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黃庭堅作書在用筆過程中伴有微小的擺動,

與蘇軾渾厚的線質差異非常明顯,

可能也正由長而偏柔的筆鋒所造成。

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北宋蘇軾《功甫帖》,龍美術館藏

明人婁堅《學古緒言》卷二十中稱:

宋時筆工稱宣城諸葛,然蘇黃之論似微不同。東坡於諸葛之外,頗稱程奕及吳說父子,且謂:“散卓筆非諸葛不能制。自餘筆鋒譬如著鹽曲蟮,作字有筋無骨。”而山谷極稱吳無至無心散卓,且雲:“試使人提筆去紙數寸,欲左右皆能如意,則諸葛敗矣。”似又以懸腕枕幾而分,非筆之通論也。

這告訴我們,早在明代,人們已經開始關注蘇、黃二人擇筆上的差異。然而,他們的差異不是婁堅所稱的“微不同”,而是迥異。

就姿勢而言,蘇軾習慣單勾著腕倚桌而書,黃庭堅則喜歡雙勾懸腕而書。就作品大小而言,蘇軾多小字行書,黃庭堅多大字並擅長草書。因此,蘇、黃二人的擇筆習慣必然有差異。

有學者稱二人爭論的焦點集中在筆的“有心”還是“無心”上。實際上,宋代處在兩種筆制交替的階段,有心筆代表宋以前的纏紙法,而無心筆則是在北宋興盛起來的散卓法。

蘇軾偏於守舊,喜歡短而健的有心筆或散卓筆,而黃庭堅為革新派,喜歡健中帶柔的無心長鋒筆。這對於兩人的書風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北宋蘇軾《治平帖》卷(局部),紙本,縱29.2釐米、橫45.2釐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北宋黃庭堅《經伏波神祠》(局部),紙本, 縱33.6釐米、橫82.6釐米,日本東京細川護立氏藏

一、蘇、黃與諸葛古法筆

(一)蘇軾:“惟諸葛氏獨守舊法,此又可喜也。”

蘇軾認為諸葛筆仍能沿守舊制,毫健心圓。蘇軾常常讚歎諸葛筆製作的奇妙。唐林夫曾經送給蘇軾二十支諸葛筆,蘇軾認為只有善書者才能理解諸葛筆的妙處。

蘇軾貶謫嶺南後回都城,偶然用到諸葛筆,驚歎不已,稱讚諸葛筆含蓄內斂如君子一般蘊藉、寬和而有涵養。因此,他甚至把使用諸葛筆當作貶謫歸來後的喜事之一:“今日於叔靜家飲官法酒,烹團茶,燒衙香,用諸葛筆,皆北歸喜事。”蘇軾之所以如此喜愛諸葛筆,主要在於諸葛筆精妙而且傳承了古法。蘇軾曾說:

本朝宣州諸葛氏筆,擅名天下久矣。縱其間不甚佳者,終有家法,如北苑茶、內庫酒、教坊樂。

諸葛筆自魏晉以來就已經聞名天下,講究古法的傳承,唐代的雞距筆便是諸葛家族的典型製作,宋代又稱為三副筆。又蘇軾《筆說》:“近日都下筆皆圓熟少鋒,雖軟美易使,然百字外力輒衰,蓋制毫太熟使然也。……惟諸葛氏獨守舊法,此又可喜也。”可見,除了形制以外,熟毫也強調傳承舊法。

宣城諸葛高所制的散卓筆,筆毫長寸半,有三分之二納入管中,出鋒部分只有半寸,這種入管深的製作效果很接近唐代有心短鋒筆,與同時期筆工製作的散卓筆有較大的差異。由於諸葛筆製作水平的獨特與高妙,其他筆工想模仿諸葛筆,即使用心良苦也終究脫離不了草野之氣。

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北宋蘇軾《寒食帖》,箋本,縱34釐米、橫119.5釐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二)黃庭堅:“試提筆去紙數寸書……諸葛筆敗矣。”

對於諸葛家族的筆,黃庭堅並沒有成見,評價頗為客觀。黃庭堅對諸葛高三副筆頗為欣賞,稱他的筆筆鋒雖然用禿了而筆心依舊圓健,具有輪扁斫輪之妙。這是諸葛家族的舊法秘笈。上文已交代,對於新的散卓法,諸葛高在配毫、入管等方面的做法也非同尋常。不但如此,諸葛筆講究信譽,不弄虛作假。黃庭堅也使用諸葛筆,可能主要用於書寫小字。但是,一旦提腕書寫大字,黃庭堅稱諸葛筆就有問題了:

然學書人喜用宣城諸葛筆,著臂就案,倚筆成字。故吳君筆亦少喜之者,使學書人試提筆去紙數寸書,當左右如意,所欲肥瘠曲直皆無憾。然則諸葛筆敗矣。

也就是說,由於諸葛筆鋒短不太靈便,難於隨心所欲地表現筆法的曲直、粗細。這裡所稱的諸葛筆或許包括三副筆以及入管深的散卓筆。三副筆屬於有心纏紙法,主要適用於楷書以及小字,其筆鋒的伸縮性以及表現力有一定的侷限,入管深的散卓筆有同樣的侷限。因此,黃庭堅稱諸葛筆敗矣。

此處,黃庭堅暗指蘇軾寫字存在過於依賴諸葛筆的問題。這恰恰體現了二人擇筆及書法觀點上的差異。後來,黃庭堅又明確指出蘇軾擇筆的缺陷。他在《跋東坡論筆》裡稱:

東坡平生喜用宣城諸葛家筆,以為諸葛之下者猶勝它處工者。平生書字,每得諸葛筆則宛轉可意,自以謂筆論窮於此。見幾研間有棗核筆,必嗤誚,以為今人但好奇尚異,而無入用之實。然東坡不善雙勾懸腕,故書家亦不伏此論。

蘇軾對於諸葛古法筆依賴與推崇,並未得到其他書家的響應。可見,沿襲古法的有心筆一類的短鋒筆已經漸漸不為人所重視了。

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北宋黃庭堅《松風閣詩帖》(局部),紙本,縱32.8釐米、橫219.2釐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二、蘇、黃與散卓筆

(一)蘇軾:“妄出新意,形制詭異”

對於諸葛筆的態度,蘇、黃二人可謂同中有異,差異主要在於其對書寫表現力的不同要求上。但是,對於新興的散卓筆,兩人的主張則大相徑庭。蘇軾認為新興的散卓筆為時人好奇尚異的產物,鋒軟無心,形制怪異,沒有實用價值。他形象地將當時虛鋒漲墨的筆比喻為肥皮饅頭。當時散卓筆技法尚處於完善階段,的確存在許多缺陷。其中虛鋒漲墨的毛病,與其入管淺、出鋒長的製作方法有關。蘇軾認為原因就在於他們缺乏師承及嚴格的規範,妄出新意。此觀點未免有些保守。

對於黃庭堅愛用的散卓筆,蘇軾形象地批評為:用它寫的字,如灑了鹽的蚯蚓一般,扭曲在紙上。蘇軾還常常譏笑黃庭堅所用的棗核筆形制怪異,卻不實用。

但是黃庭堅也不服蘇軾的批評,依舊我行我素。事實上,當時使用散卓筆已經成為一種大勢。蘇軾在貶謫八年後回到中原,發現士大夫都用散卓筆寫字。當他去市場買筆時,都是他不喜歡的那種散卓筆。這讓蘇軾感到懊惱與無奈。

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北宋蘇軾《洞庭春色賦》(局部),紙本,縱28.3釐米、橫306.3釐米,吉林省博物館藏

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北宋蘇軾《中山松醪賦》(局部),紙本,縱28.3釐米、橫306.3釐米,吉林省博物館藏

(二)黃庭堅:“作無心散卓,小大皆可人意”

與蘇軾相反,黃庭堅對於無心的散卓筆卻讚賞不已。當蘇軾批評他用的棗心散卓筆時,黃庭堅自我解嘲稱這是徐偃筆,有筋無骨,名不虛傳。這段詼諧的答語表明了黃庭堅一意孤行的態度,同時也說明黃庭堅用的散卓筆瘦長而且虛鋒,較為柔軟。

《山谷題跋》記載了一段關於筆工吳無至的故事。吳無至是晏幾道的酒客,喜歡談論人物,言行似酒俠。後來,他在晏丞相園東做筆。黃庭堅曾經多次同他飲酒,並稱贊他所制的無心散卓筆,不管大小皆能盡如人意,並將自己比作吳無至的知音。黃庭堅稱,儘管當時都城的筆師非常多,但是能製作可以寫小字的棗核筆,沒有倒毫破壞筆鋒而且又能宛轉如意的筆工,大概只有諸葛高、李展、侍其瑛。無心棗核筆屬於散卓筆。

儘管製作散卓已經成為一種潮流,但是許多筆工的技術並不成熟。黃庭堅推崇諸葛高、李展、侍其瑛等少數筆工,稱讚他們的毛筆宛轉自如,選毫精到。黃庭堅尤為推崇秀才侍其瑛的棗心筆,因其含墨能力強而且圓健。黃庭堅指出製作無心散卓筆難度很大,關鍵在於心靈手巧。

除了新興的散卓筆,黃庭堅還嘗試使用羊毫筆,這表明他擇筆時似乎有一種“趨軟”的態勢。他試用張耕老羊毛筆後稱讚不已,並且誇獎它“無心為樸”,與雞距筆相比具有自身的優勢。

擇筆上的不同,對於蘇、黃二人書風的影響自然不可忽視。蘇軾書寫時單勾執筆,用筆側臥,類似於握鋼筆的姿勢,這對筆頭的長度必然有一定的限制,所以他愛用諸葛短鋒筆。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之下,蘇軾書法用筆多取側勢,字形扁肥,形成深厚朴茂的風格。

黃庭堅擇筆的習慣對他的書風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黃庭堅喜歡雙勾懸腕而書,筆頭自然不能太短,否則不利於左右揮灑。據分析,黃庭堅的《經伏波神祠詩》、《松風閣詩》以及其草書《諸上座草書卷》、《廉頗藺相如傳》等作品面貌的形成,與他喜歡的瘦長筆鋒或羊毫筆頗有關係。黃庭堅作書在用筆過程中伴有微小的擺動,與蘇軾渾厚的線質差異非常明顯,可能也正由長而偏柔的筆鋒所造成。尤其是其豎畫或撇畫的收筆部分,往往帶有波動,更應當是蘇軾所稱“著鹽曲蟮”、“虛鋒軟熟”之瘦長鋒筆觸所為。

總之,蘇、黃擇筆上的分歧正是北宋毛筆形制變化的重要體現。在古代毛筆發展的流變中,北宋是毛筆形制發展、變化的重要時期。這種變化不但對蘇、黃的書風具有重要的影響,對宋代以後書風的發展也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蘇、黃擇筆上的分歧竟然影響了北宋毛筆形制變化

北宋黃庭堅《諸上座帖》(局部),紙本,縱33釐米、橫729.5釐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來源 | 《書法》201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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