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胳膊(小說)

浪漫的胳膊

文 | 木的暖

浪漫的胳膊(小說)

蛤蟆鄉中學有一位教師叫老庫。老庫當年高中畢業後,在家務農兩年,就進學校了,當上一名民師。初開始的工資每月才十二塊錢。後來國家政策允許民師考轉正了。老庫就開始複習考試,考試並不順利,接連考三年,才考上正式教師。不講怎麼樣總算考上了。那幾年,老庫天天悶著頭學呀寫呀,頭髮也煎熬白了。老庫的語文好,作文寫裡好,可就是數學差。老庫天生對數字遲鈍,好患糊塗。

不久,新學期開學。老庫就調到蛤蟆鄉中學了。學校分配了新房子,兩間紅磚瓦房,一個小院。老庫添置了幾樣新傢俱,鍋碗瓢盆,筷籠子,把孩子老婆也接到學校裡了。

浪漫的胳膊(小說)

老庫是燈籠村的。燈籠村離蛤蟆街十多里路,還都是土路。老婆常年在村裡幹活,家裡還有三間老屋,還種十五畝地,還喂兩頭肥豬,哼哼嘰嘰的。夏天,在溝裡滾一身泥巴。老婆鋤地拔草,給豬拌食。老庫每星期回家一趟,騎輛破自行車,搖著鈴響,蹬一個多小時就到家了。老婆慌著給他做好吃的,在小集上割塊豬肉,肥瘦都有,蒸滷麵條,出鍋後又淋幾滴香油。有時老婆從雞窩裡抓只雞殺了,剁成塊,拌上紅薯粉,地鍋面炕土雞配粉條,噴香噴香的,炊煙飄出來。老婆在鍋上忙活,老庫在鍋下燒火。火苗舔著鍋沿。倆人敘著話,時間緩慢流淌,陽光照在屋簷上。

老庫的兩個孩子都在中學上學。老庫把老婆接來給孩子做飯。老婆愛乾淨,首先把屋裡收拾得井井有條,院裡灑上水。空氣清新,還有鳥雀。老庫轉正了,工資上漲,地位提高。老庫在家裡校外,都揚眉吐氣的,腰板挺裡直直的,鬍子刮裡乾淨淨的。儼然一副吃國家商品糧的模樣。走起路來,不知覺地把手背到後面。在她老婆面前,也很有些居高臨下。他老婆也覺得他不一般了。他是國家幹部。老庫高興,天藍地闊。特意帶著老婆趕趟縣城。縣城裡琳琅滿目的商品,還有高音喇叭,彩燈閃爍。老庫心情舒暢,沒有給老婆買一件衣服,倒給自己買一雙皮鞋,名牌的,精選的。老庫喜歡得什麼似的,穿出來亮晃晃的。要是打上鞋油,那亮裡刺眼。老庫故意在人堆裡走幾步。

浪漫的胳膊(小說)

老庫在蛤蟆鄉中學,教課之餘,開始講究穿戴。他在街北頭老裁縫那做兩套西裝,做兩條褲子,又買個電熨斗,學習熨衣服。他不讓老婆熨,嫌老婆粗糙。他自己熨,把襯衣熨得平平整整,把褲子熨得有角有稜的。他還買一條領帶。他沒有帶。他說,指不定哪天局領導下來檢查工作時要帶上。老婆說,你又不是校領導,咋能見到局領導呢?老庫沒有吭聲,把領帶疊好,放在箱子裡。除了愛打扮,老庫還有一個講究,出門前總要照照鏡子。牆上掛一個圓形鏡子,老庫站在面前,照臉和脖子,照耳朵根和鼻孔裡的毛。老庫長個三角眼,尖下巴。

老庫還愛什麼呢?愛唱歌。以前想唱,唱不起來,因為沒有轉正,活裡灰不土的。現在是正式教師了,心情舒暢,自然要唱。老庫的嗓音還響亮。校園裡很安靜。老庫就跑到校園外邊唱。院牆外緊鄰一片水塘,波光閃閃,植幾叢新竹,鬱鬱蔥蔥,隨風弄影,荷葉浮動。夜晚,涼風習習,蟲鳴寂靜。老庫坐在竹林裡唱歌,都是流行歌曲。老庫最愛唱的是,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墜落;今夜的,今夜的星辰依然閃爍,向眼神點燃愛的火.....他的嗓音高亢雄渾,高過黑夜的密密麻麻。夏風從四面斜吹過來,包裹著他,青蛙撲通跳進水裡,濺起一點回音。他反反覆覆地唱,不知道唱給誰?唱罷,對著星空發很久的呆。

浪漫的胳膊(小說)

唱著唱著,老庫開始有些嫌棄老婆,嫌老婆文化程度低,不懂得審美。老婆是初中畢業,整天起早貪黑地幹家務,做飯洗衣買菜,頭髮毛蓬蓬的,飯量大增,腿也變粗了,走路臀部擺得高高的。老庫就看不慣,說不像個女人。老婆說,你像個女人?!整天照鏡子!老庫嫌老婆吃飯時嘴巴張裡大,咀嚼時聲音太響。老婆說老庫,看你那老鼠嘴!吃飯時撇二里地!老庫嫌老婆太土氣,不會打扮。老庫說,你不能給誰誰學著穿嗎?不能買一件洋氣的衣服嗎?老婆就和他吵,天生幹農活的,不會洋氣,地裡的活,你幹多少?老婆也不敢和老庫多吵。老婆有些怕他。老庫畢竟是吃商品糧的公家人,每月有薪金。不幹農活,也不指望他幹。

每到麥收季節,太陽高照,風盤旋。噪音響起,金黃連綿。老庫也回家收麥,割麥也割,拉麥也拉,就是搬不動麥袋子,都是老婆搬。老婆雖然個頭不高,但身板結實,走路一陣風,圓胖臉。老庫的職責是教書,業餘就是唱歌。老庫還買一個筆記本,專門用來抄歌詞。正午的光線很暖,老庫抄著歌詞,不自覺地哼唱起來,還用右腳打著拍子。鳥兒停在窗臺上,倏忽又飛跑了。老庫兀自地笑笑。天空一片藍,水嫩嫩的時間。老庫還買一把口琴。口琴一直是老庫夢寐以求的。上高中時,他就想擁有。可那時太窮,天天吃黑窩頭,穿著帶補丁的衣服。老庫天生有幾顆音樂細胞,可都被貧窮埋沒了。現在呢,現在老庫閒下來就吹口琴,無師自通,看著樂譜就能吹出悠揚的曲調。老庫還是跑到竹林裡吹,颯颯風聲,吹得白雲悠悠,吹得太陽落山了,吹得田野鋪一層油。

浪漫的胳膊(小說)

老庫任初中二年級的語文課兼班主任。每週五的下午最後一節課,基本上都是班主任上的。明天是週六,班主任老庫要安排學生回家,總要說幾句,先總結一下這周同學們的表現,表揚幾個優秀學生,再批評幾個不好好學習的,最後老庫要求學生回家帶二十塊錢,買課外練習冊課外讀物。安排完事宜,老庫就要給學生唱一首歌。他喜歡唱。他盡情地亮著嗓子。珠子落下來,光纖拔上去,高高抑抑,縱橫交錯。學生們聽得入神,如墜落雲海,霧氣濛濛。歌罷,一陣掌聲。老庫冒一頭粗汗,說,獻醜了。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一張張青澀稚氣的臉。有幾回老庫給學生吹口琴,聳著雙肩,搖晃著身子。琴音一抖一顫的,抖抖顫顫地飛向窗外。落葉滿地,秋意濃涼。學校的教師都聽見了,背後議論開來,都說老庫真浪漫,都喊老庫是庫浪漫。

校長知道了,把老庫叫到辦公室裡。校長說,你這是幹什麼?老庫說,給學生打成一片。校長說,老師要講究形象的。老庫說,我這是給學生活躍一下氣氛。校長說,用不著你來活躍。老庫說,咋了?校長說,專門有教音樂的老師。老庫說,唱首歌有錯嗎?校長說,唱的什麼歌?老庫說,咋了,都是流行歌曲。校長說,像樣子嗎?。校長板著臉。老庫沒說話。校長說,你走吧。老庫走出校長辦公室,心裡不服氣,什麼思維?僵硬死板,一點也不開放。

浪漫的胳膊(小說)

老庫愛唱歌,愛浪漫,在學校裡出了名。過罷年,春草發芽,和風醺暖。愛浪漫的老庫,一下子浪漫到女教師真金金的床上了。真金金在寨外住,老庫在校園裡住。真金金教地理。地理是副科,中考佔的分數少。真金金的課不多,不大來學校裡。老庫和真金金又不在一個辦公室裡。關鍵是真金金的男人不在家,在南方打工。真金金住獨門獨院。本來真金金的男人已經走了,可鬼使神差地又折還回來了,進到屋,就捉住老庫了。老庫嚇壞了,跪在地上求饒。真金金的男人說,要命不?老庫說,要得,要得。真金金的男人說,要飯碗不?老庫帶著哭腔說,要得,要得。真金金的男人陰沉著臉,從鼻孔裡發出一聲沉悶的吼聲,然後抓住老庫的胳膊用力一擰。老庫哎呀一聲慘叫。真金金的男人又用力往老庫襠部踢一腳。老庫又是哎呀一聲慘叫,連滾帶爬地跑了。

老庫在家睡一個星期,沒有上課,沒有出門。學校的老師也都知道老庫的胳膊弄壞了,但都不知道什麼原因。校長派教務主任來看老庫。老庫從床上坐起來說,摔壞了。教務主任說,咋摔的?老庫說,喝醉酒摔的。教務主任說,你好像從不喝酒呀。老庫說,那天,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來了。教務主任嗯一聲。老庫說,倆人高興,喝高了。教務主任說,從來沒見你喝過酒。老庫說,正因為沒喝過,喝裡也不多,就醉了。

浪漫的胳膊(小說)

老庫的老婆也懶得追問。愛搭理不搭理的。只有老庫知道他的胳膊是怎麼回事。另外,還有一個人知道,那就是真金金。真金金在學校裡高傲冷漠,上完課就回家,走路頭昂著,目不斜視。在生活上她有潔癖。總是反反覆覆地洗手。洗衣服時,總是搓了又搓。清理房間時,總感覺衣櫃裡有灰塵,吃不下飯。這樣的人,大家也不敢給她交往。這樣的人,咋就和老庫別上腿了。老庫看上去斯文。老庫愛唱歌,愛浪漫。

老庫的胳膊擰裡不輕,擰壞了。老庫嚇出一身冷汗。現在才清醒過來,原來擰壞的是右胳膊,這不等於踢他的飯碗嗎?想到這,老庫痛楚得真想哭一場。老庫天天用白紗布吊著胳膊,敷著藥膏。夜裡,漆黑的窗欞。那一幕反覆出現在他腦海裡。波浪洶湧。

浪漫的胳膊(小說)

慢慢地,老庫的胳膊能抬起來了。老庫就要求上課。休假將近三個月,老庫重新站在講臺上,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老庫感覺精神不如從前,勁頭不如從前,教室輕飄飄的。一束光打過來,身體沉浮。看學生的眼神虛空空的。整個人好像脫層殼。要緊的是拿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明顯地右胳膊沒勁多了。書寫時間稍長,就支撐不住了,就疼痛起來。眼看也快期末考試了。乾熱風颳起來,層層推動麥穗。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快參加中考了。老庫湊合著給學生上課。聲音疲憊,嗓音嘶啞。終於期末考試結束了。學生們都放假回家了。校園裡安靜下來。天躁熱。

七月流火,教師們都放暑假了。大部分教師還住在校園裡。有年輕教師帶著孩子旅遊去了,還有走親串友的,騎著新買的摩托車。天天高溫,蟬兒嘶鳴,樹梢不動。賣西瓜的在校園裡吆喝,花皮西瓜滾圓滾圓的。傍晚,太陽偏西,教學樓東邊截取一片陰涼。男教師們走出來乘涼,或立或坐,穿著涼拖,說話聲高,講體育球賽,講新聞聯播,隨意閒扯,扯著扯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這時,老庫從北邊廁所裡走過來,夾著胳膊,沮喪著臉。笑聲戛然而止。校長也在這裡。老庫說,你們笑什麼?校長說,沒有笑什麼?老庫說,你們是不是笑我?校長說,笑你幹什麼?老庫說,笑我褲襠裡東西不行了?校長吃驚地說,哪裡地話?老庫說,你們是笑我的胳膊嗎?校長說,你的胳膊不是好了嗎?老庫夾著胳膊走了。幾個男教師忍不住笑起來。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老庫越發變得多疑起來。

浪漫的胳膊(小說)

秋季開學的時候,老庫要求到後勤上,不想教課了。校長也同意了。剛好,後勤上也缺人。老庫管理粉筆黑板桌椅板凳,批發課本作業本等。剛開學的時候,老庫著實忙一陣子,各年級要課本板凳的,粉筆墨水的,要逐個發放,還要登記留存。等各班都安頓好了。正式上課了,校園的鈴聲響起來。老庫才閒下來,看著一堆雜物,在屋裡走來走去,沉思默想。老庫再也不唱歌了,把抄歌詞的本子也撕了。荷葉凋殘,流水淙淙。真金金就在後面辦公樓裡。這學期,真金金又改教歷史,課也不多,依然是上完課就回家,獨來獨往。老庫站在走廊道里,就能看見真金金的背影。真金金穿一件蕾絲邊外褂。老庫心裡翻騰出各種味道,然後轉身進屋了。

每年一度的教師晉級開始了。晉級關係著漲工資,關係著個人榮譽。老師們勤懇教書,也都渴望晉級。所以每到這個時候,教師們都爭著往上擠,拿著各種獎勵證件,託人拉關係,投票選舉。因為名額有限,而符合條件的老師不少。老庫也拿著他的獎狀,他獲得優秀班主任的證書,去找校長。校長說,你又不教課了。老庫說,以前他取得的有成績。校長說,以前是以前。老庫說,這是什麼話?校長說,還是先讓教課的老師晉級,不然,說不過去。老庫說,我也沒閒住。校長說,問題是,人家教課的老師還晉不上呢。老庫說,我這些證件也差不多符合條件。校長說,符合條件的老師多了,你靠邊站。老庫說,為什麼我靠邊站?校長說,你心裡清楚!校長甩門而去。

浪漫的胳膊(小說)

老庫怔怔地站在太陽底下。一群螞蟻正在搬運土渣。老庫看到自己的斜影。青天白日的,聽見骨骼碎裂的聲音。老庫回到家,看見小院裡曬滿衣服,兩根粗繩上曬著被褥,還有他以前的西裝毛呢褂。老庫很不耐煩,進到屋,坐在書桌旁生悶氣。老婆正在清理房間,翻箱倒櫃的,空氣鼓脹脹的,溼氣冒出來,角落裡的蜘蛛。突然一件東西掉下來,重重地落在水泥地上。老婆定睛一看,是一把口琴,一下子扔到老庫面前,差點砸著老庫的尖嘴猴腮。老庫呆愣片刻,抓起口琴,摔個粉碎。

晉上級的教師已經確定下來。這次總共是五名。這五名教師都在忙著填表,見了校長,趕緊遞煙捧茶,畢恭畢敬的。沒有晉上級的教師難免都有些落寞,不過,該上課上課。校園裡響起朗朗的讀書聲,早操的口哨聲。一切都恢復平靜。老庫還在後勤上管理一堆粉筆,負責發放粉筆黑板擦等。秋往深處走,大地枯黃。風翻卷著一地雞毛。閒下來,老庫就發呆,對著窗外的天空,天邊有很厚的雲彩,破碎的形狀。一堆堆白顏色,落上灰塵的時間。音樂從哪間教室裡傳來,流水似的。一陣爽朗的笑聲在辦公樓裡。薄涼的樹葉。老庫煩躁地走出來,走在校園的小路上,揹著雙手。這時,真金金迎面過來了,頭昂裡高高的。老庫也昂起頭。思緒凝固。光線晃盪一下。倆人擦肩而過,好像誰也不認識誰似的。

浪漫的胳膊(小說)

END

作者介紹:木的暖,本名何玲。出生於六十年代末。高中文化,熱愛文學。曾在《文藝生活》、《雨花》、《短小說》、《小說月刊》上發表過文章。

關注頭條號“等你FM”,更多精彩每天等你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