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匠的儿子(下)

狗匠的儿子(下)

四队三组的麦场上热火朝天,王学产开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后面拉着一个石磙子,“突突突”地在麦秸上一圈一圈转着。转到压平了麦秸秆的时候,拖拉机开到一边停下来,几个妇女手握叉子,一叉一叉地翻起麦秸秆,抖一抖,再摊好。王学产又开着手扶拖拉机拉着石磙子在上面一圈一圈地转起来。如此好几遍,直到麦秸上没了完整的麦穗,才停下来。妇女们就把打压碎了的麦秸掀起来,堆在场边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攒起打下的麦子,用木锨一铲一铲地扬起,借着风吹,把麦中的碎屑吹出来。

“啊!”就听到一声凄惨的呼喊。

王学产转头看过去,顾嫂子倒在场上,赶忙跑过去。只见顾嫂子的右脚腕上插着一根叉子,鲜血直流。王学产不由分说地拔掉叉子,脱下身上的小褂,扯了衣袖,使劲地捆在顾嫂子的脚腕上。

“怎么搞的?”王学产惊恐万状地问。

“是王……王学志,……从……从那边扔……扔过来的……。”顾嫂子忍着剧痛说着。顿时,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渗出来。

“学志,你是干啥的?场地上这么滑,怎么……怎么能随手扔叉子呢?”王学产回过头看着王学志,声音中带着沙哑。

“我朝那边地上放,她要朝前走,能怪我啊!”王学志斜着眼说。

“别废话,赶紧拉她去大队卫生院,要快!”王学产把顾嫂子扶上板车,和他二嫂子一起拉走了,回头喊着,“学起、士成,你们在这里继续扬场。”

到了卫生院,赤脚医生先在伤口消了毒,抹了药,缠起厚厚的纱布,说:“真危险啊,差一点就戳到跟腱了,要是戳到跟腱,这只脚就废了。”

“那个畜生,不干好事,不得好死!”陪去的二嫂子骂着。

顾嫂子家一片漆黑,悄无声息。顾嫂子歪在床上,口里微弱的呻吟声。

“妈妈,我烧的芋头稀饭,你吃一点吧。”阿雨顺手拉了开关,十五瓦的电灯泡上落满了灰尘,发出昏黄的光,屋里总算是有一点亮。阿雨放学后知道妈妈受了伤,就学着淘了芋头,切了切,淘了几把米在锅里,烧了稀饭。

“妈妈,我明天请一天假去叫哥哥回来,我想……嗯……我想和哥哥去找王学志……”

“别去!”没等阿雨说完,顾嫂子就打断了儿子的话。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样吃亏吗!”阿雨快要哭出来。

“吃亏?我们家吃他的亏大了。别和那畜生一般见识。”

“妈,我们都长大了,不想再吃他的亏了。”

“你不知道,那王学志不仅比你长一辈,他妈还是我的姑姑,和你姥爷是堂兄妹,都是从顾咀子嫁过来的。”

“那这么些年他怎么还欺负我们家呢?”阿雨大惑不解。

“算了,你学产叔叔说了,组里给报今天的八毛钱药费,以后一个星期都不用干活了,按一天八公分算的。哎呦……”顾嫂子说着翻了个身,伸手去端碗。“你好好上学,争口气,一定要考上大学……”

阿雨哭了,昏黄的灯光中看不清他的脸。

顾咀子东大道上,一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村子里缓缓走出。排头的是两个大幡:三罗手持筒子幡,阿雨手持条子幡。他们俩都使劲地向上撑着,幡儿在风中斜斜地飘舞。两个大幡后面是两个“响手”(就是一人吹喇叭一人打镲子的),打镲子的就是王学志。说起这王学志也已经六十多岁人了,还是光棍一个,这些年来跟着一个喇叭班子混的,人家班子到哪家去办事,他就跟着打打镲子。有时候,班主也不想带他,因为一些东家不欢迎他。别村的闹不清他的底细,他还死皮赖脸的跟着,帮帮忙,吃着肉、喝着酒,好不自在。这不,阿雨的外婆去世了,他就跟来了,算起来,阿雨的外婆还算是王学志的舅妈呢,他几天在顾咀子吃喝,还一次次偷偷地把桌子上的香烟装起来。

阿雨的外婆是1910年出生,逝世时99岁,农村有句老话叫“老丧变成喜事”。顾咀子大都姓顾,老人家的侄子、孙子、重孙子甚至再下一代数十人,光是阿雨的亲舅舅以及堂舅舅就有十几人。

送葬的队伍来到东面的一块大地里,在麦田里绕了三圈停下了。一个精瘦精瘦的看上去像八十岁的老者手里拿着罗盘,平放在麦地里,左调调右转转,最后定下了,说:

“精精灵灵,头截兵甲,左居南斗,右居七星,逆吾者死,顺吾者生,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

在场的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站着,屏住呼吸,虽然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一律带着虔诚的神情。

“天山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诸神咸见低头拜,恶煞逢之走不停。天灵灵,地灵灵,六甲六丁听吾号令,金童玉女首领天兵,何神不伏,何鬼不惊,钦吾符令扫除妖精。时到奉行,九天玄女急急如律令……放炮、奏乐、三叩首!”

于是在场的人除了响手,都立刻跪下三叩首。

于是,几个年富力强的壮汉,手持铁锹,在画好的白线上动土。动了三锹土之后,除了长孙怀里抱着老人的相片跪着之外,其他人就自由散开,三三两两在一起抽烟,聊天。

突然,人群中骚动起来。就看到王学志和一个孝子扭在了一起。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他俩拉开,纷纷劝说:“啊呀,干什么呀,两个老家伙,你俩还是表兄弟呢,在老人下葬的时候咋能打起来呢?”

那个孝子是阿雨的堂舅舅,也就是阿雨外婆的侄子顾文路,他和王学志是姑生舅养表兄弟。

“你们听听,他说的是什么屁话,讲人家谢家喇叭班子怎么提前跑掉了,……”顾文路瞪着眼睛,那眼珠子都要出来了。

“不是吗?死人还没有下地,他们怎么不来吹啊?”王学志辩解的说。

“你懂个屁啊”,阿雨的亲舅舅顾文锁一听他们说这事,涨红着脸指着王学志,“谢家的喇叭班子是我姥姥家来的,他们是不能送我妈下地的。你算老几啊,在这胡言乱语!”

“文锁,别跟他罗嗦。”顾文路转身指着王学志,“谁请你来的?你再这里鬼混几天,没人理你也就罢了,你就别胡巴溜扯行了……你滚!”

“我高兴,关你屁事!”王学志刚说完,“啪”的一声,他的脸挨了一拳。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阿雨昂首挺胸站在他侧面,紧握拳头,涨红着脸。

“你……你……你反了你,你敢打我……”王学志一手捂住脸,扭头看着阿雨,慢慢地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阿雨。“你小子翅膀硬了,敢跟老子较劲了……”

“我打的就是你!你个混账东西!多少年来,你仗势欺人,你偷鸡摸狗,你欺负女人,连你的侄女你都不放过……你不是畜生吗!这几天你在我姥姥家吃着肉喝着酒,你出礼了吗?谁叫你来的?你是来干什么的啊?我告诉你,我的翅膀早就硬了,我现在也快五十岁的人了,只是这些年来我不想跟你计较。可是你本性难改啊,还是这幅德性。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你还指望你还能像以前那样耀武扬威吗!你不会有好结果的!你给我滚!你马上滚!”阿雨说完,朝前跨上一步,扬起拳头。

“你等着……你等着……我就不相信你不回老家,你敢回老家,我打断你的腿……”王学志一边说一边丢下镲子,深一脚浅一脚灰溜溜的跑了。

前年,那个要扬言要打断阿雨腿的狗匠的儿子死了,据说死得很惨。

一个黑嘘嘘的晚上,夜深人静了,整个胜利村没有一点亮的地方,东面城镇里倒是亮着灯光,可以反射过来一些亮。东侧靠近铁路的高地上,一个黑影正在挥舞着铁镐刨着地,时而发出微弱的“嗨嗨”的喘气声。

突然,四面灯光亮起,十几个人手执强光电筒朝向那个黑影聚拢。

“不许动。我们是警察。”

那人丢下铁镐,转身就想跑。说时迟那时快,上来两个警察将他按倒在地,顺势给他带上发着闪光的手铐。

“带走!”

“你们干啥?干啥要逮我?”

“你在干啥?”警察反问他。

“我……我在刨山芋……”

“你刨什么山芋?这儿有山芋吗?带走!”

第二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王学志因为头输油管道里的油被警察抓了。胜利村东侧的高地上,是国家输油管道经过的地方,以前就发生过输油管道被人破坏的事。己经调查,警方也有一些线索,所以布控蹬守抓了个现行。

那王学志油倒没偷成,却被判了三年刑,还要罚款。判刑是顺利执行了,可是罚款确实在是没法执行。狗匠家以前是那几间破旧的草屋,后来把原来的房子换了上盖,成了瓦房,现在也已经是破旧不堪。要罚他的款怎么执行呢!

一个六十好几的人被判了刑,全村的人(当然大都是和狗匠家一样姓王)不但没有人同情他,反而都很高兴,高兴没多长时间,大家也就把这事这人给忘了。

忽然有一天,人们看到狗匠的儿子回来了。

狗匠的儿子算起来快七十了吧。整天一个人默默地出门、回家,走到哪都不会有人理会他,只有狗不停的跟着他狂吠,一直送他到很远。没人知道他指望什么吃饭,大家的神经又都绷紧了。他那近乎光光的尖尖的头,分明的可以看到几块亮亮的癞子,佝偻着的腰一点也没有了那些年月里笔直的高傲。

可是,没多久,一场雷阵雨之后,村民在西大堤上面发现了狗匠的儿子的尸体。尸体被大堤上垂下来的电线压着,好像是被电击了,蜷曲着形成一小团,衣服和肉体已经分不清。这么个光棍汉死了,没有人给他收尸体。村长王学实把这事上报给镇上,镇里研究,根据国家有关“五保户”的养老安葬规定,由村里出面解决。于是,王学实村长花钱雇来一些老年人,给狗匠的儿子收了尸,用拖拉机送到火葬场火化。当然,一切费用全由村里支出。

狗匠的儿子死了,村民们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他是偷高压线卖钱触电死的;有人说他做的孽太多,是老天爷打雷劈死的;还有人说,有人瞅着机会把他弄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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