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陌生人(情感故事)

我有一個姐姐,到目前為止26年的人生裡,我只見過她三次。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我大約五歲。

大舅和舅媽是工農兵大學生,讀醫科,剛結婚就被一同分配去西藏做援藏醫生,而這個姐姐,就是在拉薩出生的。她大我七歲,皮膚黑黑的,臉上有兩團因日曬而生成的高原紅。

可她一點都不土,土的是我。姐姐也和我一起住在我外婆家,我會好奇地溜進她的房間去偷偷翻閱她的東西。五歲的我還沒有坐過飛機,她的桌子上有一個餐盒,是從飛機上帶下來的。我端詳著保鮮膜裡面的小蛋糕和榨菜,不知道為什麼,同樣的蛋糕和涪陵榨菜,一旦被放在那個白色的塑料盒子裡,就變得特別地……聖潔。

我盯了一會兒飛機餐,嘴饞了,又知道不應該偷吃,所以就轉開視線,在打開的行李箱表面看到了一個漂亮的硬殼筆記本。我識字比較早,她的日記寫得也簡潔明瞭,閱讀隨手翻到的那一頁完全沒有障礙。

“趙毅,我不像別的女生一樣纏著你,是因為不想看到你不學好。我對你冷冰冰,只是因為我喜歡你。”

這種情感對我的年紀來說實在太超標了,然而越是令人費解的事情就越會被我記住。我仔細地揣摩每一句話,卻不明白為什麼喜歡一個人就要對他冷言冷語。

姐姐推門看到我拿著那個日記本,整個人都呆住了。

幾個小時前我躲在大人背後對她說了一句“姐姐好”,幾個小時後我拿著她的筆記本,對她說的第二句話是:

“趙毅是誰?”

姐姐本來想要尖叫的,顧及還在客廳的舅舅,硬生生憋住了,走過來搶走日記本,低下頭嚴肅地盯著我的眼睛說:“不管你看到了什麼,不可以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的秘密。記住了嗎?”

我懵懂地點頭,她滿意地捏捏我的臉,隨手拿起桌上的飛機餐盒,說,這個給你吃。

我眉開眼笑,去他的趙毅,我姐姐最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擔心我透露她的秘密,自打那天之後,姐姐對我出奇友好,時刻陪著我玩。她教會我折從高空落下時會自動旋轉的紙蜻蜓,聽我絮叨自己那點不足掛齒的小煩惱,給我看她帶回來的奇奇怪怪的書。

她翻開書,問:“你是什麼血型?血液有不同種類,你知道你是哪種嗎?”

除了讀書,她每天也陪我玩我那堆大小不一卻同樣醜陋的娃娃。她給大棕熊起名叫絨絨,小白熊起名叫小雪。她主導的過家家並非每天另起爐灶,而是一部漫長的連續劇——我們今天讓絨絨和小雪扮演自己的父輩母輩,令他們結仇;明天再讓絨絨和小雪相識,相愛;後天讓絨絨和小雪得知彼此是世仇,讓他們痛苦糾結……我從沒這樣玩過過家家,每天醒來都急吼吼地想要知道,今天絨絨和小雪又怎麼了?

我們一起去端午踏青,她緊緊牽著我,給我買氣球,一路給我講雪山的樣子,告訴我方便麵袋子在西藏會鼓起來,甚至會爆炸;我問她為什麼絨絨和小雪要那麼苦,明天他們是不是就能在一起,她卻摸摸我的腦袋說,這樣才有意思呀。

我12歲的姐姐,覺得波折橫生的人世,才算有意思。

她只呆了十幾天,在我的記憶中卻很漫長。直到最後一天,絨絨和小雪的故事也沒有演完。

再次見到她時,我已經初二了。八年過去,她上了大專,再次回來探親卻滿是波折。

舅舅舅媽先行回到家鄉,我們都在等待姐姐放寒假後直接飛回來過年。一天晚上,舅媽在北京的家人打來電話,說姐姐的確已經到達北京準備轉機,可是飛來的還有另一個人。

舅舅和舅媽當場臉色就變了。

這時我才知道,姐姐成了與傳統相對抗的“壞女孩”,紋身,吸菸,逃課,打架,和古惑仔談戀愛。她就讀的大專在陝西,終於獨自一人脫離了拉薩市委家屬區的嚴密監控,整個人都自由了。

這個將被帶回來的男孩就是古惑仔,身無分文,玩樂隊,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在長輩眼中驚世駭俗的缺陷。一夜電話密談之後,姐姐最終還是孤身一人出現在了家門口,卻一直冷著臉。

那張冷冰冰的臉打退了我所有親近的念頭。明明有那麼多話想要問,卻都憋成了靦腆的笑。那些想要跟她分享的我的新生活,以另一種方式被她知曉了。舅媽恨鐵不成鋼時,居然驢唇不對馬嘴地拿我這個半大孩子來舉例,說薈薈期末考了第一名,你看看你,你像什麼樣子。

姐姐扭頭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我不知道這個笑容是代表輕蔑、鼓勵還是毫不在意。我侷促不安,卻謹記大人說話小孩不能插嘴,只能用眼神告訴姐姐,我一樣喜歡她,我沒有她好,我永遠是她的腦殘粉。

我想姐姐沒有看懂吧。她根本就沒有看我。

我萬分難過,卻只能在飯桌上乖乖扒飯。絨絨和小雪的一切疑問都那麼難以啟齒。本來就已經因為幼稚而被排斥了,我不想給自己雪上加霜。

我已經13歲,是她第一次見到我時候的年紀。我已經懂得為什麼越喜歡一個人越要冷冰冰,也知道那一道道的傷口是什麼。但我已經沒辦法讓她瞭解到我的成長了。

成長這件事不是用來向誰邀功的。我默默告訴自己。這個道理當時看似高端大氣,現在想來,也不過是賭氣。

第三次見面時我大學一年級,她26歲,紋身已經全部洗掉。我終於踏入西藏,看了雪山,遊了聖湖。她和舅媽一同陪伴我們這些親戚,話不多卻很周到,眉眼間沒有了桀驁不馴的氣息。

距離上次見面又過去了六年。聽說她抑鬱症,辭了職,在家休養。這似乎沒什麼奇怪的。她從小見多識廣,古靈精怪,有太豐富的精神世界,太驕傲太不馴服,怎麼可能在西藏做一個安分的公務員。

我還始終記得,在西藏遊玩時,其他人都下車去照相,只剩下我和她一同坐在車裡,沉默的空氣很尷尬。我忽然覺得難過。她本是我最親的大姐姐,我們血脈相連,可實際上,我們是陌生人。我們是一對見面時要親切擁抱、問候彼此近況,實際上卻對對方毫無瞭解、連笑都笑不自然的陌生人。

就在我終於鼓起勇氣主動開口問她是否還記得絨絨和小雪時,我只聽到她輕輕地笑,說,你還記得。

這一句之後是永遠的沉默。

我們是姐妹,我們沒話說。

如果我第四次見到她,我想我一定會鼓起勇氣邀請她喝一場酒。

我現在早已明白,不管是愛情、親情還是友情,只要喜歡一個人,就永遠不要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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