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樹斌父親逝世:帶著兒子的無罪判決走了!

聶學生對張煥枝說,“現在吃的穿的都有,我再沒什麼遺憾了,就是我走的時候,你記著把樹斌的判決書給我帶一份。我拿著到地底下了好向人解釋,咱兒這一輩都清清白白。”

聶樹斌父親逝世:帶著兒子的無罪判決走了!


2016年12月3日,河北省石家莊鹿泉區下聶莊村,聶父聶學生。圖片來自視覺中國

文|新京報記者王佳慧

本文約3477字,閱讀全文約需7分鐘

8月30日午後,張煥枝一個人坐在寬敞的堂屋內,握著蒲扇,緩慢地一扇又一扇,眼神怔怔地看著房門,“以前我出去,知道家裡有個人等著我回來,現在也沒了。”

老伴兒聶學生去世突然。8月25日清晨,在地裡幹活兒的張煥枝被鄰居喊回家,老伴兒趴在院子裡,已經沒了呼吸。

73歲的聶學生因高血壓引起心臟病離世。此時,距兒子聶樹斌被改判無罪不足兩年。“老頭兒還沒過了幾天好日子,就走了。”村民議論說。

聶家的白事,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鄉親往來弔唁。按河北當地風俗,離世三天內,遺體火化下葬。告別時,張煥枝把最高人民法院改判兒子無罪的判決書,塞進了聶學生的衣袖裡。“他之前跟我說過,沒有遺憾了,只帶著樹斌無罪的判決書走,到了下面,好跟人解釋得清清白白。”

聶學生的心願

一切像從未發生過。

8月30日,下聶莊村廣場一陣熱鬧,村民聚在一起,討論著今年村裡核桃的收成,“頭年的時候秧更好,又圓又大皮兒還薄”。74歲的張煥枝邊聽邊幫著收核桃的小販,挑揀裹著青殼的核桃,外殼開裂的揀出放一塊,果皮完整的裝麻袋稱重。一、二、三……共十袋,每袋60斤,外加零餘32斤,張煥枝從收貨小販手裡收下663塊錢。這些剛從2畝地核桃樹上打下的新鮮核桃第二天就會送到北京銷售。


張煥枝跟收核桃的小販核算價格。新京報記者王佳慧 攝

忙了大半天,張煥枝脖子後頸汗津津的,她扛著半麻袋被挑揀出來的外皮開裂的核桃,鋪在自家院子裡晾曬。

果子流出的汁水把手沾染得黑糊糊,張煥枝佝著腰半蹲,砸開核桃堅硬的果皮,裡面隨即露出白白嫩嫩的瓤,放嘴裡嚼,脆脆的。往年,張煥枝還會混一些紅棗曬在窗沿邊,老伴兒聶學生愛吃。

張煥枝可以平靜地講述這幾天發生的變故,生死離別對於這位74歲的老人來說,大半生已歷經不少。接受、消化突如其來的苦痛,再將自己搬回生活的軌道。

8月25日清晨,聶家院門外流了一灘水,西側鄰居路過時以為水管漏水了,剛進院門就看到趴在水池邊一動不動的聶學生。鄰居喊村裡的小年青人扯著嗓子叫,把在地裡勞作的張煥枝喊回家。她匆忙趕回,剛過早八點,老伴兒已沒氣了,鍋裡還留著聶學生起床後為張煥枝餾好的熱饅頭。

“身上都好好的,也沒破皮流血,應該是高血壓引發心臟病走了。一點兒徵兆沒有。”這幾個月,做過膀胱病變手術的聶學生身體已經好轉,平常都能用筷子夾住花生豆,最大的不便就是腿腳慢,走起來呲啦呲啦磨著地。

聶樹斌父親逝世:帶著兒子的無罪判決走了!


賣完核桃後,張煥枝在自家院子裡晾曬核桃。新京報記者王佳慧 攝

族裡人幫著張煥枝和女兒聶樹惠料理後事,“家裡條件一般,但我也不希望(喪)事兒辦太小了,對不住我這個老頭。”喪葬統共花了2萬多,張煥枝還沒來得及細算賬目,幾天來不斷招呼著族裡前來弔唁的親友。得知消息的聶案律師李樹亭匆忙趕來“這事兒太突然了,上次來看老人還挺精神。”

張煥枝反倒安撫著每一位來客,“這事兒我想得通,一點點接受吧。”當眾人逐漸散去,屋裡恢復安靜,她想想,心底還是希望事情能來得有徵兆些,“哪怕在醫院端屎端尿伺候幾天老伴兒,也算是一次告別。”

臨了,她沒忘記老伴兒曾留的囑咐。兒子的案子平反後,全家都鬆了口氣。一天夜裡,老兩口唸叨起捱過的這些年,聶學生對張煥枝說,“現在吃的穿的都有,我再沒什麼遺憾了,就是我走的時候,你記著把樹斌的判決書給我帶一份。我拿著到地底下了好向人解釋,咱兒這一輩都清清白白。”

火化那天,張煥枝把2016年12月最高院判決聶樹斌無罪的判決書拿了出來,一式三份,她把其中一份兒塞進了聶學生的袖筒裡,一起燒了。

腰桿子能挺起來了

家裡已經沒有了辦過喪事的痕跡,只是裡屋靠窗的那張床空了,大門口的對聯被撕得只剩高處一角。

去年春天,聶家拆掉了原先黑黢黢的老屋,蓋了新房,錢是從聶樹斌案268萬餘元的國家賠償裡出的,當成是兒子為他們蓋的。

老兩口過了一年多的舒坦日子。

聶學生見人會笑眯了眼睛,哪怕腿腳不利索也會踱著步子到村裡廣場坐坐。原先是悶頭不說話只聽人閒嘮,案子平反後,他底氣足了起來。見到鄰居說:“原先覺著自己是個廢人,現在腰桿子能挺起來了。”侄子躍進看著聶學生精神越來越好,“不像心裡掛著個大石頭了,開朗了不少。”

聶樹斌父親逝世:帶著兒子的無罪判決走了!


2016年12月2日,河北省石家莊鹿泉區下聶莊村,患有偏癱的聶樹斌父親聶學生在家附近。

20多年,聶學生和張煥枝沒正經過過除夕夜,跨年時也和往常一樣——八九點鐘關燈睡覺。夜晚村裡的炮仗噼裡啪啦吵醒了,翻個身接著睡,熱鬧喜慶傳不到心裡。平反後的第一個春節,兩人看了3個多小時的春節聯歡晚會,還破天荒喝了紅酒。

聶學生是村民口中“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家裡四個弟兄,他排老四。年輕時不惹事不抬槓,沒和人急過臉,總是一個人在默默做活兒。他當了五年兵,1969年復員後,被分配到石家莊聯鹼廠燒鍋爐,一個月掙37.5元。張煥枝看聶學生人樸實,直來直去不繞彎,兩人結婚只有一輛自行車當彩禮。日子一點點過,聶學生去十四五里地外的廠子裡上班,張煥枝留在村裡種幾畝地,日子過得清苦,卻有滋味。

兩人有了一兒一女,在村裡老人的記憶裡,聶家兒子聶樹斌長相像年輕時的聶學生,性子也像,不擅說話。張煥枝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還沒來得及為他們婚事打算,聶樹斌就因涉一起強姦殺人案被逮捕。

1995年,21歲的聶樹斌被判處死刑。聶學生是去監獄給兒子送衣服時,被小賣部的人告知聶樹斌已經被槍斃。從市裡返回,聶學生邊哭邊磕磕絆絆地騎著自行車回家。往後聶家的日子都是“熬”。

聶學生覺著自己沒用,一是救不了兒子,二是因為兒子的離世,一年後,他吃了一罐安眠藥,被搶救過來後得了偏癱,喪失勞動能力。

張煥枝能理解老伴兒那時的感受。聶學生工作的廠子裡有接班指標,廠里老員工不幹了,兒子或女兒可以接替進廠工作。兒子出事那一年,一茬又一茬18-24歲的小青年們進了工廠。新人分配給老師傅帶著實習,聶學生看著一堆的小青年,沒有一個是兒子的面目。“時間長了一點點把內心的支撐消磨沒了。”

搶救後,聶學生無法自理,餵飯一口口喂到嗓子眼兒都會吐出來,張煥枝扶著他在院子裡一點點挪動練習走路。

對於一個男人而言,喪子、揹著不清白的名聲、又失去勞動能力,聶學生經常重複的一句話是“真活得沒意思。”

張煥枝覺得自己身上擔子越來越重。但橫禍襲來,人只能自我調解,誰都幫不了,這是張煥枝自己悟出的道理,她和聶學生說:“兒子沒了,我們就活出個人樣來讓他們看!”

他總是遊離在人群之外

對於兒子的事兒,老兩口不向別人解釋,“說不清,就不說了。”聶學生偏癱後沒了工資,長達7年的時間裡,他們每月只有廠裡發的380塊基本生活費過活兒。

聶案起起伏伏21年,張煥枝在北京、石家莊等地為兒奔波,有時一走三四天。走之前,她提前備好饅頭烙餅,聶學生到了飯點自己做點兒湯就著吃。多數時候,身體偏癱的他一個人拄著柺杖一點點踱步到村裡槐樹下,等老伴兒回家。但他從來不跟村裡人說老伴兒出門了不在家,“我怕她受欺負,我在家好歹是兩個人。”回憶起那時候和老伴兒囑咐,張煥枝笑了,“這老伴兒啊,就是老來伴兒。”

聶樹斌父親逝世:帶著兒子的無罪判決走了!


聶樹斌老家探訪 2016年12月02日,河北鹿泉,中午十時四十分許,聶樹斌父親和姐姐得知聶樹斌無罪的消息,兩人情緒激動,喜極而泣。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攝

聶學生怕張煥枝在外面受臉子、受欺負,總是對她重複“甭管辦成辦不成,咱都高高興興回來,不要委屈了。”早些年張煥枝總是白跑一趟,回家跟聶學生講,聶學生在一旁聽著,嘴裡勸“彆氣、彆氣”。

兩個人給彼此打氣,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過了一年又一年。

女兒聶樹惠印象裡,父母明顯可見的老去,是“聶樹斌案”真兇王書金被捕,但弟弟的案子依然沒回轉的那幾年,白髮一茬茬往外冒遮都遮不住,臉上老年斑愈加明顯,父親佝僂著背,行動更緩慢了,“希望燃起又破滅,反覆煎熬著,整個人看著都沒勁兒。”

在申冤的二十多年中,案件每有了新的進展,聶家總會迎來一撥又一撥外來者。張煥枝多是張羅的那個人,訴說家裡的經歷,感謝來訪者,待人接物大方有禮。聶學生很少說話,他總是遊離在人群之外,喂喂狗看看雞。他似乎把情緒掩藏在了內心最深的地方,也鮮有對外訴說的慾望。他拎著一個空油漆桶,一點點挪步到村裡翻蓋民居的地方,揀些廢棄的木料,留給家裡生火做飯用。像個普通的農村老人,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在下聶莊村民的印象裡,村裡最轟動的一次是聶案平反時,2016年12月,聶家的院子裡圍滿了人。聶學生守在電視機前等結果,聶樹惠收到了丈夫發來的短信:無罪。數十年等來的結果被鏡頭記錄下那一刻——聶學生拄著柺杖痛哭流涕,女兒樹惠靠在父親的肩頭。他說,感謝所有幫助過我們的人,兒子終於可以瞑目了。這是很多人回憶裡,聶學生情緒最激動的時刻。

聶家多年的心願了了。

一年前,聶學生坐在蓋好的新房裡,跟張煥枝說:“咱們家裡的日子全靠著你,不是你的話,日子不會是這樣。我感激你,也佩服你。”回想起老伴兒生前的話,張煥枝覺著暖心,扶持著大半輩子,只有兩個人知道如何度過了每一天。

張煥枝剛習慣了老兩口一起生活,如今,她不得不再去適應一院一人的日子。她在想,要不去學著打打麻將?或是多去村裡廣場和人嘮嘮嗑?總之,要讓自己忙起來,無暇多想逝去的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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