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您为什么想成为母亲呢|我是纱有美

妈妈,您为什么想成为母亲呢|我是纱有美

女性生育问题一直是社会热点。不结婚被催,不生孩子也会被催。每年都有女生,春节前夕会在“过年返乡指南”中寻求安慰。不仅在中国,整个亚洲女性都有所共鸣。除此之外,还有家庭中男性作为“父亲”角色的缺失。

在日本,作家角田光代用犀利笔触描写女性困惑和女性犯罪,她笔下有各种类型的女性角色,统统触及当代女性问题。《我是纱有美》是特别的一部。它所对于想表达的是生育,而且是“极端的生育”,与父亲母亲有关、与被生出来的孩子更有关。

妈妈,您为什么想成为母亲呢|我是纱有美

很少读日本文学却想写这篇书评。

床头柜上角田光代的《我是纱有美》前面几章看得断断续续,中午还和同事说觉得很“平”,七个孩子的成长经历感觉聚拢不到一起,可能是欧美抓马看多了,日本文学静水流深的风格不太能消化。不过回来把第四章看完,觉得高潮迭起(误),可以说是一点也不温暾水了。尤其是波留那一段“我保护了!”真是让人唏嘘。小说在后半程发力,强烈的文学色彩让人着迷(之前部分让我诟病文学色彩不强,不过啥是文学色彩?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很有张力的一处是这段对话:

……妈妈您当时为什么想要孩子呢?是觉得自己幸福,对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充满感激,所以也想让自己的孩子拥有同样的想法吗?

“怎么可能!”妈妈仰天大笑起来。树里想不到妈妈会如此朗声大笑,不觉愕然。只听妈妈笑过后说:“这世上真有这么想的人?不,也许有吧,什么样的人都有啊。我可没那么想过,就是想要孩子而已。……

这一段让我意识到,虽然这是一本讲“生育”的书,讲了不同境遇的父母,尤其是充满瑕疵、近乎乖僻的几个父亲,但这也同时是一本写给子女、写给所有年龄段的书。这样的疑问“为什么要生我”可以说是孩子到哲人都会思考的——为什么我会存在?我生而为人的意义在哪里?

然而,树里妈妈的回答是如此“日常化”,如此击破迷思:没啥原因,就是想生。树里妈妈也谈到另两点原因:社会把“结婚生子”视作“应当应分”;得知自己不能生的一刻就更想生了。

这样一个问答,形成了一股冲击力。许多问题,人常常思考很多,然而生活却不理睬这些思考,被奉为科学的理工科讲求规律、公式、定律,追求确定的答案,然而——正像这本书聚焦的第三方人工受孕揭示的——精确计算,终也非圣人。

当然,父母的“精确计算”并无可指摘之处,从小我们就被教育要计算得失,这些规律也规范着我们的言行,让我们不至于放纵,不至于做一个虚无论者,游离于规则与计算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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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有各种各样。现在的父母大都在计算着为自己的孩子购买学区房,计算着参加哪些补课班,计算着要获取哪些证书才能在入学考中脱颖而出。而《我是纱有美》里(因为男方的问题)无法生育的父母,则要从最早的起点,就开始为孩子的未来计算——他们要找一个优秀的捐精人。但随着故事的发展,父辈渐渐无法面对自己无法生育、不是孩子“生物学上的父亲”而产生的自卑感,许多家庭都走向分手。而孩子们则在找寻“生父”的旅程中,惊觉捐精人可能伪造了个人情况,自己身体里可能藏着这样一个遗传的“恶”的炸弹。所谓的“完美”竟如此脆弱。

这里涉及关于生育的一个很热门的话题,即购买精子生育。网上对于这种生育方式心生向往的人群不占少数,“国外精子库学历高,人帅,人工受孕生个混血宝宝”,诚然,网上的言论多是基于女性单身生娃(且不论这在实际操作层面可能面临的社会保障等方面的多重困难),而小说的设置则是一对夫妻选择第三方捐精人,但这本书还是揭露了购买精子生育这个看似美好的解决办法背后种种需要人们去正视的问题:捐精人的可信度、遗传疾病的风险、伦理问题,以及——若是一切“完美”,制造的依然是“完美”吗?

树里的妈妈说“我太轻看幸福了”,因为生活有时是反逻辑的,给孩子幸福,最初的这些“努力”远远不够。

我和你爸爸在诊所看各种信息时,尽想着要选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相貌、 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收入,当时认定那么做是对将要出生的孩子全身心的热爱。但是我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奉献给孩子最重要的幸福的保证,绝不是那些条件。那会儿太年轻啦,想不到这点,想不到这件事在以后的岁月里会一直追逼着我们。

但,这也不是否认这些依照“最好”的标准与规律而做的努力的有效性,因为所谓的文明人,不都是依靠我们所知的这个汪洋宇宙之中的一点点“规律”而活吗?

书中的爸爸们大都性情乖僻,有的甚至把借精生子看成妻子自私的行为。对于这个我一直觉得非常困惑。不说有许多的领养家庭把孩子视如己出,就说西方不少同志伴侣吧,他们中的不少都会选择代孕生子,常常是一人生一娃,一对儿女,非常疼爱。为什么不是自己血缘的孩子,就不能像一个父亲一样好好对待了呢?为什么自己的妻子终于生了小孩,就不能像一个父亲一样担当起爱护这个家庭的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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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电影《如父如子》,也出现类似血缘与感情的纠缠

不过这样的联想与书里的情况又有一些距离,领养的孩子与父母双方都没有血缘关系,注定做父亲的不会轻易“自卑”,而同志伴侣生育条件的限制对于双方又是平等的,亦不会出现谁高谁低的情况。

小说中亲子关系造成的父亲的自卑倒更近似于历史学家劳拉·高英对于近代早期的英格兰的研究,她发现,那时关于“戴绿帽”的笑话泛滥,一个广为大众接纳的“观念”即:父亲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孩子真为自己所生。17世纪英国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认为:“只有母亲——而非父亲——才能揭露儿子生父为何人。”当代英国政治哲学家玛丽·奥布莱恩则指出,男性对于不确定的亲子关系的焦虑处于整个父权结构的核心地带。男性试图控制女性,但究其根本,其试图控制的对象是无法控制的,因而也是让其深感威胁的。

高英谈到,对于父亲身份的焦虑,其实已不仅仅是关于生育的焦虑,也是关于“男性气质”、关于讲求继承权的父权式政治体系的根基牢固与否的焦虑,也是关于女性的“不知餍足”与“欺骗”行为的焦虑,这也就不难理解贤人的父亲在与贤人母亲分手时为何会爆出“你毁了别人的梦想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语出伤人的气话。

小说中的父亲角色虽然大都令人失望,但树里父亲的一番话,倒也让人思考起父亲在生娃过程中“身体”在场的必要性:

爸爸自嘲地笑了,而后突然正色道:“家庭也好,父亲的角色也好,都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也无法自然形成,而是要决定去‘当’才行。我就是没决定好当父亲,给你取名字的时候,我错以为自己已经成了‘父亲’。

树里爸爸的这番话让人想起性别研究中常说的“性别是一种社会构建”,树里爸爸似乎也是在说这个,说“父亲”一角不是自然形成的,是后天“当”的。但是,是否又可以这样来猜测,这种“当”需要一个起始的按钮,一个刺激点(就像十月怀胎对于母亲在身体上的刺激)。

父亲的“在场”在胎儿孕育的过程中当然是缺席的,但胎儿出生的一刹那,这种“在场”在胎儿身上的显示则是一种“强大”的印证。人们总是热衷于说:“这个孩子像妈妈/爸爸”,仿佛是要在没有DNA检查的情况下,就让孩子他爸放心:这孩子是你的。这也许就是那个强大的印证的一刻:

看到孩子与自己相像。这里,“看”连接了父亲与孩子。母亲与胎儿一直互相陪伴,对于父亲而言,这种陪伴则开始于“看”的那一刻,从那一刻起,孩子也属于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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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如父如子》剧照

“父亲”一角当然是需要后天的“努力”,但树里爸爸真的只是“没决定好当父亲”吗?如果他的决心足够大,他就可以一直做树里的父亲吗?还是说,要克服“看”的缺席的障碍,要克服身体的不在场,要克服长久以来男权社会对于男性身体在场的迷思,对于“男性气质”的古板印象,才是这里真正的难题呢?

“看”也是七个孩子重聚的一个原因:因为波留出现了“眼疾”,可能要失明。“看”也在树里与其父亲的对话中出现,父亲回忆树里小时候就显露出绘画天赋(绘画亦依赖“看”),为父的高兴之余,却“心里一冷”:“我下意识地想到那大概是捐精人遗传的基因”。

书中除了父亲角色乖僻而充满瑕疵外,书名里的“纱有美”也是一个充满瑕疵的角色。其实,这本小说原著书名并非《我是纱有美》,而是《寂静的花园》,后者呼应了小说末尾,长大的小伙伴重聚夏日山庄。

山庄一直默默地伫立在这里,静静的、悄悄的,它珍藏了孩子们曾近的欢笑,就像是沉入海底的一片花园。……我们虽然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在之前或将来的岁月里,即使没有见过面或是再也不见面了,我们可能也会一直同样地拥有这片花园,这个任何时候都能回归的秘密家园。

“沉入海底的一片花园”的意象很美,但也显得有些模糊。这段话让我想到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的《秘密花园》,那本小说讲述了孩子的成长与治愈的,也许角田光代有致敬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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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秘密花园》剧照

“花园”同样也是一个《圣经》中有着丰富含义的意象。一座著名的“花园”即伊甸园,象征原罪、羞耻、好奇心、危险,这些似乎十分符合作者笔下的父母辈对于这座“花园”的印象(“那个夏日聚会,也很痛苦”)。但同时,这座“花园”——更确切的说,是一座避暑山庄,远处有群山环抱,近处有公园、鸟舍、广场、寺庙——它的远离尘嚣,它的瀑布(“跑不多远就是一个高约三米的瀑布”),它的小“新娘”纪子,都让人想起《雅歌》4:12里讲到的“关锁的园”:“我妹子,我新妇,乃是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泉源”。这座关锁的“花园”的象征意味与“伊甸园”不同,它象征了纯洁、生长、冥想、疗愈。角田光代的这座“寂静的花园”是否也是想取中世纪花园作为冥想之地的意象,暗示这座山庄在再一次被发现,被拜访时的作为疗愈之地的另一重身份呢?

中译本改名为《我是纱有美》是个有趣的选择。本来,“花园”指代了七个孩子共同拥有的一段童年回忆,而“纱有美”则是一个个体,而且是一个不讨好的、略显笨拙的个体:失业、感情生活亦没有进展。我是——纱有美!读来难免纳闷,为啥不是我是树里?她戏份最多呀。这就像把一个故事边缘的人物拉到了故事的中央。而这种边缘角色中央化的处理却倒也能应和着小说主要关心的这个小众团体的生存境遇,他们在主流的叙述中确实出现得不多,他们的纠结,他们父母的纠结,读来让我有时也不太能理解。但文学不正应正视这些规则以外的难以理解吗?

更有趣的是,后记的“致爸爸”并没有落款,不知是日语信件即如此,还是作者刻意为之。做一过度阐释,这就仿佛是作者的一种邀请,她让作为读者的我们成为了“纱有美”,在这本讨论真实与想象、计算与偶然的书中,让偶然与这个故事相遇的我们,想象自己是“纱有美”,去看见这个世界的不完美,以及去珍惜并尊重那些为追求美好而做的努力:

这样的人波留见多了。渴望得到东西,却依赖于他人,自己没有超能力却指望通过心灵感应使对方为自己做什么。一旦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手,就会怪罪到别人头上,还会跺脚、发怒、哭泣、懊恼不迭,可是自己的双脚还是没有行动,还偏偏就是这类家伙会说什么“hal是靠关系才登上歌坛的”,“hal没什么实力,之所以挺受欢迎,那是因为她故意不露脸搞噱头”,“该完蛋了吧,那个hal”。

他们不知道别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要忍受多少痛苦和艰难,要努力奋斗才行。他们也不知道如果不这么做,就不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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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角田光代 著

莫琼莎 译

定价:42.00元

直面女性困境的直木奖作家角田光代,继《空中庭园》《第八日的蝉》之后,再探生育的渴望、恐惧与艰难。

七个渴望成为母亲的女人和七个无法成为父亲的男人,七段截然不同的命运和成长历程。每个人都有生育与出生的自由吗?

自由,也许比你想象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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