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会议

一个人的会议

张楚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好多天,具体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他都不知道,只知道窗外一片漆黑,还有就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正躺在某家医院的病房里。月光和院子里的灯光把窗外的树变成两种影子投影在对面的石灰墙上,墙根下隐约可见的枯枝败叶服服帖帖地趴在地上。张楚抬起头,手臂上方的吊瓶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毫无意义的针水。氧气通过细管均匀地送到鼻腔里,让张楚想起童年时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前杠上感觉到的迎面吹来的微风。吊瓶里的气泡不停向上翻滚,像有一条无形的鱼在里面游来游去。这一切让他强烈地感到时间的存在,也让他感到了离死亡的距离。

直到张楚醒来那一天,他活了60多岁。张楚的一生平平淡淡,庸庸碌碌,没有出奇的艰难险阻,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回想起来值得骄傲的事。张楚没有妻子,没有后代,没有冒险,没有任何大家认为应该要有的东西。年轻时,张楚经常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所以,他预感自己将死在病床上,正是这预感让他无法抵御对医院的恐惧。从60岁生日的前一天心脏病发作开始直到这一天,他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积蓄和精力,他觉得自己距离死亡不远了。

一想起死,张楚就觉得恐惧,但他深知自己无法阻挡死亡的来临,他只是想利用随时都会消失的时间总结一下自己的一生,这个想法却被一种兴奋打断了。这种兴奋十分复杂,大致包括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机会的渴望。张楚甚至认为自己会重生,这种感觉很强烈。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他梦见一个衣着整齐的年轻人面带微笑站在他面前。

“你好!”年轻人举起手跟张楚打招呼。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张楚几乎欠起身来。

“别动,你必须躺着。”年轻人赶紧从容地扶住张楚的肩膀,并用一种柔和的姿势坐在病床前,透过单薄的病号服,张楚明显感受到了年轻人手掌的温度。

年轻人把一只手放在嘴边,神秘地说:“我可以给你一个实现你内心想法的机会!”

梦中的张楚认为医院管理实在太混乱了,以至于让一个精神病人深夜跑进另一个病人的房间。万一被吓死样子该多难看。他懊恼地按着身边的铃。

年轻人说:“别按了,不会有人听见。你现在处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你眼前的一切仅仅是你想感觉到的一切,并不在现实当中。”

“我为什么要信你?”张楚严肃而警惕地看着年轻人。

“你当然要信我!”年轻人把脸凑得离张楚很近,“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让你平静地离开是我的职责。”

“哦?平静地离开?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呵呵!”

“只是看来你对这个世界还恋恋不舍啊,其实你不必对死亡生气,它是饭后的水果,它将带给你永恒的宁静,而且代价仅仅是你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

“我警告你,你现在已经严重地侵犯了一个病人的权利。我现在不需要天堂,不需要一个把自己当神的神经病,更不需要与神经病人谈话,我需要休息!”梦中的张楚把被子拉过头顶,捂得严严实实。

“既然你那么想活,”那个人慢慢站直了身体,“我可以给你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你刚才说什么?”张楚把被子掀起一角。

“我说我可以给你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只是有一定的规则。”

“什么规则?”重生的强烈欲望,让张楚不得不回到这场对话中来。

“你在这个世界上待了这么多年,你知道,”他伏在张楚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在张楚胸前画着无形的小圈,“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规则,我敢说,你将要听到的规则比你之前听过的任何规则都合情合理。首先,你想重活一次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游戏,更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这个世界上每个瞬间发生的事并不是偶然的,它需要条件。也就是条件必将导致结果,条件本身和结果本身可以毫不相关,也可以部分相关。对于你现在的情况,就好比是要让后者代替前者,让前者代替后者。那么,在什么样的前提下,我们可以让条件和结果调个头呢?很简单,只要让他们完全相等!因为,只要让条件严格地等于结果,也就无所谓谁是‘条件’谁是‘结果’了。”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张楚说。

“直说了吧,张楚先生。”年轻人再次站起来,“你现在即将面临死亡,而你的死亡实属衰老致死。你的一生虽然处于一个慢慢衰老的过程,但毕竟你不是一生下来就老得足以死去。换句话说,你的一生不是每个瞬间都面对死亡的威胁,虽然事实上是这样,但你自己并不知道。所以,你的死亡是‘意识到自己要死的你’的事,这件重要的事并不涉及过去的你。你想重活一遍的愿望也不单是‘意识到自己要死的你’的事,它也是你一生中‘每个瞬间的你’的事……”

“过去的我?”张楚打断了他,“过去已经过去,已经不存在了!你能使时间消失吗?”

“时间是不会消失的!张先生。”

“你没有这个能力办到吗?”

“请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时间会消失多长时间?’我想这会使你发疯的。”

“那么请问,你怎么满足我的愿望呢?”

“简单地说,您必须征得‘过去的你’的同意。我可以安排你和他们开一次会议。其中会包括:十岁的你、二十岁的你、三十岁的你、四十岁的你和五十岁的你,加上现在的你,一共是六人。顺便说一句,这种提法有点荒谬,因为这‘六人’都是你自己,只是不同时期的你,但本质都是你。至于规则嘛,我说过,非常合理,只要‘六人’中有超过‘三人’同意你现在的意见就可以了。而且,你可以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年龄开始‘活’。”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闯进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虽然在整个房间只有微弱的光线,但他好像站在阳光下一般明亮。他转动着大大的眼睛四处张望,最后目光落在张楚这里。张楚有些害怕,怕吓着他。但小男孩却高兴地向张楚的病床走来。他的眼睛就像荷叶上的水珠那样清澈,而捕捉他们就像捕捉蝴蝶那样吃力。张楚伸手抚摸他的脸,光滑柔软得仿佛不可能存在一般,而他却咯咯地笑着后退了一点,也许是由于张楚的手太粗糙而使他发痒的缘故。张楚对小男孩说:“来,别怕,让我摸摸你。”小男孩非常小心地把脸凑近张楚的手,刚一碰到他又笑了,笑得比上次还厉害。没错,张楚认出来,这的确是十岁的自己。

正当张楚为这栩栩如生的情景激动的时候,从门外又走进来四个人:二十岁的张楚、三十岁的张楚、四十岁的张楚和五十岁的张楚。他们一个比一个抽缩,一个比一个暗淡,让张楚想起历史课本上从猿到人的进化示意图,不过好像要反过来看。

“先生们,欢迎来到你们自己的内心世界。”那个年轻人开口了,“今晚请大家来是要进行一次重要的会议。请记住,这是一次会议而不是聚会。你们可以就某个观点任意发表意见,说出任何平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和别人说的话,但有一点,你们必须真诚地说出来。这次会议由躺在床上的这位先生主持,至于主题呢,还是由他来告诉你们好了。那么,我的简单介绍就到这里。”

“有什么结果请告诉我。”他伏下来悄悄地对张楚说,说完年轻人便消失了。

张楚被其他五个不同年龄的自己围住了,左边是十岁、二十岁和三十岁的自己;右边分别是四十岁和五十岁的自己。除了五十岁的自己在关切地看着张楚以外,其余的一律在惊讶地相互打量。我们姑且分别用年龄来称呼各个年龄段的张楚。二十岁穿着一套名牌运动装,张楚想起来了,那时自己还是一个爱赶时髦的大学生,甚至连头发都有好几种颜色;三十岁身穿一件黑色的夹克,戴一副树脂眼镜,张楚想起来了,那时自己还是一家外资公司的小职员,痴迷文学,甚至还梦想当一名作家;而四十岁呢,情况就有所不同了,穿一套笔挺的西服,腋下夹一个软皮包,张楚想起来了,那时自己已辞职,整天忙着办公司;五十岁略带忧伤,呆呆地看着张楚,张楚想起来了,那时自己做了亏本生意,每天看着存折上渐渐减少的数字犯愁。

张楚现在才知道,记忆也有排泄的功能,我原本认为一清二楚的事其实只是记忆的排泄物。

“真想不到,”五十岁首先开口。“我竟患上了心脏病!”他轻轻掀起被子,看到张楚浮肿的脚后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轻轻盖上。

“想开点,”四十岁说,“人生不就这样。”说完便把一支抽出的烟在张楚的脸上方递给了三十岁。

“我觉得今天大家在一起是为了讨论该怎样来走自己的人生道路,以便更好地完成我们的事业。”四十岁提高嗓音说。他的Zippo打火机“叮”地响了一下,又“哒”地响了一下。

“我觉得今天大家在一起是为了讨论该怎样保养身体!”五十岁反驳道。“尤其是你们两个,”他指了指三十岁和四十岁说,“应该早早把烟戒掉!”

“你们都太让我失望了!”三十岁冷冷地说,“难道这真是我的未来么?你们真的把芊芊抛弃了么?”

“忘了你的芊芊吧,”四十岁失去了耐心,“她并不存在,她只是穷书生幻想的对象。你现在可能还没意识到你真正的问题。从有人类以来,他们面临和解决的问题就是贫穷!而贫穷就是一切道德罪恶的根源,冲突和战争也由它而产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现在应该在读海明威吧,你一定以为发现了真相了吧?其实远远没有,一百个海明威也改变不了你奴才的宿命,或许你该读读历史本身,而不是历史的结论。”

“对不起,我不想再跟你这样的钱串子谈下去了,”三十岁说,“你的嘴巴里充满了铜臭味道!”

“铜臭?哈哈,任何词藻都伤害不了我。文学青年,当你真正懂文学的时候你根本不会再需要它。文学根本不在书里!卡夫卡说过:‘这世界是一条绳索,是用来绊倒人的。’我曾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上了书的当!我的结论是:这世界是一口井,唯一的出路是往上爬!”

“我不管你现在在干什么,我是不会放弃写小说的。也许你就是我的未来,但这不关我的事。”三十岁用蔑视的语气说。

“小说?不要再做无意义的舞文弄墨了!你可以把小说给他看看,”四十岁指了指十岁,“这和他的作文没有任何区别。”

二十岁笑了笑对三十岁说:“我还没想到我会写小说!你们干什么我都支持!不过,我就想知道我和方芳有没有结婚!”

“忘了那个女人,”三十岁轻蔑地说,“任何女人都不要相信。因为女人不信任何东西,她们是悲剧的缔造者。”

“女人靠直觉做事,她们没有任何错!”四十岁瞥了三十岁一眼,然后对二十岁说,“她们不需要相信任何东西,她们本身就可以是任何东西!”然后他把微笑的脸对准三十岁说:“想想你是怎么喜欢上文学的吧,假如不是她抛弃你,你还会拥抱文学吗?”

三十岁气得直发抖。张楚能理解他,因为张楚曾经就是他。也许三十岁认为四十岁是个小丑,却反倒被小丑侮辱了。所以他转而对二十岁说:“我希望你能认得清人生的道路,不要再贪图这片刻的欢娱了。也许你现在不能接受与方芳分手的事实,但至少在以后的时间里你应该多留一些时间给你的内心。”

“我当然能接受与她分手!”二十岁像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一样,眼睛里闪烁出双倍的光芒,高兴得几乎叫了出来。“所有人”无不惊讶地看着他。“我想知道我还会遇到多少女人,她们都是什么样?”二十岁小心地补充。

“这太让人兴奋了,”四十岁说,“看到了吧,他并不是浮士德。他甚至连选择的过程都不需要,因为世上没有魔鬼,也没有上帝。”

三十岁不再说话。他把烟头狠狠地摔在地上,独自向窗户走去,把头斜依在墙上,双手交叉在胸前,绝望地看着窗外的黑暗。

四十岁走到二十岁面前,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道:“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被痛苦蒙蔽。痛苦就是缺乏,而不是无知;快乐就是满足,而不是什么追求真理。你的问题问得很好,每个男人都想在自己一生中经历无数次的艳遇。事情不会自动发生,你总得支付点什么,比如:钱……”

“你有什么资格提‘钱’这个字!”一直默不作声的五十岁打断了他,“你还以为你可以变成百万富翁呢,是吧?”

“我当然可以!”虽然四十岁声音很大,但明显已经非常不安了,“我有做生意的头脑,虽然我刚意识到这点。我不信谁会比我做得更好!况且我还有一个在这方面十分厉害的朋友。我相信我的智慧,我更相信他的勇气……”

“忘记他吧,”五十岁说,“他是你这辈子遇到的最后一个骗子。你赚的钱现在存在欧洲的银行,就在他的账号上。”

“我的钱在我这里!”四十岁慌慌张张掏出他的信用卡在五十岁眼前晃动,“你不记得了吗?啊?”

“谁都不理解我!谁都不理解我!”三十岁用一种哭腔带来了一片鸦雀无声,“父母无情的责怪已经够我受的了,没想到连我自己也……”他用额头轻微地撞击着墙壁。

十岁以一种更大的哭声阻止了三十岁的抽泣。成人世界的奇怪现象把小家伙吓坏了,小嘴张得老大,而大大的眼睛已经闭紧,眼泪顺着被嘴撑开的脸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接下来的场面颇耐人寻味:二十岁用笑脸安慰十岁,不时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四十岁友好地传了一支烟给三十岁,并不时地拍拍他的肩膀。

当一切哭声停止的时候,五十岁语重心长地对“众人”说:“我理解你们,毕竟你们的现在是我的过去。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想尽一切办法在别人面前证明我们的价值。也许这很浅薄,但这浅薄也许很深刻,因为很难得到,也很难摆脱。比如说吧,我们都想对别人说:‘我是一个非常不平凡的人。’于是我们就去取证据给他们看,最终我们的生活就被淹没在取得证据的途中,所以我们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平凡的人。就像卡夫卡的《审判》所讲的,人是不该反抗任何东西的。《审判》的主人公,也就是我们大家,在努力证明自己清白的过程中却不断地在犯罪,最后,或许因为太累,或许因为罪孽太深而不得不‘像条狗似的’死去。”

五十岁接着说:“我活了五十年了,在这五十年里,我爱过很多东西:女人、文学、金钱,也以同样的程度排斥过这些东西。但是不管我在爱什么和恨什么,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总是觉得什么事太不该发生或是什么事太应该发生。这世界上既没有‘不该’发生的事,也没有‘应该’发生的事,这样想只会点燃你的欲望而不会点燃你的灵魂。希望是药物而不是食物,必须小心使用。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一个人吃饭、睡觉、散步组成了我的生活,也组成了我的幸福,再没比这些更真实和快乐的事了。在两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意识到了这些。”

“母亲?”其他人默默地念道。

“是的,母亲。父亲在五年前死于心脏病。当时我并没想太多,但是母亲死的时候,我目睹了整个火葬的过程。我尽量想象那些火焰在灼烧我自己,这是我向她赎罪的最后的、可笑的方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也有自己理解痛苦的权利。”三十岁说。

“对,痛苦和痛苦差异太大。”四十岁说。

“我们今天晚上是来干什么的?”二十岁突然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张楚这里。张楚觉得房间里瞬间布满了眼睛,这些眼睛慢慢地聚拢,慢慢地向他靠拢:哭泣的眼睛、嘲笑的眼睛、仇恨的眼睛、冷漠的眼睛、失望的眼睛……各种各样的……

张楚快喘不过气了,双手牢牢抓住氧气管大叫道:“来人啊,救救我!”

那个年轻人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可怜的人,不要怕。”

张楚像个孩子那样把头帖在他的胸前,他慢慢地抚摸着张楚的后脑勺。

“你的会议进行得怎么样?”

“不要再问了,我很害怕!我真是愚蠢至极,竟然会提这种愚蠢的要求。”

“为什么呢?可怜的人。”

“他们都有未来!他们自己的未来!唯独我没有,我没有!”

“不。不是‘他们’,是你自己。”

“是的,我自己。我连现实都不相信,还会信死亡吗?我真是蠢透了,如果‘条件’和‘结果’完全相同,那不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年轻人突然变成和张楚一样老,甚至比张楚还老,比张楚还要衰弱。他的脸皱得仿佛被挤压过似的,一字一句地说:“人生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你也不必感到任何羞耻。”说完他便大笑起来,然后消失了。

张楚醒过来倒吸进一口气。他怎么会做这样悲伤的梦?人生难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不是的。梦想当作家的他、梦想成为百万富翁的他、追求爱情和失去爱情的他,都曾经活生生存在过,快乐或悲伤,他都一一感受过,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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