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她被生活掩去昔日的容顏,在垃圾屋裡,艱難度日

小說:她被生活掩去昔日的容顏,在垃圾屋裡,艱難度日

時間一晃,已經快要開春,每一天凌晨,天剛矇矇亮的時候,江煮水便又去撿垃圾了。三十多年來,她一直靠這個為生,翻過無數的垃圾山,任骯髒腐臭的氣味與汙漬,一日復一日,掩去了當年冠絕華北的容顏,在重壓之下佝僂了身姿。

那個在大年三十的寒風裡出生的孩子,很不愛哭,只愛抱著個小小的枕頭,一睡便是五六個小時,待到餓了,醒過來,從老太太洗淨的碗裡吃幾口米糊。福熙街的流氓們至今也沒有發現她,可能這間臭烘烘的垃圾屋,是他們也不願意靠近的。

煮水婆把地灶下面掏空了,糊了水泥,鋪了很多棉花,將那孩子放了進去,又尋來些舊枕頭,擋住了風口,只要不是太大的聲響,外面便不會聽見。

這一天,是小姑娘的百日,江煮水不知從哪裡摸索來兩個雞蛋,燉了稀稀的雞蛋羹,舀出一點湯來,小姑娘吃的眉開眼笑。她好乖,乖的全然不像她的母親。

鹿輕言是一個十分潑辣的姑娘,從小便猶如一把利刃,敏銳狡詐,彷彿一隻小狐狸。於是,煮水婆偶爾也會想,到底是誰,讓這麼一個姑娘懷了孩子。那個男人,該是個什麼樣的人……江煮水曾經是個軍人,一個非常優秀的軍人,她看過無數不同的男人,也教導過鹿輕言,不要相信。可是如今看來,這樣的教導,是沒有用的,因為不論是她還是她,她們都信了。

1942年,抗日戰爭還處在膠著階段,18歲的江煮水正式出師。雖然頭上沒有軍人的頭銜,但是論單兵作戰素質,絕對不遜色於任何一名現役軍人。她就這樣,成了一朵被種進了日本帝國命脈中的紅色花燭。後來,她犯了錯,被江家除名,成了千古罪人。她的照片,也永遠被掛在了江家罪人堂裡——那裡,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她是江家百年來唯一的叛徒。

在江煮水活在世上的六七十年中,腥風血雨,家破人亡,臥薪嚐膽,都經歷過了,到最後似乎對任何事都已經見怪不怪。就好比此刻,翻垃圾堆翻出一個死人這種事情。

警察甚少搭理福熙街,這裡太亂,不好管,而且這座城市,也需要一個這樣骯髒的地方,讓壞人們做些事情。煮水婆合上那人的眼睛,卻沒有動那人身上的東西。從那個滿是戰火的時代苟且偷生活下來,她還是有一些迷信的。

福熙街本就破破爛爛了,要從破爛之中尋找破爛實在是件艱辛的差事,何況家裡現在又多了一個嗷嗷待哺的肚子。煮水婆猶豫了一會,還是翻過了福熙街和福安街之間並不高的牆。沒錯,翻過去,儘管她已經69歲了,但是她還是翻過去了。這兩條毗鄰的街道,從外頭走,大約要好幾裡,然而這堵牆,卻是近道,只是沒有人去翻 ,也沒有幾個人能翻得過去。這條破街上的人都知道,翻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因為那裡警察是會管的,因為那裡住著他們得罪不起的人物。

所謂命運的巧合,就是在江煮水翻過去的這一瞬間,看到了在窗戶下晾衣服的染青,一個眉清目秀的小胖子,以及小胖子身後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說他陌生,是因為江煮水的確沒有見過江涯,說他熟悉,是因為江家人數十年來都帶有一種類似的氣質,也許他們並沒有血緣關係,哪怕他們相貌迥異,但是他們依舊相似。

江家是一個特殊的家族,和別的家族依靠血緣來維持關係不同,他們所依靠的是生死患難中織就的牽絆。那些孩子們本來分散在世界各地,在每個水深火熱的地方生活,在剛剛能夠走路的時候就開始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江家長輩們就是從這些本來已經沒有希望的孩子之中,挑選資質上佳者進入江氏孤兒院,按照天賦的不同分配給家族中不同的長老或者前輩。

當年的江煮水最初進入以色藝聞名的五月姬麾下,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卻越發出脫,,最後由家主親自教導,成為了嫡系王牌。在1942年抗日最艱難的時候,與另外三個姑娘同時出師,幾乎直搗黃龍,摧毀了日軍敵後科研基地,帶回了某次生化戰的頭腦,日本少將天草結麻。

然而,一切都毀在了這個男人手上,毀在了那個年輕的已經忘記了年幼時苦痛的間諜之花手上。

此刻,呆站在牆下的江煮水早已不復當年風華,然而她在某一秒狠狠的扳直了自己的脊背,像是要把那已經佝僂的靈魂帶回夢想最初開始的地方。

江涯自然也注意到了這個不速之客,第一個瞬間,他只覺得那大概是個普通的老太太,完全忽略了那老太太翻牆而過的事實。但是在江煮水挺直腰板的那一刻,他忽然皺起了眉頭,彷彿有什麼不得了的記憶忽然充斥了腦海。

“江家百年的歷史,只出過一個叛徒····”

“江涯,假如有一天你見到一個這樣的老太婆……一定要記得把那個女人送到地獄來見我……”

“你是江家最後的執法人……”

開春的風還有點冷,卻勝不過少年臉上忽然生出的寒意。他只是推開門走到院子裡而已,卻好像把正在盛放生機的氣候拉回寒冬。

“我沒有想到,還有機會能夠見到您,恐怕您也沒有想到,江家竟然還有人活下來……您說呢,我應該沒有認錯人吧,在江家罪人堂可就只有那麼一幅畫像,風華絕代。”

江煮水依舊站得很直,眉眼間猶如風霜劃過一般冷厲,然而,漸漸的卻又柔和下來,像那個撿垃圾的老太婆。

“您居然住的離江家產業這樣近……怪不得,大家都找不到你。”他靠著院牆蹲下,抬頭打量著煮水婆,像個孩子一樣。

染青默默關上了窗戶,躲進了房間,小動物一樣靈敏的天性讓他選擇迅速遠離戰場。他還沒有見過那樣的江涯,那人眼睛裡的星星好像消失了,讓人說不出的害怕。

“你叫什麼名字?”煮水婆放下肩膀上的垃圾袋,也蹲了下來。

“江涯,紅燭一脈的晚輩。”

“哦,紅燭啊……那可是江家真正的頭腦。”江煮水的語氣裡好似有一絲遺憾。

“……全都死了,江家只剩下我,還有你……”

“如今還有人把我歸進那個江家,可真是想不到的意外之喜。”煮水婆笑了笑:“老婆子我苟且偷生,從裡到外都破破爛爛了,怎麼還配被稱作江家人。好多年了,我一直在等著有個人把我殺掉,將我從罪人堂裡拿下。”

江涯隨意摸起一粒石子兒,自言自語般道:“你這麼想死,為什麼還活到現在?”

煮水婆眯了眯眼睛,慢慢回憶著:“我好像答應了一個人,在能活著的時候不要死掉。”

“多情人種無情果……我不知道你們當年究竟如何。我所知道的,只是別人口中的歷史……鹿邑峰,天草結麻,多少英雄豪傑,都毀在了日本人尊稱的煮水姬手上。”

“你不該把他們相提並論,一個英雄,一個狗熊。”煮水婆拍拍屁股站起來,想起地灶下面還有個孩子,嘆了一口氣:“你要殺我麼?”

“我會的。”

“那麼你殺我的那一天,記得把我家地灶下面的孩子帶走,那是鹿家的孩子。”

春寒料峭,冷風吹了江涯一個激靈,等再抬頭的時候,江煮水已然不見了。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鹿邑峰當年活下來了,儘管失去了聲音,失去了雙腿,但終究還是活下來了。

“照顧鹿家人是我的責任。”他定定地看著那道高聳的圍牆,很清楚那邊是一個亂糟糟的世界,人們都把這一道牆當成最後一道枷鎖。

“江煮水,五十年了,你還是那個打破枷鎖的人。時間沒有辦法改變你,即使知道是錯的,你也會一條路走到黑……那些死去的人,他們都不如你。”

推門進來的江涯自言自語了一句,又恢復成了平時的樣子。

“嚇到你了嗎,小青子?”江涯摸摸他的腦袋,縮進了搖椅裡面,裹著厚厚的毯子。“小青子,剛剛嚇到你了,對麼?”

“一點點吧。”染青在凳子上顫顫悠悠的晃著兩條小短腿,然後突然跳下凳子,朝江涯奔過來,扒住他的腦袋:“叔叔乖,沒關係的,我不覺得你壞”

“小青子,其實你一點都不笨麼。”在晃動的搖椅上,年輕人慢慢睡著了,夢裡面,是很多年前,那個掃蕩的黑夜。

人非聖賢,大家都犯過錯,只是有的人被原諒了,於是繼續前行,有的人連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於是一直在原路徘徊。不知江煮水是不是還一直活在那個戰火紛飛的時候,是不是還不斷被噩夢中上一秒還在微笑,下一秒卻已經沒了頭顱的歡顏驚醒,時時刻刻都在等待著往見地藏王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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