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川端康成的「雪國」看展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

幾乎每一篇寫到新潟的文章,都會引用川端康成《雪國》這句著名的開篇。而我來到“雪國”卻是在早秋,為了那三年一度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

越後妻有是包括日本新潟縣南部的十日町市和津南町在內的760 平方公里土地,比東京23 區還要廣闊,冬天平均積雪2.4米,最深達4米,是日本少有的大雪地帶。雪國在這個時節,泛著金黃麥浪,森林翠綠,平野遼闊,從繁忙都市來到此鄉間,頓覺心情舒暢。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到雪國看展,就是一趟鄉間旅行。(駱儀/圖)

大地藝術祭始於2000年,是全世界最大型的戶外藝術節,留下了草間彌生、蔡國強、James Turrell等重量級藝術家的作品。與日本另一著名藝術節瀨戶內海三年展不同,後者的展品大多集中在幾座場館,而前者的340多件作品散落在6大區域的廣袤鄉間,其中本屆新作也超過100件,某兩件展品之間的距離可能超過半小時車程。於是,看展成為一趟在鄉村的旅行,坐車、騎車、走路去看那些在田間、森林、民居和校舍裡的藝術作品。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草間彌生 花開妻有。(駱儀/圖)

近半年的積雪讓新潟擁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出產越光米、八海山清酒等名牌,可謂日本的“魚米之鄉”;另一方面,新潟部分村莊居民平均年齡達50歲以上,市區居民平均年齡也超過45歲,人口老化嚴重,大量民居和學校人去樓空。今年,40餘間空置房屋、14所學校就成為大地藝術祭的主要“展館”,也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圍繞家和學校的主題來創作。

家的記憶

第一屆大地藝術祭,前南斯拉夫著名行為藝術家瑪琳娜·阿巴拉莫維奇創作的《夢之家》,至今是最受關注的作品之一。這棟超過100年曆史的兩層木屋被改造為民宿,其中4個房間分別被染成紅、青、綠、紫色,房間裡沒有桌椅床鋪,僅有一口棺材,入住者穿著同色連體睡衣在棺材裡過夜,翌日記下自己的夢境,是為《夢之書》。書房的牆上則用鮮紅油漆寫著阿式靈魂烹飪食譜:“一杯丟失的慾望,倒入一滴晨光攪勻,可以治癒發燒。”濃烈的色彩讓我感到窒息,我沒有勇氣躺到棺材裡拍一張“到此一遊”照,更別說過夜了。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穿著這樣的睡衣,在“棺材”裡躺一晚,這樣的行為藝術,你敢來一次嗎?(駱儀/圖)

從夢之家逃出來,趕緊到鄰近的屋子去尋解藥。澳大利亞藝術家Lauren Berkowitz將植物泡在藥酒裡,燈光照射下有別樣的通透美感,是為《不老不死之藥》。

另一棟讓我感到不安、不想久留的屋子,房間裡交織著密密麻麻的黑紗線,角落裡的書、傢俱無不被黑網困住。日本藝術家塩田千椿的作品《家的記憶》,寓意很明顯,故人已去,此地空餘蜘蛛網和昔日生活的記憶。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另類的“家的記憶”。(駱儀/圖)

同是人去樓空的老房子,不同的藝術家交出截然不同的作品。走進大卷伸嗣的《影之家》,摸黑上樓,趴在二樓欄杆上,看一個個肥皂泡從一樓升起,在燈光照射中映射出彩虹色,膨大,破碎。孩童的尋常遊戲,放在漆黑的空屋子裡竟別有一番趣味。

廢棄的鄉間診療所還能怎麼改造?韓國藝術家Lee Bul腦洞大開,用錫紙將門窗都封起來,隔絕外部光線,時間和空間的界限都變得模糊。在室內昏黃燈光映照下,地板的錫紙反射出悠悠金光和窗格子扭曲的線條,乍眼看去猶如一條流光溢彩的溪流。其中一個房間的牆壁更是貼滿破碎的反光鏡片,視覺衝擊力強烈。

在這個年代,看藝術展與昔日最大的區別大概是,有不少作品的圖片已經在社交媒體上傳播,成為“網紅”和看展觀眾的必到“打卡點”。在這些作品裡擺個文藝pose拍照,修圖、發佈、集贊,也成為看展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是一些觀眾來看展的重要目的。站在上述《診療所》“鏡之間”拍個剪影的照片一度刷遍社交網絡,大概是造成了觀展擁堵,如今鏡子前已經拉起防線。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網紅”藝術品——鄉間診療所。(駱儀/圖)

而另一網紅作品《雲之經線》依然可以進入拍照。空蕩蕩的廠房裡,無數條白絲線從天花板垂下,絲線上的結組成六角形,正是雪花結晶體的形狀。站在“雪花”中央拍張照,一定會博得朋友圈點贊如潮,但或許不是每個人都會關注到作品背後的用意。越後妻有的紡織業歷史可以追溯到繩文時代,在江戶時代麻織業得到大規模發展,大正、昭和年間的絹織業也很興旺,但自1970年代起,地區人口湧向都市,織物產業衰落。因此,墨西哥藝術家Damiáne Ortega通過這一簡單又上鏡的作品,緬懷雪國的紡織業。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雲之經線”在向當地歷史致敬。(駱儀/圖)

空置的職人工房也成為展館。還未走進《每個人的空氣》,就看到觀眾在拉動多個天花板垂下的手環,有點像是在紡線。原來,牆上安裝著多部風琴,風琴的開合由手環控制,你並不知道哪個手環能奏響哪部風琴、風琴的音高音色也各不相同,美國藝術家Ann Hamilton設計的這一互動裝置大概是本屆大地藝術祭最好玩的作品之一。他甚至把兩片牆上的木板改造成聲孔,用風琴連通的管子在木板表面滑動,就能奏出高高低低的樂聲。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每個人的空氣”能讓觀展者愉快地互動。(駱儀/圖)

在這些空置的木造老房子裡,外國藝術家的作品與當地文化風土的融合並不亞於日本本土藝術家,不存在某些外國設計師一創作中國主題就是大紅大綠的刻板淺薄。

廢棄的校舍則是另一大類主要創作空間,在這些地方的展品,往往旨在喚起人們對昔日的回憶,彷彿給時光加上了濾鏡,總有幾分懷舊之美。廣瀨菜菜與永谷一馬聯合創作的《教室》是本屆藝術祭又一網紅。描述越後妻有四季景象的詩句寫在木地板上而非黑板上,銀色的字跡會隨著觀看者的走動形成反光,窗外綠意盈盈,確實是讓人過目難忘的作品。

每一條路都是展覽空間

當然,300多件作品中,不明所以的也不少。在站前廣場的草叢中放兩塊大石頭——日本藝術家“目”的作品《重複對象》;把枯而不倒的大樹樹根刨出來——竹腰耕平的《十日町之木》,這些也叫藝術?2000年,蔡國強將福建的廢棄龍窯搬來複原,就成了《龍現代美術館》,而王思順在窯外種上在中國被視為雜草的黃色小花,就成了本屆新作《幸福之花》。幾位日本老太太連聲讚歎“sugoyi”(了不起),這大概就是外國的月亮比較圓吧!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把大樹樹根刨出來的“十日町之木”。(駱儀/圖)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蔡國強的“龍現代美術館”。(駱儀/圖)

當然,如果不是抱著“藝術品要在美術館裡瞻仰”的心態,就會感到輕鬆許多,何況現代藝術本就充滿爭議。把大樓門前長廊的燈光變成交織的彩虹色(高橋匡太《光之織》),用各地大米辦一個試吃會(Eat & Art Taro《大米秀》),收集新潟各地576種土壤裝進小瓶子(慄田宏一《泥土圖書館》),諸如此類的作品,未必是多偉大、多震撼人心的傑作,卻也有一份對當地風物的珍重、和讓尋常事物變得美好愉悅的心情。北川富朗曾表示,“在大地藝術祭中,藝術只是一個催化劑,用以呈現當地的歷史和人的生活方式。”這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藝術節,許多展品都邀請觀眾動手體驗甚至住進去,小朋友也可以玩得很開心,自拍、發朋友圈,也是欣賞藝術的一種方式。

去看蔡國強的龍窯,需要在茂密的叢林間徒步十多分鐘,清新的空氣,搖曳的樹影,落葉堆積的綿軟路面,過程比展品本身更美好。還有一些作品要經過金黃的稻田,錯落的梯田,墨綠的松柏林,微風輕撫的蘆葦,雲霧籠罩的群山,倒像是藉著看展,來一趟鄉間的輕旅行。也可以說,整個越後妻有地區,就是一座天然的大型美術館。正如藝術祭的總策展人北川富朗所言,“大部分20世紀的現代藝術品,你在東京或者哪裡看,沒有差別。但在越後妻有不一樣,這裡的每一條路,每一根草,都是展覽空間的一部分。”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越後妻有地區,就是一座天然美術館。(駱儀/圖)

更多的作品,路途遙遠,徒步或騎車難以到達,就連自駕也要費時間找路,最便捷的方式是乘坐官方運營的大巴參加半日遊,按固定路線去看展。購買藝術祭通票,會獲得一本叫做passport的明黃小本本,300多件作品在passport裡各自擁有一個小方框,去看相應展品時在passport蓋上印章,形式感很強。如此這般,上車睡覺、下車拍照蓋章,馬不停蹄,某些點只停留10分鐘,到下一個點車程卻要30分鐘,感覺特別像二十年前曾經風靡中國的“歐洲12天11國遊”。

不過,如果你乘坐3號大巴參加津南·上鄉tour,或參加6號大巴的秋山鄉·中裡tour,這個“上世紀式旅行團”會給你一大驚喜——一場大巴後座的“電影”。把遮光簾子緊緊拉上,鳥鳴聲、水流聲、頑童嬉鬧聲響起,稻田麥浪、小溪、樹林、農屋、藍天白雲……不不,不是錄像投影,是車外風景通過兩側車窗上的小孔投射到幕布上、還有車頂和車窗上,360度球幕大片!我們彷彿被裝進黑箱運輸,僅能從“電影畫面”猜測出窗外風景和環境。利用小時候物理課學過的“小孔成像”原理,香港藝術家伍韶勁創造出《25分鐘後》,給我們帶來一次畫面光影無法預期也無法複製的奇妙觀影體驗。

到川端康成的“雪国”看展

利用“小孔成像”原理設置的“25分鐘後”巴士。(駱儀/圖)

藝術祭振興鄉村了嗎?

以農田為舞臺,以藝術為橋樑,希望重振在現代化過程中日益衰頹老化的農業地區,是大地藝術祭的初衷。因此,展品分散於鄉間,把觀眾帶到偏遠田野叢林,感受雪國在冬天以外的魅力,部分民居改造的展館也作為旅館接待遊客,可以說是主辦方有意為之。在藝術祭結束後,這些特殊的旅館依然可以入住,旅館的經營者則可能來自城市,通過這種方式,既讓都市人在鄉村擁有了一棟經藝術家免費設計改造的老屋、一個歸隱的夢,也讓那些廢棄老屋重獲新生。

第一屆藝術祭吸引到16萬觀眾,第三屆35萬,到上一屆達51萬,創造了50億日元(摺合約3億人民幣)的經濟效益。在觀展人群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日本遊客,還有瀨戶內海來的,大家笑說,“明年瀨戶內海(三年展)見”。看展時我也遇到不少香港、臺灣、內地來的志願者,外號“小蛇隊”的官方誌願者隊伍從2000年至今已經有超過2000人報名,其中一些志願者甚至堅持了20年。

在世界上多數藝術節都是貼錢辦的情況下,大地藝術祭的50億日元自然是個很優秀的成績單。運營資金也從最初兩屆的政府負擔,逐漸轉變為民間財團、藝術基金和企業贊助聯合支持,甚至有所盈利,已成為藝術振興鄉村的一個樣板,相信它繼續辦下去,影響會越來越大。但以個人體會來說,越後妻有離振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鄉村依然說不上有人氣。舉個例子,看展之餘,我們常常找不到營業的餐廳,不得不在便利店解決。我們住在新幹線途徑的越後湯澤,可謂這一地區的“大鎮”,到晚上八九點,主街上已經空無一人,還開門的店鋪屈指可數。當然,中國一些鄉村成為熱門旅遊景點之後的繁榮,也不是大地藝術祭的目標。

3天6個大巴行程,匆匆打卡約150件作品,然後離開,這次藝術之旅,我會記得什麼?是那紅棺材的恐怖,拉動手環奏響牆上風琴的喜悅,大巴上看“電影”的驚喜,還是起伏的麥浪,田邊的野花,山間的輕煙雲霧?還是那晚在居酒屋跟閨蜜們嚐遍各種“本地限定”的新潟米酒,臨走時,頭系汗巾的老闆振臂一呼“Fuji Rock”(日本最大的戶外音樂節富士搖滾音樂節也在新潟舉行)?

第二天晚上我們還想再去,居酒屋休息關門了。

(本文提及的展品標題均為作者翻譯)

TIPS:

本屆大地藝術祭已於9月17日閉幕,秋展持續至10月8日,藝術祭期間的許多作品持續展出,通票為2000日元。在其他季節也有一些活動。詳情請查看大地藝術祭官網:www.echigo-tsumari.jp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