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巢湖往事:「砍山」記憶

又到一年“砍山”時。

“砍山”為“進山砍草”之簡稱,是昔時合肥東鄉與巢縣交界沿山一帶鄉村一年中的大事之一,其重要性可比之於莊稼收割。過去,在野外獲取一點草不容易,莫說茂密山草,就連田頭、塘畔、牆邊的雜草,一長出來,不是被人割去燒鍋,就是钁去當飼料,不會有成片野草在那裡瘋長,更沒有人焚燒秸稈。現在,連不少糧田都長滿了野草,村邊隨便薅薅就是一大堆。草似乎一錢不值,也沒有人進山砍草了。


環巢湖往事:“砍山”記憶


農村砍草用的鐮刀

但我還是要記下“砍山”這沿山農民史詩般的一頁。因為其艱苦程度少為人知,不在“雙搶”之下,極有可能是天底下最苦的農活。

對於生息在山腳下的農民來說,舊時荒草是燒煮所須臾離不開的,也是唯一的大宗燃料來源。此處的荒草,指的即是山草,特指長葉、高莖的茅草,它經燒、好點火。而少量的棉柴、油菜秸,以及葵花杆、芝麻秸之類只是輔助燒鍋料。稻草(稱穰草)、麥秸等燒起來火不烈、灰多,多為下路無山地戶家使用,山地百姓一般不燒。山中荒草,因其少刺少雜質,燃燒值又高,亦受下路村民和集鎮居民喜歡。所以,山沿村子少數人家,偶爾於冬春時節挑草上集賣,很是暢銷,販賣所得成了家庭一項重要收入。三十多年前,一擔草可以買到三塊多錢,抵小孩半學期學費。

每年寒露前後,山草初黃,中稻已收、晚稻未成熟,正是一小段稍顯“農閒”的時光。有山地的生產隊劃給各戶一塊山地,上面的草便為各家所有。此後頭十天裡,“砍山”成了村莊的頭等大事。學生放了假,外地的趕回家,無山地的親戚來幫忙,山頂山坳全是砍草的男女老幼,只有少數高齡老人和小孩留在村中做飯、送飯。數十里山脊山谷,上演了一年中最壯觀的農民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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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草的稻架子

天麻麻亮,身披幾分深秋寒意,壯勞力們便帶著扁擔繩、草帽和鐮刀,沿四面八方的曲徑到達砍草點。這些小徑是他們平時上山採百盼子(野草莓)、黃花菜、蕨子薹等踩出來的。初始,稀稀拉拉的人聲點綴了大山的沉默;不一會,老人婦女小孩也陸續趕來。高低遠近,次第響起鐮刀割草的聲音。整個上午,大家都在埋頭割草,只有交織一片的匆忙“嚓嚓”聲,迴響在帶著晨露的深山空谷。到中晌,一天裡大部分的草已割好、鋪好,熱辣辣的太陽也快要將草曬乾。眾人吃飯的間歇,是山坡人聲較為熱鬧的時分。午飯一般為自帶的乾糧,大多是是幾節烀山芋、一壺涼開水。雞蛋是稀罕物,基本上都被農民拿到集上換錢了,極少自己吃。偶爾有人家煮了飯、炒點醃菜蔌菜,蓋緊捂好,派小孩送來,至多保個溫熱,也算是較好的午餐了。

日頭偏西,像有無聲號令,各家攏秿子、捆草、剎擔子。抬眼望,一會功夫,便可見條條狹窄的山間小道上,緩緩移動著一個緊挨一個的挑草擔子。草擔子對剎擔技巧有講究,首先用茅草繞成“草要子”(簡陋草繩),下穿草秿,再用用手臂、膝蓋抵壓,將山草捆成一個個的“草”,然後緊密疊碼,用麻繩捆紮在扁擔兩端下方,最後對繩子用力抽拉,將套在扁擔一端的最末一段繩環緊緊地反扣在原先繞捆在扁擔上的繩圈與扁擔聑子間,這樣,擔子即使在挑動過程中不斷晃動也不會散架。沒有力氣的人是剎不好草擔子的,即使被麻繩刻得手指生疼也很難扣上最後一環。剎好擔子,半蹲雙腿上肩、昂頭挺腰撐起草擔。往山頂出發時,人人皆知一場煎熬即將開始。事實上,擔子一上肩,人就處於巨大的重壓與克服重力的苦痛之中。而這趟擔草回家的旅程,一般首先要爬坡過砍草點的山脊,接著下坡;有時要過兩個山脊,這樣還要再爬坡、下坡,然後才能走平地,一路下來,上上下下有十幾華里。折磨人的是那一大半負重爬坡下坡的山路,最為累人,卻只能換肩、不能歇肩。


環巢湖往事:“砍山”記憶


浮槎山大山廟

山邊人從來任勞不認慫,擔子上肩頭不回,目光中似有一種既知宿命不知退縮的壯烈。孩童挑三、五個草(每個草一捆,約十斤),老人婦女八、九個草。男人們肩頭的草剎得象一堵牆,高過頭、拖到地,人整個地埋在草垛裡,一般都在一百五十斤上下。我曾見過有人一擔挑過二十個草。他們挑重擔時有節奏的“哼哼”聲,似乎從青筋脹得發紫的脖子裡發出,一步一聲低吼,有如呻吟又如號子。這種聲音,加上從壓彎了的扁擔裡擠出的“吱吱”聲,象大山發出的交響曲,魔力般驅動著各路挑草隊伍顛躓前行,在山口匯成浩蕩大軍,一路向村莊進發。

有人可能存疑,一個人能有那麼大的力氣與毅力,挑起一百多斤的擔子,上山下坡不歇擔?在此,可舉一例,筆者曾祖父,生於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是德高望重的鄉紳,也是力大無窮的巨人,曾跟人打賭,不歇擔、也不換肩,從清澗挑兩百八十斤柴一口氣翻山越嶺到闞集,贏了二百個歡頭,至今在家鄉還傳為奇談。有人說稱那擔柴用的是老秤,果如此,更是不得了。為了生存,先輩們往往會呈現驚人的體格、耐力和力量。就在不久前,挑百十斤擔子走上十里路的漢子在鄉村比比皆是。現今生活安逸的人們,缺少的豈止是前輩的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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摟草耙子

“砍山”中,挑草之旅是一段真正的搏命里程,分分秒秒挑戰人的生命韌性與忍耐極限。負重擔上山異常苦累,有時已經感覺快撐不住了,肌肉酸得不得了,肩骨腰椎與軟骨的變形到了最大限度,可是仰望山頂仍有一截路,似乎遙不可及,畢竟最矮的山也有三四百米的海拔。此時你不能停,有的坡段很陡峭,根本沒辦法歇肩;況且你的上方、腳下同樣都是憋紅了臉、擔著重擔的人,容不得一人歇腳片刻,肩膀磨爛了也要堅持。只要心還在跳、嘴還在呼吸,生命如同捲入一組齒輪,隨外力轉動,由不得自己了,全靠無意識的意志力撐住人從山坳爬上山脊高處,有時甚至是山頂。到那裡的的平緩處。才能卸下擔子,作稍許歇息。偶然能尋到泉眼,捧一口山泉喝喝,順便揩把臉,可暫時平復一下狂跳多時的心臟。負重下山亦不易,對腿部有更大的考驗,須橫著腳步、屏氣用力,慢慢挪動,不然會連人帶擔子衝下山坡。在山上若撐不住、放癱撂挑子,不僅危險,還害人,以後會被人認定為“膿現”、不頂龍(無用之人),很難抬起頭。

砍山最怕遇到陰雨天。草曬不幹,擔子會陡然變重許多。如在路上下起雨,哪怕是小陰雨,擔子也會越來越重,最後重如石頭。即便如此,挑草人也不會放棄,只是要遭更大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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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槎山

挑草隊伍行至山腳時,一般又會有一塊較大的平坡,供大家整理擔子、再歇息。少數人家有板車,多會到此接應。舊時板車在農村是貴重傢俬,一輛要好幾百元,只有少數人家置購得起。一板車可裝五、六擔草,拉起來要比硬挑輕鬆得多。無車的人只有羨慕的份,只好再肩挑數華里才能到家。各人動作快慢、力氣大小有別,“砍山”效能大有差異。一般人一天只能上下山、砍草挑草一趟,而壯勞力可以挑兩個來回。跑一趟不易,因而他們的擔子重量總是加到了上限。經常天很晚時,夜幕中仍有挑草趕路的人。一天下來,“砍山”人無不是像散了架,又累又渴,要連喝三碗粥才能解渴、稍稍恢復。因而,在堆草堆時,大家都像在點數珍貴的財物,將浸透汗水、體力、意志和筋骨損耗的荒草仔細碼放、壓實。那是一家子一年的燃料和溫暖之依靠啊。


環巢湖往事:“砍山”記憶


與挑草大軍反向前進的是下路村莊的人,他們沒有山地,只好擦黑帶著繩筐草耙,等砍草的人走了,再風捲殘雲般地把剩漏的草末耙捋乾淨,象刮鬍子般把座座山坡搜刮得鐵青,根本用不著山林防火。百姓自有無窮的智慧,有一點陽光便燦爛;給一點寬鬆,便會安排好自己的生活。這一帶的人,則更多了一份特質,既有北方人的強悍,又有南方人的勤快,惟此,才“砍”得了山,吃得下“砍山”的苦。

“砍山”的人,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與自然互動,靠最本真的生命能量撐起生活,以不可思議的經歷闡釋從容。“砍山”的過程,不啻人與生存環境、與重心引力、與自身惰性頑強搏鬥的極端體驗。


環巢湖往事:“砍山”記憶



“砍山”,又何嘗不是生命與天地的對話。砍草時,人是以一種近於匍匐的姿態仰望著山,感受著山間聲、光、形傳播的細微時差,襯托了人之渺與山之巨。人之俯仰與苦樂,一如山間荒草,春綠秋黃,不改山之永恆,也絲毫引不起它的注意。人所打擾的只是失去草葉庇護的山蛙、蚱蜢。它們四散蹦跳,逃入尚未被收割的草叢。這些卑微物種,終其一生,或許只會遇到一次如此的驚擾。這種擾動,來自比它們大許多的另一物種的生存奮鬥。天地不言,有誰關注過這些小生命的掙扎,感受到大山的不仁與恩賜?


環巢湖往事:“砍山”記憶


大山廟的泉水


時代變遷。如今,家鄉堅守村莊的只有寥寥的幾十位老人,人都跑到城裡了,中學十幾年前倒閉,曾經的千人小學只有五名學生。雖然連菜都買不著,還有人開車來送液化氣。八、九十年代,煤進入尋常百姓家,取代了山草。往巢湖、柘皋走得動山路的人越來越少,兩旁挑草小徑已蹤跡難覓,青石板也被撬盜殆盡。太子山、黑石、大山凹、大陳崗、九龍口……,這些傳統的山場只是名字尚存,古時曾林木參天,五十年代後變成荒草坡,而今荊棘叢生,早已人跡罕至。可能連“砍山”這個名詞都快被人遺忘。但我回故鄉時,偶爾要特地撥開刺棘,步入山中,在這已被遺忘的荒涼古道邊躑躅、遐思、聆聽,象在撫摩歷史那乾涸的毛細血管,找尋曾活躍在山中的那些以巨大艱辛換取生存的勤勞男女,他們曾是那麼充滿生命的張力,那麼的貧窮、淳樸而堅韌。

二O一八年十月三日記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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