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赟
来源=知乎专栏：迷思印度
印度最高法院的首席法官相当于最高法院院长，在印度民主政制中，他就是司法的至高权力。
其实，米斯拉法官今天就要退休了，这个把德里轮奸案罪犯们送上绞刑架的法官要退休了。2018年10月3日，阿萨姆人兰真·戈果（Ranjan Gogoi）将要接替他执掌印度最高院。
可能正是因为临近退休，米斯拉法官近期的大动作相当频繁。
印度司法系统刮起了清风。
不少中国媒体都关注到这样一条新闻：《印度刑法典》第377条被最高院判定违宪。377条款是著名的反同性恋条款，它将所有「违背自然秩序」的性交行为定义为犯罪。包括广义上的 LGBTQ 在内的许多非常规性行为，最高可致十年监禁。
其实，《印度刑法典》里的377条并未真正形成过影响力较大的反同判例，但它一直作为政治文化立场的象征存在——在国家机器的定义下，同性恋是一种犯罪，是不自然不正常的恶行。
数十年来，各类组织及个人都在不停地通过政治、司法、舆论等多重手段进行抗争，希望能将同性恋行为去罪化。近十年来几度反复，纠结缠斗，个中历史不细细展开，直到今年，这个局面才得到改变。
印度最高院于2018年7月立案，对377条进行宪政审查。9月6日，以米斯拉为首的五人大法官委员会裁定，377条违法了《印度宪法》第14、15、19和21条，因而无效。
大家如果有空，不妨去搜一下9月6日的那份裁定书。长度有些感人，将近500页，但我相信，多数人会和我一样，看完前三页就能勾勒出米斯拉法官的形象。
我不懂法律，但是我想，宪政审查的裁定书必然是不同于一般实务文书，要有理想主义者的情怀，有哲学家般的深刻思索，有大法官的个人意志。
这篇就是如此。米斯拉法官在绪论开头引用了歌德、叔本华和约翰·密尔：
「I am what I am, so take me as I am. 」
「No one can escape from theirindividuality. 」
「But society has now fairly got the betterof individuality; and the danger which threatens human nature is not theexcess, but the deficiency of personal impulses and preferences. 」
作为一位信奉「个性即神性」（Identity is equivalent todivinity）的法官，他在第一页论证中就写下的话，让人心头一暖，也暗示了这场纷争的结论。
他说，对个体独特性的强调是人们的生命之盐。（The emphasis on the unique being of an individual is the salt ofhis/her life.）
他在判决书的最后用明确的语言表达了对 LGBT 的关怀：
九月的印度，是彩虹色的。
斑斓的画布上，就有米斯拉法官描绘的理想图景。
其实在刚刚过去的九月份，米斯拉法官一共判了三起「违宪」，另外两起都或多或少与女权有关。
除去上述377条反同性恋条款，始于英殖民时期的《印度刑法典》其实还有许多殖民遗毒的恶法。比如第497条，所谓的「通奸罪」：与有夫之妇发生性关系是为通奸罪，最高可入刑5年。有一点很微妙，那就是如果已婚男人发生婚外性行为，只要小三不是有夫之妇，就没有关系。
上周，以米斯拉法官为首的5人小组宣判第497条违宪而被撤销，「通奸」这个属于封建时代的罪名也被移除了刑法。不过去罪化并不代表合法化，诸如离婚案件等民事诉讼中，出轨行为仍然是重要的判决依据。
这个视频被宗教人士称作伤害了他们宗教感情向高院提请封禁，该申请被米斯拉法官怒怼：你们就是闲的来起诉！
此外，在喀拉拉邦也出了个有趣的案子。
南印度各个文化圈都会有自己的印度教教派信仰，喀拉拉人呢，膜拜一位非常厉害的大神——Ayyappan。他厉害之处是他是湿婆与毗湿奴的儿子，嗯，对的，是两个男神的儿子。神话里也记载他是湿婆和毗湿奴的女相化身结合的产物，具体的故事不展开了，总之这位诃利诃罗之子（Hariharaputra）呢，在整个印度西南部地区地位非常高。
他的道场就在喀拉拉的萨博利马拉（Sabarimala），这里是南印度的印度教圣地之一，每年有超过4000万信徒到此朝圣。喀拉拉是个很棒的旅游地区，但还是建议大家去玩的时候避开朝圣节日。
这座庙有个讲究，禁止10至50周岁的女性进入。准确点说，这个神奇的宗教规定不仅仅是寺院的的规定，而被喀拉拉邦高院和邦政府以禁令和政令的方式落实了下来。从1991年起，邦政府就派警察驻守检查，禁止该年龄段的女性进入，慢慢地，这个规定变成了不允许女性教徒入内朝拜。
大家是否好奇10-50周岁是如何推算出来的？
原因是月经，10-50岁大概是可能处于经期的女性年龄。印度教古典明确规定，妇女的经血是极其污秽之物，在传统派眼中，经期妇女甚至会被赶出家门紧闭，以防玷污了家中男性。女人的经血出现在神庙里，将会是对神灵极大的亵渎。萨博利马拉的祭司说了，除非你们能发明一个机器，检测入庙朝拜的女性是否来月经，否则我们就只能一刀切，拒绝所有女性入内。
印度女性地位低下的重要原因就是宗教，先以宗教的名义剥夺了女性的信仰自由，再用信仰的枷锁把女性钉在底层。
这件事情吵了至少二十年，直到米斯拉法官决定开启审查。前几日公布的判决书里，米斯拉法官再次表现了他作为勇敢变革者身上温情的一面。顶着喀拉拉几大宗教团体的巨大压力，米斯拉废除了原禁令，让神庙的大门对所有女性开放。
「Men, their rights and nothing more; women,their rights and nothing less」
米斯拉法官引用了这句著名的女权运动宣言。男权，一分不多；女权；一分不少。他说长久以来印度教之中存在着一种二元对立：一方面，女神在宗教中被推崇和膜拜；另一方面，女人却在宗教生活中遭到极其苛刻的限制，这直接导致了羞辱和贬低女性的行为。这种情况必须得到改善。
近期的新闻里，全是各路宗教团体领袖（神棍）跳出来叫骂的声音，但是正如米斯拉法官在怼神棍这件事情上，早已驾轻就熟。正如前几个月他训斥某些宗教团体时说的那样：你们要是很闲，就去找点正经工作，不要一天到晚给法官添麻烦。
退休之前的一个月，老男人米斯拉法官成为一半印度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以及另一半印度眼中的大英雄。
印度首席法官选任方式与美国或者中国模式都有所不同。首席法官的推荐权掌握在前任首席法官手中，获得提名后交由司法部背调、审核，随后需由总理代表政府部门向总统提交推荐。最后，印度共和国的总统任命印度首席法官。
但是《印度宪法》有条规定：首席法官的退休年龄是65岁。这就造成了一个尴尬的局面，基本上有资格担任首席法官的人，通常都是大法官中资历最老的那位，而此人一般年龄都小不了。因此，绝大多数情况下，一位首席法官在任的年限都很短。所以，从1950年到2018年，68年时间里，印度一共有过45位首席法官。
虽然，米斯拉从2011年开始就是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但其实他真正走向权力的顶端，也仅仅是一年前的事情。
其实，米斯拉走马上任时，谁也不会想到米斯拉会有如此激进的动作。至少单就意识形态而言，他现在的表现颇像一位保守主义政府任期时的自由主义法官。他是莫迪总理和印人党力挺上位的，而且长久以来，在政治战略的一些案件中也有一定的印人党倾向。为此，反对党还点名道姓地攻击过米斯拉。
不过转眼就要卸任，米斯拉可能有些回归真我了。
总体上来说，印人党在文化上偏保守，意识形态上偏民粹（或者宗教民族主义），所以在文化和舆论风口上，莫迪政府整体偏紧。印人党政府肯定没想到，这位祖籍奥利萨的正统婆罗门，会在退休前夕如此频繁地怼保守派。
不论是最高院还是邦级法院期间，他的履历都很好看。但是，很大程度上，他的威望源自于他在两起轰动世界的死刑案中的决断。
一起是1993年的孟买系列爆炸案的主谋雅克布·梅蒙，在冗长繁琐的审理流程后，于2007年被判死刑，后又几经上诉与延迟。直到2015年7月30日，米斯拉法官拒绝了延迟行刑的要求，绞死了这个恐怖分子。
另一起，则是让全世界心惊胆战的2012年德里轮奸案。具体的犯罪情节我实在不愿意再复述，当年知道这起案件后，难过得浑身发抖。受害者出事前去看电影的商场，是当年我在德里留学时，最爱去的地方。许多次，我们也从门口那条漆黑道路上坐车回家。
后来BBC拍了一部纪录片《印度的女儿》讲述此事，如果你想知道人性可以有多恶，不妨看看。（注：在B站搜索「印度的女儿」就有麦读君没有勇气看下去的记录片）
很多人都不知道后续审判的故事。
轮奸案的罪犯一共有六人：一个未成年人（17岁）和五个成年人。
案发后，悉数被捕。
由于未成年人保护的相关法律，少年犯的审讯单独封闭进行，曾有议员曾向法院提起动议，要求将其与成年最烦一并审理，被法院拒绝。此人被判入刑三年，2015年12月20日已经出狱。
另外五个人中，有一人在被捕后不久在看守所中自杀（官方确认是自杀，但有传闻是被狱友谋杀），其余四人于2013年9月被判处绞刑。不服，上诉至德里高院，2014年3月德里高院维持原判，死刑。随后，四人又分别申请延迟行刑，上诉至最高院。
相较于其他死刑案件，德里轮奸案的进度已经超常迅速了。但即使如此，最高法院也到了2017年5月才做出裁决。米斯拉法官以其本人和普珊法官（Justice Ashok Bhushan）的名义出具了一份315页的判决意见，驳回了四人的上诉，维持死刑判罚。
在那份审判意见的最后，米斯拉法官言辞隐忍却压抑着愤怒。大概，阅览了案件那么多证物、证言和看到了四个人庭上的拙劣表演后，法官也无法保持冷静。
「It is manifest that the wanton lust, theservility to absolutely unchained carnal desire and slavery to the loathsomebeastility of passion ruled the mindset of the appellants to commit a crimewhich can summon with immediacy「 tsunami 」of shock in the mind of the collective and destroy the civilisedmarrows of the milieu in entirety. 」
一次性判处四起死刑，对于印度司法历史来说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情——要知道，本世纪以来，印度一共才执行过四次死刑，而前一位上绞刑架的人就是米斯拉法官判决执行的恐怖分子梅蒙。米斯拉法官谈到了本案给印度人带来的巨大恐惧和愤怒，绞刑是不能改变的判决。
德里轮奸案被称为「Nirbhaya」Case，初报道时，强奸案受害者的名字被隐去了，人们用「Nirbhaya」代称。这词在的意思是「无畏」，希望印度的女儿们不再畏惧。
还希望，有更多像米斯拉法官一般正直、善良、勇敢的人，能够点亮黑暗。
站在另外的一个视角上看，米斯拉也有很多黑点。他是国大党送进最高院的，却在许多案子上被指责带有印人党立场。2018年年初，他还遭到弹劾，国大党联合四名最高院大法官要求上院议长发起首席法官弹劾。后来，自然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国大党还被印人党嘲笑了一番。对了，那发起弹劾的四名法官中，就有下任首席法官兰真·戈果。
我在很多文章里写过，印度民主看似热热闹闹，实则暗疮溃烂，但倘若这套权力体系里有什么真正体现着精英民主先进性的地方，便只能是其司法系统。正是像米斯拉法官一样的许多法律工作者，在一点一点地，让那个混乱的国度，变得更好。
2018年10月2日，这天是甘地诞辰，也是米斯拉法官退休的日子。
祝愿这位可爱的老男人退休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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