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歲老人去世後五子女被判遺棄罪 母親卻爲孩子們「喊冤」

記者/曹慧茹 鍾友迪


80歲老人去世後五子女被判遺棄罪 母親卻為孩子們“喊冤”

▷庭審現場


80歲這年,張平安孤零零地在老房子裡去世了,他的死,把五個子女帶到了被告席上。

9月13日,四川平武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張平安的五個孩子被指控涉嫌遺棄罪。鎮司法所、村委會出具證據稱,在張平安生病住院期間,五個子女均未有效履行贍養義務。

但張平安的老伴趙秀雅卻替孩子們“冤枉”,一起生活了50年,她覺得張平安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動輒打罵家人、和子女感情淡漠,孩子們都怕他,才躲得遠遠的。

一邊是家人口中一個“暴戾”父親的形象;一邊是被立為全縣遺棄老人的“反面典型”,法理和人情的催化下,一段“家事”變成了一場官司。


80歲老人去世後五子女被判遺棄罪 母親卻為孩子們“喊冤”

▷張平安去世的老屋


父親之死

先鋒村藏在深山裡,距離平武縣城近100公里,這裡常年氣候溫和、雲霧繚繞,只有一條兩米寬的山間小路與外界連接。

離世前,村民張平安獨自住在山拗裡的一處緩坡上。30多平的小木屋被茂密的林木包圍著,家門前雜草叢生,不遠處就是百米深的山崖。屋內空蕩蕩,只有一張床、一個木箱子、一個櫃子,和一個裝糧食的塑料桶。

張平安最後幾年的生活,和這屈指可數的家當一樣單調孤獨。吃飯、趕集、去醫院看病,大多數時候,他都是獨自一人。

去年5月28日,三位村幹部走訪這位貧困戶時,敲敲木屋虛掩的門,無人回應。80歲的張平安,四肢伸平,仰面躺在床前,已經沒了呼吸。

村幹部急忙報告鎮政府和派出所,同時聯繫張平安的5個子女。

距離最近的,是二女兒張天群,她住在2公里外的一個村子,初中學歷的張天群是子女裡文化水平最高的一個。

除她之外,三女兒張明麗嫁到同縣另一個鎮。年過半百的張明麗沒有手機,孃家一有事,都是聯繫她的丈夫。四女兒則一直在縣城做傢俱生意。大女兒張玉珍嫁到了300多公里外的遂寧市,來一趟需要4個多小時車程。她已經59歲了,家裡有兩個孫子要照看。

距離最遠的是小兒子張鵬,結婚後,他們夫婦倆經常在浙江打工。

得知父親的死訊,五個子女都趕了回來。張順利被埋在了離老屋幾米遠的地方,下葬時,孩子們燒了些紙錢、花圈,沒有大辦喪事。

但五個子女沒有想到,在父親入土之後,他們兩代人的糾葛並沒有結束。根據當地官方發佈的消息,平武縣公安機關查明,2016年7月到次年5月,張平安多次因病住院治療,鎮司法所、村委會等接連通知其子女,他們均未有效履行贍養義務。隨後,縣公安局對張平安的五個子女依法逮捕,縣檢察院對他們提起了公訴。

9月13日,平武縣法院以涉嫌遺棄罪,開庭審理此案。


80歲老人去世後五子女被判遺棄罪 母親卻為孩子們“喊冤”

▷最後幾年,張平安在孤獨中度過



七口之家

子女被捕的消息傳來,77歲的趙秀雅“嚇壞了”,她和張平安一起生活了50多年,不覺得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也沒想到,他在死後還會繼續“拖累”子女。

1958年正月,17歲的趙秀雅經人介紹,嫁給鄰村的張平安。“那時他什麼都會做,勤快,力氣大,對我好。”

隨後幾年,五個孩子相繼出生。吃飯的嘴多了幾張,家裡愈發貧困。張平安一直在外面幹活,很少在家,偶爾回來呆幾天就走。

1970年10月,正趕上文革,張平安因為聚眾帶人鬧事,被抓去勞改。趙秀雅拖著5個還未成年的子女在家,最大的孩子才12歲,小兒子剛滿3個月。大的帶著小的,幾個孩子在家編揹簍、打豬草、揀樹葉為生。

趙秀雅很堅定,“我要是走了,把幾個孩子丟下,誰管嘛,就這樣過,吃菜喝水也能把孩子拖大。”

8年後,張平安回來了,但這個七口之家並沒有重聚後的喜悅。對趙秀雅和孩子們而言,生活比之前更艱難了。

三女兒張明麗記得,她那時才14歲,在家門口玩。母親指著一個精瘦、鬍子拉碴的男人說,“這是你們老漢兒”。父親張平安黑著個臉,目光斜斜看向幾個孩子,不說話,也不主動上前抱他們。

原來那個勤快的張平安不見了,他一天三頓飯都要喝酒。每逢鎮上有集市,他就背上半新不舊的帆布包去“趕場子”,天黑才回來。有時從村東頭繞到西頭,他不想待在家裡,也不想下地幹活。後來,張平安索性把家中20畝地都租給別人,每畝地一年領100多塊錢。


80歲老人去世後五子女被判遺棄罪 母親卻為孩子們“喊冤”

▷趙秀雅為孩子們感到冤枉



“厲害角色”

表弟黃興住在離張平安家幾百米的地方,黃興揮手比劃著表哥在世時的模樣,形容他是個“厲害角色”,脾氣上來,抄起地上的棍子、鋤具就朝別人捶過去,“表嫂是個老好人,但管不住他”。

張平安對孩子們很粗暴,三句話沒說完就上手教訓,村裡有人見過,張家幾個孩子嚇得藏到茅房裡。三女兒張明麗說,從那時起,他們對父親不只是陌生,還有恐懼。

妻子趙秀雅也會捱打,“我不敢還手,打他就把你往死里弄。臉上給你打一耳光,一拳頭錘到地上,臉都腫了,鼻血流到嘴巴里。”

上世紀90年代,幾個女兒相繼嫁人離家,只剩張平安夫婦和小兒子張鵬生活在一起。一次,張鵬跑到二姐家取菜籽,順便玩了兩天才回來。張平安生氣了,兒子回來時,他拿一根竹棒把張鵬的腦袋打出了一條大口子,張鵬哭著去找母親包紮傷口。

趙秀雅說,因為這件事,兒子當時就下決心以後也要出去安家,“娃們和他關係一般,都被他打跑了。”

當所有孩子都離開家後,張平安和身邊人相處得依然不好。村幹部吳鵬飛說,有時兒女回來看他。“錢給他拿少了,東西給他買少了,他就開口罵,誰受得了!”

“他性格那麼歪。包括我在內,他都罵過,他能把村主任罵得哭得嘩嘩的。”吳鵬飛說。

有一回,村裡集資修水泥路,每家要出400塊錢。張平安找到村委會,拍著桌子罵罵咧咧的,說村幹部要吃他的錢,“賴了一天沒走,最後錢也沒交嘛,兇得很。”

2008年四川地震後,張平安在家修整房子,趙秀雅煮了他愛吃的白水豆腐。豆腐煮好撈起來,她又夾了一坨油放到鍋裡,打算就著湯水下麵條。張平安看到很生氣,他罵妻子給他下毒藥。

趙秀雅氣不過,和二女兒張天群訴苦,“今後有什麼事,他還要賴我,說我把他毒死了。”張天群常年在外打工,正缺一個守家的,她想以這個理由把母親接過去。

“你真要去?”張平安質問妻子。

“小的叫你你不去嘛,她既然在叫,就要去嘛。”趙秀雅說,隨後,張平安抄起菜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孤老

房子修完後,2010年,張天群就把母親接走了,張平安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趙秀雅時不時回來幫個忙,摘茶葉、種玉米。“收成的時候,他拿去賣了,把錢放自己包裡,一分也不給我”。

趙秀雅抱怨,老兩口的低保也是張平安一個人領了,每人每個月275元。有村幹部稱,張平安每年還可以領糧食補貼幾百元。加上土地租金,他每月能有約700元收入。

趙秀雅說,張平安在家也會自己熬稀飯、炒菜,有時燉一大盆豬腳,“他經常說,一個人住,沒人煩,過得快活呢。”

在幾位村幹部看來,起初,張平安的獨居生活確實還不錯,直到最後幾年,變得孤苦無依。

村主任朱明華回憶,2016年冬天,他看到張平安微閉著眼睛,靠坐在床沿邊,說話有氣無力。“他說自己行動不方便,沒有任何人管,連吃的都弄不到嘴裡。”

朱明華隨即把手機開了免提,給張平安的五個子女挨個打電話,但他們都說沒空回來。

豆叩鎮衛生院的住院記錄單顯示,自2016年7月起至2017年5月,一年多的時間裡,張平安曾因氣管炎、肺氣腫、腦供血不足、急性腸胃炎等疾病入院治療6次,最短一次住了8天,最長一次住了23天。

身體越來越差,但張平安的脾氣一點沒變。一位曾照顧過他的護士回憶,打針時扎疼了,張平安會朝醫護人員人員發脾氣。大家都怕張平安,看到別人送給他的花生牛奶要壞掉了,也不敢過去提醒。三女兒張明麗去醫院看父親,囑咐他要聽醫生的話,張平安又發脾氣了,抓起地上的鞋子就要打她。張明麗覺得,她對父親的恐懼從來沒有變過。

2017年4月,張平安頭昏,獨自上街買藥吃,在山路上摔倒了。村民肖友財發現後,立刻給村幹部打電話。村主任和村書記匆忙趕來,看到張平安頭上流了很多血,怕有內傷,三人不敢輕易動,電話通知了住得較近的二女兒和三女兒。

電話裡三女婿有些不耐煩,“光喊我們一個人怎麼做嘛?”

“我不管,我管的我母親,你們去找其他子女。”二女兒也掛了電話。

三人無奈,便用麵包車把張平安送到最近的二女兒張天群家裡。“他老伴也在那裡,至少有人照看。”

第二天,張平安又回到了先鋒村。他告訴村幹部仇德華,二女兒罵了他一晚上,不讓他進屋,不給他抱被子,晚上在外面坐著冷,他想生火取暖,還被女兒端了一盆水給澆滅了。

2018年9月13日,在平武縣人民法院的庭審現場,二女兒張天群對上述細節予以否認,她說自己沒這麼做過。

最終,公訴人認為“這是村幹部聽張平安口頭說的,尚無其他信源佐證。”

關於幾個子女相互推諉,不願意主動贍養張平安,村幹部朱明華在庭審時作為證人出庭,給出了更詳細的說明。

去年正值插春秧時節,朱明華從地裡回來,看到張平安顫巍巍走著,好像隨時要摔跤的樣子。朱明華感到為難,不管吧,有些不忍心。管吧,要是發生意外,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掏出手機給張平安的兒子張鵬打電話。此時,張鵬正在浙江打工。他試圖把父親託付給村幹部,“他是村上的村民,你們幫我處理下。”

朱明華很氣憤,“誰的父母親?憑啥子村裡來全權給你負責處理呢?”

庭審現場,朱明華複述了整個過程。距離他兩米外,張鵬抿著嘴,半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他承認自己說過這番話。他解釋,當時工作實在走不開,想請村幹部幫忙協調一下。


80歲老人去世後五子女被判遺棄罪 母親卻為孩子們“喊冤”

▷三女兒和女婿



求情書

去世前不久,張平安曾想通過法律改善自己的處境,他到鎮上的司法所尋求幫助。司法所工作人員出具證言稱,他們分別聯繫了五名子女,希望他們能夠履行自己的義務,結果遭到了推諉和拒絕。

法庭上,幾個子女承認,他們確實沒有商量過父母的具體贍養問題。張平安的大女兒張玉珍說,“我姊妹,都是東一個西一個的,他要是想到任意哪個家耍都可以,他來我家我也會照顧他。”

子女似乎有各自的難處,三女兒張明麗家也是低保戶,兒子患有先天性癲癇,兒媳有精神分裂症,後來又得了產後抑鬱症,一家人全靠丈夫每天騎摩托載人過活。

在律師的指導下,趙秀雅向法庭遞交了求情書,主要陳述丈夫張平安平時脾氣不好,與子女不和睦,五位子女已認識到錯誤;希望子女們能夠處理好家事,對母親能夠肩負起他們應該負起的責任,請求法院對子女進行減刑。

“他說死了後,土地財產要上交給村集體和國家,不要子女管他,幾個子女聽了就對他有意見,也不想理他。”趙秀雅還解釋說。

辯護律師稱,由於張平安的性格,與子女長期不和睦,對妻子兒女經常打罵,導致子女各奔東西。張平安生前,子女沒有盡到贍養責任,過錯不應完全歸因於被告人,他自身也是有一定過錯的。律師懇請法庭對被告人酌情從輕處罰。

審判長認為,張平安的個人性格及其與子女的關係,與庭審中是否對他們進行減刑是“兩個不同的關係”。

9月13日,張家的孩子們等來了最後的判決,因為遺棄罪,五個子女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到一年六個月、緩刑兩年不等。

平武縣政府將此事作為“反面典型”向全縣進行了公開,將案件資料刻錄成光碟,要求各鄉鎮、村組織群眾集中收看。

三女兒張明麗說,事已至此,她不想再對判決的結果說些什麼。在張平安去世前三天,張明麗在街上遇見了他。女兒一直以為父親還在住院治療,問他怎麼跑出來了,張平安說,自己沒病,在醫院待不住。

張明麗也覺得父親最後幾年的生活很可憐。“有時候,我心裡還是能想到我老漢兒,但就是做不了什麼。”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本文由樹木計劃支持,北青深一度獨立出品,首發在今日頭條平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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