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天,說起“中國遠征軍”,不少人仍然會閃過一片空白。
1942年至1944年間,他們曾經在抗日戰場上奮勇殺敵,然而,有幾十年的時間,他們在歷史裡沒有任何人記得,沒有任何人提起。
直到2005年前後,他們的歷史才重回人們的視野。
因為他們曾經有一個這樣的身份:國民黨軍人。
1.
1942年,國民政府派出十萬遠征軍開赴緬甸,抗擊日寇。
這一仗打得十分艱難,並且以中國軍隊的撤退作為結束。
但是,這一仗也刷新了國際對中國的認知。
最為後人所熟知的,就是由戴安瀾將軍領導的第200師,在孤軍作戰的情況下,守住了同古(東瓜)和棠吉這兩個地方,打出了國威,打出了中國人的不屈和頑強,消息傳回國內,上下振奮;
還有的,就是由孫立人將軍領導的新38師,在仁安羌這個地方,以少數對多數擊退了日軍,救出被困英軍盟友,取得了出征首個勝利,國際震動。
但是,這些局部勝利還是未能扭轉大局。一個是農業國,一個是工業國,這種歷史的差距的對戰,不是靠不屈和頑強就可以輕易攻克。
即使當時蔣介石派出的是稱為“精銳”的部隊,遠征軍戰士穿的卻仍然是草鞋。
最後,遠征軍部隊分兩支撤退。孫立人的新38師撤往了印度,其餘的撤往國內。
在撤退途中,戴安瀾遭到敵人伏擊,身負重傷,由於沒有及時醫治的藥物,在行軍中以身殉國,年僅38歲。
1943年,在延安的毛澤東為戴安瀾將軍寫了一首詩《五律•海鷗將軍千古》(戴安瀾號“海鷗”):
外侮需人御,將軍賦采薇。
師稱機械化,勇奪虎羆威。
浴血東瓜守,驅倭棠吉歸。
沙場竟殞命,壯志也無違。
曾經,戴安瀾領著200師作為先頭部隊抵達緬甸,面對九死一生的戰況,他帶頭立下遺囑:
只要還有一兵一卒,亦需堅守到底。如本師長戰死,以副師長代之,副師長戰死以參謀長代之。參謀長戰死,以某某團長代之。
如今他沙場殞命,千千萬萬的遠征軍戰士和一樣沙場殞命,他們禦敵報國的壯志又該如何完成?
2.
撤退的大部隊黯然回國,帶著未酬的壯志,決心等待著下一次的反攻。
然而,回國的路上卻遇到一個比戰爭更殘酷的考驗:翻越野人山。
野人山在緬甸的北面,是一片未被開發的原始森林,要翻過這座山簡直是人間煉獄。
在野人山,每天都有人死去,食物中毒、被猛獸攻擊、感染瘧疾、被大雨沖走、體力不支無法堅持、失去生存意志自殺的......
多年以後,當時的軍長杜聿明回憶︰
發高燒的人一昏迷不醒,加上螞蝗吸血,螞蟻侵蝕,大雨沖洗,數小時內就變為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後相繼,沿途屍骨遍野,慘絕人寰。
1942年8月,遠征軍戰士終於走出野人山,殘酷的是,人員已經損失過半。
據統計,當時戰鬥犧牲的中國軍人約2萬多人,卻有3萬人死在了野人山上。
3.
1943年,在美國的援助下,國民政府重組遠征軍。
撤往印度的遠征軍改編為中國駐印軍,進行美式軍事訓練,配備美國軍事裝備。
蔣介石發表演說,激動地喊出口號: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
落後就要捱打,現在我們有了先進武器的援助了,我們需要有知識的青年,我們需要你們掌握先進的裝備,用先進的武器去打倒敵人!
他還特令蔣經國和蔣緯國參加遠征軍服役。
後方校園學子紛紛響應,知識青年投筆從戎,全國上下13萬青年報名從軍。
3.
1944年,大反攻開始。
這次的戰鬥依然十分艱難。
最為慘烈的是松山大戰,這裡佈滿了日軍的各類暗堡、地堡,相當複雜堅固,易守難攻。
中國軍隊以三萬多人攻打日本軍隊一千多人,加上美軍的轟炸掩護,還是久攻不下。
後來,我方挖地道到在日軍堡壘下面,放置了三噸烈性炸藥,一併引爆。松山立刻成了焦土,戰場血肉模糊。
但是日本人事前轉移了人員,這些殘部跑出來,像發瘋一樣拼死抵抗。松山還是沒有攻下。
1944年9月1日,蔣介石下達死命令,必須要在9.18國恥日前把松山拿下,否則軍長副軍長按軍法處置。
於是,第八軍副軍長李彌帶著人親赴戰場。
1944年9月6日,他被人扶下山,當時,他鬍子拉碴,眼眶充血,身上兩處負傷,整個人已經完全走了樣。
1944年9月7日,松山戰役終於結束。
這場戰役,遠征軍戰士傷亡七千六百多人。
1944年9月14日,騰衝光復,成為第一個在抗戰中被光復的縣。
勝利的曙光已經顯現。
4.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投降。
抗戰的苦難結束了。
然而,遠征軍將士們的人生苦難才剛開始。
部隊撤退的時候,部分負傷士兵滯留在緬甸、金三角一帶,後來抗戰勝利內戰開始,這些人就回不來了。
他們大多數一生飄零,生活貧困。
老兵張富麟,滯留在緬甸,以教華文為生,收入微薄。
他教別人中文,但卻沒有教自己子女學習一個漢字,怕他們到歧視。
另外一位老兵,李錫全,他住在緬甸華僑村,靠賣柴火為生。
他沒有緬甸國籍,也喪失了中國國籍,成了一個沒有家國的人。
他始終帶著一本老舊的中國地圖,湖南那一頁,早被翻爛。
回國的那些士兵命運也很苦。
50年代,他們被打成“右派”,被視為“國民黨特務”;60年代,又被作為“反動派”被批鬥下放。
紀念遠征軍的墓園、紀念碑,也在這個時期頻遭破壞。
為了保命生存,這些人都不敢提自己遠征軍的身份,家人子女都不知道;與遠征軍相關的東西也都燒掉埋掉,不敢留在身邊。
遠征軍,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沒有榮光的身份,人生負累的標籤。
物換星移,當年的遠征戰士已經風燭殘年。
2005年前後,開始有民間志願者關注這個群體,人們才慢慢知道了他們。
有人在農村,因為喪失勞動力,日子窮困,寫信向志願者要錢買棺材;
有人在縣城,蝸居在棚屋裡,靠著每月200元低保生活;
還有更多的老兵,散落在滇西各地,不為人知。
他們曾經為國灑熱血,本想一酬壯志,卻在這樣的命運安排中,空耗一生,晚景淒涼。(以下抗戰老兵照片來自“夜深沉的博客” )
當然,也有的人境遇比較好。
同樣是遠征軍的吳昌銑,解放後成了州政協委員。
他每年只交一個提案,這個提案內容每年都一樣:
修復位於雲南芒市的抗日陣亡將士陵園。
這個抗日陣亡將士陵園,紀念的正是遠征軍戰士。
1990年,他的提案終於得以實現。
吳昌銑激動萬分,他寫信給遠在美國的舊長官:
報告團長,九十七團的戰鬥陣亡將士碑又立起來了。
年邁的團長從美國匯回100美元,讓他代為買紙錢祭奠弟兄。
吳昌銑將這100美元都買了紙錢。在上世紀90年代,100美元能買多少紙錢!
他跪在荒蕪了幾十年的墓前,燒著一堆一堆的紙錢。
當有人採訪他時,提起這件事,他說:
你們知道我跪了多久。
從1970年起,日本人就到緬甸尋找當年陣亡官兵的遺骨。
他們在那裡修了大量的鎮魂碑、慰靈塔,甚至連戰馬都有一個紀念墓碑。
吳昌銑為了在陣亡將士墓碑前,這樣的一跪,這樣的燒著紙錢,等了太久。
2018年春節,滇西抗戰紀念館、國殤墓園遊人如織,騰衝天空湛藍如玻璃透徹,陽光燦爛。
為了在陽光下,接受太平盛世後代的致敬,遠征軍先烈們也等了太久。
鳳凰衛視,鳳凰大視野《中國遠征軍》
章東磐,《父親的戰場》
黃仁宇,《緬北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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