元特困低保。而二十年前,他當“棒棒”,一天就能賺200塊。

最有名的第一代農民工或許是巨曉林。從北京市人大代表,到十八大、十九大黨代表,再到兼任全國總工會副主席,作為技術型農民工的代表,巨曉林的光環耀眼。

四十年過去,“代表”當得越多,看到的問題也越多。“全國總工會年年調研,但現在仍然有很多企業沒給農民工交養老保險。”巨曉林說,“而我們國家有這一強制規定已經過了十年。”

謝幕的第一代農民工:留不下,回不去!


1 第一代農民工

重慶的自力巷,現在搖身一變成了“未來公寓”。拆遷那天,不知埋下了多少根拳頭粗的楠木棒。這裡曾密佈著破舊的木屋,是“棒棒”們在山城最後的聚居地。

“重慶‘棒棒’是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逐步形成的處於重慶低端勞動力市場、以搬運服務為主、具有山城區域特徵的農民流動務工形式……”長期研究“棒棒軍”的學者秦潔,在《重慶“棒棒”:都市感知和鄉土性》一書中如此定義。

在老甘眼裡,城市也需要他們。改革開放後,當時的山城需要修路建樓,特殊的地理環境和市場需求,讓“棒棒”這種肩挑背扛的苦力職業應運而生。數據顯示,出生於1980年之前的進城務工人員約有30%集中於建築業。

農民工並不好當。這座城市裡的髒活苦活,基本都成為沒有技術、肯吃苦的農民工的選擇。

環衛工人,是李會成來到廣州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唯一一份。“沒想過換,畢竟沒什麼一技之長。”大型垃圾車密密麻麻地在荔灣區環衛隊廣場上橫著,李會成帶著記者穿行在每次只能通過一人的車縫隙間。整個廣場充斥著大型器械處理垃圾的噪音。在這轟隆的聲響與難忍的氣味中,李會成已工作了二十餘年。

更多的時候,農民工意味著從事更高危險性的活。“車在跑,人也在幹活。”巨曉林說,當時鐵路維修工作很危險,“內招”讓單位覺得“容易指揮、好管理”。

“大家一聽‘改革開放’就蜂擁到沿海城市,但現實是起步階段工廠少工人多。”張全收搖頭苦笑,那時“農民工勞動力很廉價還沒人要”,剛到深圳那會,他只能打著零工,鹽水煮麵疙瘩,硬挺著過日子。

一些農民工找不到工作,也掙不了回家的路費,睡在馬路牙子上。警察一查,要看身份證和當地暫住證。辦一張暫住證,交三百塊錢。這對當時的農民工而言,已是一年的收入。

一米八二的張全收,當時只有108斤,又瘦又黑。那時,他們每天工作15個小時以上,甚至兩三天不休息。“有人做著做著就鑽到桌子下面了(累倒)。”張全收說。

2 農民工中的幸運兒

“有點文化”的農民工,則比較幸運。

敏姐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在玩具廠。她領的第一份工資是170塊錢。那個月,弟弟考上了重鋼技校,她花了兩百塊買了件牛仔衣寄回了重慶。

當時她在加工部幹了幾個月後,一天,生產管理部的領導到加工部問:“誰寫字寫得好,誰是高中生?”

班長推薦了敏姐。領導問敏姐會不會寫26個英文字母,敏姐鼓足一口氣寫了出來。就這樣,敏姐調到了生產管理部。工作比加工部輕鬆,負責的是成品出貨,將品名數量抄寫在本子上,出貨地包括新加坡、日本等。

對於文化,巨曉林的感受要更深一點。打從進入中鐵電氣化局工作,巨曉林就感受到了“必須要學技術”。一天,隊長派巨曉林去材料部領線夾。去了材料部,巨曉林懵了。線夾有好幾種型號,要領哪種?

以前,巨曉林總聽人說“鐵路的活兒,有力氣就行”。但真正幹下來,巨曉林覺得有力氣都“使不上勁兒”。每種材料都得叫得上專業名稱,知道用途。巨曉林有隨手記筆記的習慣,一個名詞師傅叫上一遍,他就拿小本本記下來。

除了基礎知識要學,還要“刨根問底”。哪一條鐵路能去,哪邊不能去,離電壓多遠才安全,杆子上是不是有電,弄懂弄通才能正常作業。

如此堅持鑽研了三十餘年,巨曉林研發和革新工藝工法98項,創造經濟效益九百多萬元;由他主編的《接觸網施工經驗和方法》,成為鐵路一線接觸網工的教科書。

“你的技術進步了,思想也要提高。”2006年,中鐵電氣化局時任黨支部書記王建華找巨曉林談話,有意發展巨曉林成為黨員。兩年的學習與考察後,2008年,巨曉林正式入黨。

也是這一年,張全收當選全國人大代表。

為了規範地幫助農民工解決就業問題,張全收2002年成立了一家人力資源公司。2007年金融危機,2008年開春後,3500名農民工找不到工作,全跑來找張全收想辦法。張全收給農民工免費提供食宿,每天每人支付工資40元,兩個月花費了八百多萬元。

張全收被冠以“農民工司令”的稱號,就此有了政治身份。他說自己需要“人大代表”的身份,能為農民工這個群體“奔走疾呼”。

巨曉林則是從北京市人大代表開始當起的。2009年,北京市總工會組織演講,希望能在企業找一個農民工代表。當時北京市企業裡“有文化能說話”的農民工很少,中鐵電氣化局和總工會關係近,於是推薦了巨曉林。那次,巨曉林演講的主題正是“農民工也要學技術”。

“豐臺火車站改造是個難題,推舉我當人大代表,組織當時表示想讓我多提一提改造問題。”巨曉林說。不過到現在,這個難題仍未得到解決。

謝幕的第一代農民工:留不下,回不去!


3 城市落戶依然困難

對於這些想留在城市裡的農民工而言,李會成無疑趕上了政策的紅利。

2010年,廣東省人民政府出臺《關於開展農民工積分制入戶城鎮工作的指導意見》,引導和鼓勵農民工通過積分制入戶城鎮、融入城鎮。據《羊城晚報》報道,截至2012年7月底,廣東全省已有33.8萬名異地務工人員通過積分入戶落戶城鎮。

從2011年1月到3月,李會成一直在“跑材料”,在老家廣西蒙山和廣州之間往返了三次。申請落戶的所有手續都要本人親自辦理。最終,“優秀城市美容師”等獲獎經歷,幫助他在“榮譽”一項拿到180分。2011年7月31日,廣州積分入戶名單公佈,李會成以318分的最高分成為廣州積分入戶第一人。

自此,李會成的醫保、養老等待遇與廣州人一樣,“再不用擔心自己是農民工”。2012年春節前,李會成從廣州市石圍塘街派出所拿到了戶口本,成為一名真正的“廣州人”,春節時,全家都喝了酒隆重慶祝了這件事。

李會成入戶,最直接的好處是妻子也跟著落戶。之前妻子買的是外來工養老保險,金額低,現在改成了廣州市靈活就業人員養老保險。李會成自己的社保待遇變化也很大,“過去門診就醫不報銷。現在跟廣州市民一樣,全額報銷。”

同一年,廣東實施《關於進一步做好農民工積分制入戶和融入城鎮的意見》,積分入戶適用對象範圍由“在粵務工的農業戶籍勞動力”擴大至所有在粵務工城鄉勞動者,由原先僅用於積分入戶擴大至享受城鎮公共服務,並鼓勵在申請入戶地長期穩定就業、技能型異地務工人員入戶城鎮。

但得到“技能型異地務工人員”的認證,並非易事。強哥正為此苦惱。他告訴南方週末記者,自己雖然疏通下水道的活兒也幹了二十年,但始終不在一家正式的“大單位”,也不知從何能得到相關的技能認證。

身無一技之長,或是找不到資源,成為第一代農民工難以突破固有階層的根本原因。他們用了幾十年在城市裡尋求一種身份認同。

4 進退兩難

從北京市人大代表到十八大、十九大黨代表,再到兼任全國總工會副主席,巨曉林的“代表”當得越多,看到的問題也越多。

“全國總工會年年調研,但現在仍然有很多企業沒給農民工交養老保險。”巨曉林說,“而我們國家有這一強制規定已經過了十年。”

2017年,巨曉林回鄉調研。向鄉里外出務工的40人挨個核實是否繳納養老保險,結果發現只有兩人繳納。不僅是第一代農民工,甚至有第二代農民工,現在依然不知養老保險的作用。

哪怕是巨曉林所在的中鐵電氣化局,農民工的保險也是分三類人群繳納,保障程度也不一樣。C類短期農民工流動性最大,只交三險,不交養老保險。這批人自己對養老保險並不關心,企業又擔心沒交幾個月人就不幹了,白交了。

B類中期農民工大多要求繳納養老保險,作為長期合同工,他們幹活技術有保障,企業也更願意讓他們留下。A類則是農民工成了正式職工,五險一金才會繳齊全。

養老保險交不夠15年,讓第一代農民工陷入“進退兩難”,退休生活往往很難得到保障。

“我這個年紀的話在那裡(老家)不好找工作。因為社保問題,想回重慶又不想回重慶。”敏姐想等社保交夠十年,所以還耗在廣州。三年前,重慶老家修建房子,丈夫回去了。現在在重慶老家附近的廠區做生產工,工資四千多,有獎金可能有六七千。

敏姐聽說,只要交夠十年社保就能在廣州退休。現在已經交了八年半。回到農村,只有“新農合養老保險”,保障低,每月僅發40元。

敏姐已經完全適應了廣州的生活。1989年剛來時,敏姐帶了滿滿一大罐油辣椒,吃什麼菜都要加一些。現在,她不怎麼嗜辣了。晚上不加班,敏姐就到公園散步。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圈,週末休息,朋友們會叫她一起到農莊去玩,吃農家鴨。

“老家除了鄰居好像都沒有什麼朋友了,反倒陌生了。”敏姐說。

不過,更多的第一代農民工還是選擇了回到農村。雖然他們依然喜歡把孩子們送進城市。“有出息的唸書,沒出息的打工”。他們還會將成為“城裡人”的希望寄託在下一代身上。李會成在為自己爭取落戶之前,就拿出多年積蓄在廣州買了套小戶型。這套房子的落戶指標優先給了大兒子。李會成的同事“廖哥”已經不盼著自己拿戶口了,因為他的兒子在東莞打工落了戶,也是“城裡人”,“沒什麼愁的”。

第二代農民工在就業選擇上明顯比第一代農民工多了許多。李會成的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生,不再從事體力活,都是“坐辦公室的”。和老甘同住在自力巷的老杭,堅持當“棒棒”直到自力巷被拆,就是為了能給兒子兒媳在永川縣城買的房子還貸。但老杭的兒子兒媳已經不那麼嚮往到重慶打工,在永川縣城工作,賺得差不多,離家近。

最近,老杭和兒子兒媳大吵了一架。兒子兒媳貸款買了輛車,但老杭說什麼也接受不了除了房子外再貸款消費。儘管兒子承諾自己還貸,老杭還是念叨著“這個家不能再揹債”,硬是磨著兒子把新車退了。這是兩代農民工消費觀念的拉扯與碰撞。

不過,巨曉林的家鄉也再沒有人種大片的蘋果樹,耕地一停手幾年,荒草長得和人同高。巨曉林如今回到家鄉,看到的是和城市一樣硬化的柏油馬路,第二代農民工又踏上了這條外出的路。

2018年,已經是張全收當人大代表的第十年了。今年兩會,人大提前和張全收打招呼,邀請他上“代表通道”談一談“鄉村振興”。

農村現在有什麼變化?怎麼看待鄉村振興?

“上通道”的前一晚,張全收對著這兩個預備好的問題,在紙上寫寫畫畫,思考良久。

“鄉村振興肯定需要人才,需要頂層設計和政府支持。“張全收對南方週末記者說,“改革開放那麼多年,國家擴大內需,拉動外需。但在農村,農產品價格倒掛、農民工養老難……張全收每年兩會都會帶至少三個提案上會。每次張全收提了建議,有關部門就會給他回電話:“您提的問題,我們已經在關注,在重視,會積極想辦法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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