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縣豪
終於,有時間好好聊一下
《無雙》了。這部“雙雄”電影PK掉國師張藝謀《影》、開心麻花喜劇《李茶的姑媽》,成為今年國慶檔最大贏家,雖然目前票房未破10億。
對《無雙》的讚譽,不可謂不多——
豆瓣8.1,國慶檔口碑第一;
《無間道》編劇之一莊文強十年打磨劇本,燒腦程度爆表;
周潤發帶人重回“《英雄本色》時代”;
近年最佳港片……
等等,確定《無雙》是近年最佳港片?!
《無雙》是一部好電影,但“近年最佳港片”的冠冕,還不該它戴。
《無雙》好在哪?
好在“三個在線”。
其一,《無雙》智商在線。
它專業性夠。
《無雙》的劇本,莊文強從2006年就開始打造。
周潤發飾演的“畫家”率領偽鈔團隊,在仿製“新版美鈔”(片尾提示,現在已有更新版、幾乎完全無法仿製的超級美鈔)之前,對美鈔有一次全面的“拆解”——
從印刷機、變色油墨、特殊紙張等外部條件;
到仿偽線、水印、隱藏於富蘭克林頭像衣領中的英文單詞等內部細節;
再到“三張紙合成一張紙”的印製模式;
莊文強必然對“美鈔”這張紙做足了功課,才能在電影中通過具體而科學的鏡頭,把這張紙拆解得一絲不剩。
而“三紙合一”的靈感,則來自於國畫裝裱師對中國水墨畫的三層拆解。
這是一門極其精準的藝術。
莊文強在這裡,發現了藝術物理般的另一面性質。
藝術是準確的,需要精密計算——這是大多數人欣賞畫作或書法時,不會考慮到的問題。
這是它的專業性。
然後,複雜度夠。
國慶檔四部電影都在講“真與假”,《無雙》講得最到位。
(下文含劇透,可直接跳至無劇透區繼續閱讀)
它是一部“反轉電影”,但它的層次,決不僅止於最後一層反轉。
它至少有三層反轉空間:
誰是真畫家,誰是假畫家?
誰是阮文,誰是秀清?
李問與阮文的關係,是親,是疏?
其實這三層空間,合併為一層,就是——
李問的大型意淫現場。
很多人都有過這樣那樣的意淫,但能將意淫推到真真確確的現實之中,製造成轟動全港的假鈔事件,也並非常人所能。
(由此進入無劇透區)
《無雙》的多層反轉敘事,使它當之無愧成為近年最複雜的港片。
難得的是,饒是如此複雜,《無雙》卻並不晦澀。
電影中所有細節,都能緊扣住人物與事件的真相。
其中最有力的細節,就是李問剛被移送時,在警車上的眼神。
這個眼神,是所有陰謀的第一個、也是根本環節。
第二個“在線”,是性感在線。
第一層性感,是抽菸。
煙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在現實中,抽菸是一件令旁人尤為厭惡的事,但在電影中,抽菸往往變得無比迷人。
《無雙》裡,有兩個抽菸的鏡頭堪稱經典——
一男一女,臺灣演員王耀慶和內地演員張靜初。
在周家怡飾演的香港女督察最後的回憶與幻覺中,王耀慶飾演的加拿大督察抬頭一笑,儒雅而英氣的臉若隱若現於瀰漫的煙霧裡。
這是香港電影黃金時代慣有的,喋血中的柔情。
而張靜初,一直是被低估的女演員。
她在《無雙》中的那一支“事後煙”,因含淚的雙眸亮如黑珍珠,而令人印象深刻。
悲傷卻又決絕。
可以大膽說,張靜初的這支菸,將永遠進入香港電影最美畫面之列。
與之並列的,是那些曾經驚豔無數人的港女鏡頭:
王祖賢更衣、張柏芝看海、林青霞醉酒、張敏回頭、邱淑貞叼牌……
第二層性感,是周潤發。
什麼是性感?
性感就是想與之發生親密的性關係。
觀眾不見得就是想和發哥產生這種關係,但一定想與發哥所代表的電影時光產生精神上的交合。
《無雙》致敬了太多經典港片。
當發哥飾演的畫家在金三角的村寨,左右手各持一柄機槍,於炮火與煙霧中“大開殺戒”,莊文強彷彿將曾經的錄像廳歲月,以無比生動的光影映刻到了大銀幕上。
這是一種補償。
在真正的電影銀幕上,補償觀眾的港片情懷。
這種補償,帶來的,就是溼潤與高潮。
最後一個“在線”,是調度在線。
電影是技術,也是藝術,但歸根結底,是如何通過技術去抵達藝術。
這個抵達的過程,就是電影最重要的東西,調度。
莊文強雖是編劇出身,但導演調度能力卻很強。
《無雙》的每一個場景,以及所有場景最終組合出的完整故事,都是流暢而成熟的。
基於以上,似乎可以說《無雙》就是近年最佳港片了?
不。
這一說法要成立,有兩個問題必須解決——
《無雙》有沒有短板?
《無雙》有沒有對手?
先說短板。
《無雙》有,而且大。
這個短板,就是天王郭富城。
郭天王這張臉很有意思——
它不是一張典型的電影臉。
章子怡、河正宇、張靜初、周潤發,這些人都是真正的電影臉。
這樣的臉,一有辨識度,一看,特點明顯,記得住;二有故事性,無論是哪種故事,一看他們的臉,故事就開始了。
最重要的,是辨識度與故事性的融合。
郭天王的臉,有一定辨識度,但故事性弱,而且年齡越大,故事性越弱。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這張臉給人一種無法冷靜、隨時隨地都會聲嘶力竭的感覺。
它缺乏剋制。
從他的臉上,感受不到故事的發生與流逝。
《踏血尋梅》中,郭富城的妝容已經極具故事性,但他仍然很快被女主角春夏那張自帶故事性的臉給比下去。
這樣一張臉,演電影,本來就吃虧,所以對演員本人的控制能力要求極高。
恰恰,郭富城的表演控制力,也弱。
一個明顯的表現,就是對情緒的過度理解。
這與他這張臉給人的感覺完全吻合。
《無雙》中,兩個地方特別典型。
一,周潤發第一次告訴郭富城,希望他幫忙偽造美鈔,郭富城下車,動作幅度極其明顯地踢石子,然後嘶吼(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偽造美鈔的請求,是否配得上一踢、一吼?
配得上,卻對應不上。
該對應的,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摻有恐懼與疑惑的憤怒。
恐懼與疑惑就是使憤怒得到剋制的部分。
郭富城只表演了單純的憤怒,而完全拋棄了具有剋制感的另兩種情緒。
二,郭富城在被警察押解上車時,面對馬路對面含笑的周潤發,又一次嘶吼(你別搞她【阮文】啊!)。
嘶吼成了郭天王的標配,也成了他的命門。
這裡的嘶吼,也是過於喧囂的,它破壞了整部電影那深潛在裡層的冷靜情懷。
相比這種外化和浮淺的表演,郭富城在一夜春宵之後的“賢者時間”,反而更能令人產生情感認同。
再說對手。
這些年的港片裡,真的沒有《無雙》的對手嗎?
遠的不說,近的就有一部,2016年許學文、歐文傑、黃偉傑聯袂導演的《樹大招風》。
作為一部“山雨欲來風滿樓”主題的電影,《樹大招風》不僅貢獻出了具有全新特質的“林家棟式表演”(而《無雙》中的周潤發,幾乎都是對經典港片的復刻);
而且在劇作結構上堪稱精巧(無論林家棟、任賢齊、陳小春的三條故事線,還是銜尾蛇般的首尾迴環),並充滿意蘊地照顧到了香港迴歸所帶來的歷史觸動。
《無雙》誠然不錯,但總的來說,屬於“老一套”。
只是“老得很優秀”。
此外,《無雙》中周潤發不斷提到“選擇”。
他讓郭富城“選擇選擇再選擇”,這些“選擇”,乍看考驗情感與人性,但很遺憾,近年來港片中最極致的“選擇”,出現在2013《掃毒》劉青雲、張家輝、古天樂這三人之間。
《掃毒》不如《無雙》,但“一個人必須殺死兩個兄弟中的其中之一”這種“變態選擇”,比之《無雙》中的選擇,自然有力量得多。
而且在2019年,還將有一部重磅港片上映,麥浚龍導演的《風林火山》。
麥浚龍身為富二代(其父為香港中建電訊集團主席、人稱“兇悍股王”的麥紹棠),卻極有自己的電影藝術追求。
他於2013年推出的恐怖電影《殭屍》,一掃林正英之後香港殭屍片的萎靡狀態,以一種極強的創造力與“變異性”,為這一題材注入新血。
《殭屍》以恐怖題材在威尼斯電影節、金馬獎、香港金像獎、亞洲電影大獎、華語電影傳媒大獎等電影獎項中屢獲提名(或獲獎),實在驚人。
《風林火山》則集結梁家輝、金城武、劉青雲、古天樂、高圓圓等優秀演員,絕對會成為近年港片中的翹楚之作。
回到《無雙》。
《無雙》燒腦,但燒得直白淺顯,只要捋清了線索,它的劇情並不難理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
反轉不等於燒腦)。因為《無雙》不具有“多義性”。
什麼是“多義性”?
所謂“多義”,即觀眾的理解本身,也成為電影劇情的線索之一。
從什麼樣的角度理解,便得出什麼樣的真相。
多種角度,就有多種真相。
導演或編劇並不給出真相,真相得觀眾自己去找。
而《無雙》則是導演或編劇已經給出真相,只問觀眾看不看得到。
港片中“多義”的典範,是2007杜琪峰、韋家輝導演的《神探》。
《神探》結尾的那場“擺槍”戲——
躺在地上的三個人,槍柄握在誰手裡,是三種結局;
槍口對著誰,又是三種結局;
槍柄、槍口、對著我、對著你、對著他,排列組合對應的謎題,即是人心的真相。
如果你是劉青雲,槍要怎麼擺?
更離奇的是,影片根據香港警魔徐步高槍擊案件改編,真實事件本身的“換槍疑雲”,對應到電影中,更覺恐怖、詭譎。
這裡的“擺槍”,才是一種高級的燒腦。
相比之下,《無雙》就淺了。
當然,如果參照對象是今年的《反貪風暴3》、《黃金兄弟》、《洩密者》等“圈錢港片”,《無雙》已然足以進入佳片行列。
只是,希望這樣的打磨能更多一點;
更細一點;
更深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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