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弟兄四人,他排行老三,後來的很多人叫他“劉三”或“劉老三”。起義以前他是沛地的泗上亭長,負責招待來往公幹們的行旅食宿。雖然沒有什麼身份,家裡沒有什麼錢,工作以外沒有什麼業務,但劉邦卻好應酬,到處交結朋友,招待所裡不好安排的時候,就在家裡請客。父親老了,大哥早死,家裡做主的大嫂和不做主的兄弟們都不勝其煩。尤其是當家的大嫂,特別討厭這位遊手好閒的叔叔,每次看見他帶著狐朋狗友回家,就心裡煩,把鍋颳得山響。客人聽得鍋響,再看主人臉色不好,不便久留,找個藉口客氣地走開。在劉邦方面,大嫂刮鍋的次數多了,就不免起了疑心。送走客人回來揭開鍋一看,發現有貨,從此心頭埋下對大嫂的不滿。後來做了皇帝,劉邦封二哥為代王,四弟為楚王,連堂兄弟都封了,就是不封大哥一支。老父親說了幾次,才勉強封大哥的兒子為“羹頡侯”,通俗地講,就是“刮鍋侯”哇!算是對嫂子不禮遇自己的朋友的懲戒。
劉邦的寡嫂肯定悔恨交加。她可能始終都沒能明白,這位遊手好閒的叔叔為什麼要交這些狐朋狗友,這些狐朋狗友在劉邦奪取天下的過程中又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劉邦的這些同聲氣的朋友,是些什麼人呢?在沛這一塊小小的地盤上,有些算是有點頭臉,有些則只是引車賣漿販夫走卒之流,有些甚至沒有正當職業;有些有點雞鳴狗盜之技,有些則一無是處;有些還算人模人樣,有些則汙跡斑斑。總之,都不被旁人看好,甚至還受家人的閒氣,包括劉邦他自己。但就是這些人,有一天振臂一呼,揭竿而起,幹出了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蕭何是劉邦的同鄉和好友,公文寫得好,在沛一地,算是一大長處,積官至主吏掾,是管理沛地政府屬員的官吏。雖說在當地很有頭臉,卻傾心交結劉邦。劉邦是布衣時,蕭何常在職權範圍內給他些方便和好處;劉邦當了亭長(不知蕭何在這當中起了什麼作用),又設法罩著他。劉邦公差到咸陽,同事“皆奉送錢三,何獨以五”。舉事以後,蕭何跟著劉邦南征北戰東征西討,立了汗馬功勞。劉邦入咸陽,諸將都去爭搶金帛財物,蕭何卻獨去搶收秦丞相御史的律令圖書,藏之寶之。後來楚漢逐鹿,沛公具知天下地理形勢戶口強弱,在鬥爭中佔盡先機。至於月下追韓信,更像是為劉邦追回江山社稷。項羽以蜀漢地王劉邦,置之邊遠,讓他遠離群眾基礎好的故土,明擺著欺負劉邦。屬將們都不答應,蕭何卻堅決主張赴國。他勸劉邦王漢中以養民致賢、收用巴蜀、還定三秦、再圖天下。事實證明了蕭何的遠見卓識。在以後的楚漢相爭中,劉邦親冒矢石,蕭何則留守蜀漢,侍養家屬,供給軍食。劉邦最大的能耐,就是打仗時經常把軍隊丟得乾乾淨淨,隻身逃脫。每到這個緊急關頭,蕭何就徵調關中士卒,幫助劉邦東山再起。後來論功行封,蕭何為酇侯,官居丞相,後又拜為相國。
曹參也是沛人,為獄掾,是管理刑獄的下級官吏,與蕭何、劉邦的關係都不錯,史書上說他們“居縣為豪吏矣”,大概就是結成圈子、稱霸一方的意思。舉事以後,曹參得到劉邦的重用。他攻喊略地,斬將搴旗,大家都以為他“功最多,宜第一”;最後由於劉邦的干涉,才屈居蕭何之後。蕭曹的關係本來不錯,為此事兩人心裡還有點疙瘩。蕭何死時,曹參在外地,為齊相,聽到噩耗,便催促家人趕快準備行裝,說“吾且入相”。果然,蕭何臨死前向朝廷推薦的人只有-個,就是曹參。曹參為相國,“舉事無所變更,一遵何之約束”,清淨無為,不與民生事,日夜飲酒。惠帝年青,頗想有所作為,對曹參的無所作為有些不滿。曹參說:你比不上高祖聖武,我呢也不如蕭何賢能,“且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法令既明具,陛下垂拱,參等守職,遵而勿失,不亦可乎?”
《漢書》講完蕭何曹參的故事,感嘆道“蕭何曹參皆起秦刀筆吏,當時碌碌未有奇節”,後來跟隨劉邦,“依日月之末光”,才建立了不朽功勳。誰能看出,兩個小小的地方幹部,竟有這等識見和本事!劉邦在旁人看來雖然一副無賴像,卻於眾生中識得蕭何、曹參,並且大膽使用,不簡單。
劉邦識人用人的過人之處還不僅在此。且不說他對張良、韓信、陳平等人的重用,他對日常生活中看似上不得檯面的常人庸人小人閒人這些同鄉朋友的使用,就常出人意料,又盡得其宜。他得天下,難道僅僅是天意?
周勃,也是沛人,他跟著劉邦打天下而戰功卓著,封絳侯。在與諸呂的鬥爭中,他官居太尉,掌兵權,與右丞相陳平、朱虛侯劉章等合謀,誅諸呂,立文帝,全社稷,定劉氏。
日常生活中的周勃,老實、忠誠、敦厚、木訥,誰能看出是國之重臣呢?況且,當年周勃在沛,不過是個賣席子的,生活不敷時,偶爾還去人家喪事上吹簫,掙點外快。《漢書》說他“為布衣時,鄙樸庸人,至登輔佐,匡國家難,誅諸呂,立孝文,為漢伊周,何其盛也!”周勃木訥忠厚,劉邦看中的可能正是這一點,並預言“安劉氏者必勃也。”事實也正印證了劉邦的預言。真知人也!
在這些同鄉朋友之中,王陵算得上是有點身份的,好歹他是沛地的一位土老肥。那時候他像對兄長一樣對待劉邦。起義之初,他並不想跟劉邦幹,並且跟劉邦的仇人攪在一起;但劉邦仍然重用他,讓他建功立業,後封為安國侯,惠帝時拜相。劉邦說過:陳平聰明有餘,王陵稍顯愚鈍,愛認死理,在治理國家時,兩人正好互補。在呂劉爭奪天下的鬥爭中,他堅定地站在劉氏一邊,敢於進行面對面的鬥爭,使呂氏不得不有所收斂。王陵的公開戰線與陳平、周勃的地下戰線互相配合、有聲有色。可惜王陵先死,沒能等到勝利的一天。
沛地有-個殺狗賣肉的,叫做樊噲。當年大家亂哄哄起義的時候,蕭何、曹參派他去接劉邦回來主事。在鴻門宴上,范增指使項莊舞劍佐酒,伺機殺死劉邦。劍鋒有幾次都到了劉邦的鼻子底下了,嚇得劉邦嘴角的一塊肌肉不聽使喚地亂跳。樊噲聽說事情緊急,拿起盾牌,推倒項羽的衛兵,衝進大帳。本意呢,他是想來救劉邦,誰知道進得帳來,卻見帳內波瀾不驚,一派歌舞昇平,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項羽看見這麼一個跟自己一樣直憨不怕死的漢子,亦驚亦喜,賜之斗酒彘肩,讓劉邦活脫脫溜掉。在以後的戰鬥中,樊噲又殺敵不少,立下大功,封舞陽侯。
在一次戰鬥中,劉邦戰敗,被項羽軍緊迫不捨。看著情勢緊急,劉邦幾次將自己兒女(後來的惠帝和魯元公主)推下車;但每次都被夏侯嬰抱起,還說什麼“奈何以事急棄骨肉也?”“漢王怒,欲斬嬰者十餘。卒得脫。”幸虧脫身!夏侯嬰後來也立下赫赫戰功,封昭平侯,官至太僕。劉邦感激夏侯嬰救下自己的子女,專門把宮殿北門的第一座府邸賜於夏侯嬰,說:“你要離我近點兒!”以示尊寵。這個夏侯嬰原是沛地管牲口的。
汾陰侯周昌,從高祖起沛,“為人強力,敢直言。”劉邦想廢太子,立寵姬戚夫人的兒子如意為太子,天下安危也不顧了,大臣們的勸說也不聽了。周昌仍然據理力爭。他口吃,加上心裡急,又窩火,說:“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劉邦看他那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好吧,再說罷。”這個周昌當時也不過是沛地的泅水卒史,一位下級吏員。
這些人,不說當時不被人看好,就是後來打下天下,坐在朝堂,位列公卿,又有幾人看得起他們?韓信,一個鑽別人褲襠的漢子,能高貴到哪兒去呢,卻也看不起這些殺狗賣席子管牲口的。一天,他去看樊噲,樊噲受寵若驚,低聲下氣地說:“大王居然有時間來看我?!”韓信不屑-顧,出門走不多遠就嘆口氣,說:“唉,瞧我混成什麼樣子,居然與這些人為伍!”以韓信之軍事才能,得天下並非不可能,但終為劉邦所擒,何哉?韓信自己也知道這結論:劉邦“不能將兵,而善將將。”一句話,看得起這些人,會用這些人。
跟著劉邦打天下的這些同鄉朋友肯定還有很多。除此之外,劉邦能得天下,自然也離不了他後來招致的一些人才。這是毋須贅言的。《漢書》說:“樊噲、夏侯嬰、灌嬰之徒,方其鼓刀僕御販繒之時,自知附驥之尾,勒功帝籍,慶流子孫哉?”他們真的是附驥之尾、跟著沾光嗎?話不能這麼說。
陳勝、吳廣講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說王侯將相不是天生的,每一個人都有出將入相的資質;有的只是天弗與、時不就而勢難成罷了。老是抱怨身邊沒有像樣的人才,總是急於到處蒐羅人才,其實很有可能人才就在我們身邊,只是我們沒有劉邦那樣識人的眼光、用人的膽識而已。-個人,不管他多麼普通,普通得像劉邦起事前的蕭何、曹參、周勃,不管他多麼愚頑,愚頑得像早年的王陵、樊噲、周昌;但只要用好了,大而言之,可以立功至偉,小而言之,也自有其長處可以發揮。身邊的人都不能用好,還侈說什麼招募人才?葉公好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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