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老照片」70多年前成都古寺之美,中國營造學社成員梁思成等曾來拜訪

上午十點不到,巍峨高聳的寶光塔前已經排了不少前來跪拜祈福的人們,有相互攙扶的白髮老人,有帶著孩子的父母,有結伴而來的親友……他們紛紛在塔前虔誠地跪下,雙手合十,默唸著自己的心願,然後起身繞塔三圈。人們將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嚮往和期待,寄託在這座有著一千多年曆史的磚塔,風輕輕吹過,塔身上的銅鈴響起,聲音清脆卻又輕柔,虛無縹緲,仿若是佛像們在喃喃細語。

七十多年前,中國營造學社成員梁思成、劉敦楨、陳明達和莫宗江也曾來到這座塔前仰望,並去往新都其他寺廟拜訪。和大多數人的關注點不同,他們關心寶塔的結構是什麼樣子的、佛像的雕刻風格是哪個朝代,大殿的建築形制是如何的……他們力圖以古建築學家的視角記錄和守護新都的寺廟。

「成都老照片」70多年前成都古寺之美,中國營造學社成員梁思成等曾來拜訪

現今的寶光寺。圖據水印

蜀中名城新都

新都,是營造學社川康古建築調查中川北之行的第一站,它位於川西平原的腹心地帶,距離成都僅16公里。公元前7世紀左右,蜀王開明氏在新都境內建都,為有別於杜宇氏的舊都郫邑,新建都邑遂名“新都”,與廣都、成都同為蜀中名城,距今已有2700多年的歷史。

青白江、毗河等河流橫貫新都境內,這些河流的沖積物經年累月地沉積下來,便成為大片平坦而肥沃的土地,為新都帶來豐富的物產,成為四川著名的糧庫之一。這裡還是成都的北大門,是中原入蜀官道金牛道的必經之地。集齊了天時地利的新都慢慢變得繁榮起來,在歷史上被譽為“蜀中寶玉”“天府明珠”,也因此留下了不少古蹟和文物。而東漢王稚子闕、寶光寺、寂光寺和正因寺,正是營造學社此次前往新都考察的目標。

1939年11月16日下午兩點,梁思成、劉敦楨等人從成都北門外汽車站出發,乘坐人力車往新都趕去。這條新成公路,便是以前的北大路,是川陝驛道南端的最後一段。坑坑窪窪的碎石路上,汽車、馬車、板車、架架車、人力車來來往往,常常掀起塵土飛揚,搞得路上的人滿嘴是灰。

那時,人們即便還沒有到達新都,遠遠地就可以看見一座白色的塔,高聳在一片蔥蔥郁郁的樹林和青磚黑瓦的建築群之中,尤顯得遺世獨立。這就是寶光塔,高30米的密簷式四方形磚塔,它曾是新都境內最高的建築,在還沒有那麼多高樓大廈的年代,新都周邊的很多地方都可以一睹寶光塔的風采。

漢傳佛教寺廟,發軔於漢代,風靡於六朝,繼盛於隋唐,延續於明清,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歲月,星羅棋佈地散佈在全國各地的城鄉之中,或隱於山林之間,或偏安於鬧市一隅。在古城新都,從簡陋質樸的田間小廟,到壯觀精美的寺院,真可謂“三里一庵,五里一寺”,據清代道光年間編撰的《新都縣誌》“祠祀志”記載,當時的寺觀數量超過六十處。它們是弘揚佛法、舉行宗教儀式的場所,更是老百姓祈福避災,尋求心靈安慰的一方淨土。

那些已經消逝的遺蹟

東漢王稚子闕,是國內稀有而珍貴的文物之一,從宋代開始就有許多著述記載過它。清雍正九年(1731年),“漢故先靈侍御史”一闕沒於溝水,唯“漢故兗州刺史”一闕尚存,字分裂為二。道光十七年(1837年),新都知縣張奉書用磚石嵌合,碑字為一,同時又在王稚子墓前修瓦房三間,將闕立在瓦房中後壁。

可惜,當營造學社一行人來此考察時,發現“闕已無存,惟餘‘漢故兗州刺史……’數字,嵌於路北某店牆內,視王氏《及金石萃編》所紀,更為殘毀不全矣。”(劉敦楨《川、康古建調查日記》)這樣的遺憾,在營造學社的古建築田野考察中並不少見。“時常,我們從文學典籍中讀到某個古代遺蹟的精妙景緻,但滿懷期望的千里朝拜只找到一堆荒墟,或許尚許零星瓦片和雕石柱礎聊充慰藉。”(梁思成《我們的旅行》)

也正因為這些遺憾,更顯示出營造學社考察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以客觀的學術調查與研究喚醒社會,助長保存趨勢,即使破壞不能完全制止,亦可逐漸減殺。這工作即使為逆時代的力量,它卻與在大火之中搶救寶器名畫同樣有急不容緩的性質。這是珍護我國可貴文物的一種神聖義務。”(梁思成《為什麼研究中國建築》)梁思成、劉敦楨等人曾在新都考察過的寂光寺、正因寺,如今都已經被拆毀,消失得無影無蹤,僅在營造學社成員的圖文記錄中留下了一些片段。

寂光寺,位於新都縣東十幾裡,廟子不算大,其大殿建於明宣德八年(1433年),經過細緻觀察細節,梁思成發現這座大殿雖然屢經培修,但斗拱樑柱極有可能還是明宣德時期的舊物。營造學社成員劉致平於1941年來到這裡,進行了更為詳細的測繪和考察,確定它為明中葉的建築物。外簷採用厚重的五彩重昂如意斗拱,昂尾長達兩步,架交在金檁底下。劉致平對大殿的天花板讚不絕口:“天花板的製作可以說是相當精美的。天花枋底下,用斗拱、雀替、斗子、蜀柱承託,這不但是制度古老,而且雕製得也非常精美……此寺大殿則用小方格狀的平闇。平闇也是唐遼古老建築上常見的東西,而此殿仍用此制度,可以造這殿的木匠應該是一位有來歷的大師了。”(劉致平《西川的明代廟宇》)只是,這座川內並不多見的明代廟宇,最終也難逃在城市進程中逐漸消亡的命運。

「成都老照片」70多年前成都古寺之美,中國營造學社成員梁思成等曾來拜訪

新都正因寺梁千佛碑

正因寺,位於新都縣東南七里,始建於唐代,最初叫作“靜樂院”,明永樂年間改為“正因寺”。萬曆年間,僧人果慶大事修築,使其成為一方名剎,規模宏大、建築雄偉,明末毀敗,清乾隆十四年(1749年)重修。而寺中刻造於南北朝梁武帝大同六年(540年)的千佛碑,一直被歷代寺僧視為珍寶。碑身雖然僅高175釐米、寬65釐米、厚14釐米,正面卻雕刻了小佛像21行,每行29尊,每個小佛像高度約5釐米;碑的中央有一龕,內刻一佛二菩薩;碑側於小佛龕下,刻四天王像及供養者。

儘管梁思成認為這塊千佛碑的刻工談不上精湛,但是“惟南朝造像碑,稀如星鳳,獲此足彌其闕”(梁思成《西南建築圖說》),只是或許他也沒有想到,如此珍貴的古代文物,在十年動亂中同樣沒有逃過浩劫,被用來搭橋、磨刀,直到1973年才被移入寶光寺,給予特別保護。而正因寺因小學遷走後,新都鎮打算在原地修建線纜廠,1999年將其大殿遷建到木蘭山保護,從此便再無正因寺了。

寶光寺,鬧市聽梵音

相比那些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的寺廟,寶光寺是極其幸運的,它歷經數次戰亂,在毀損與重建中輪迴演變,最終被留下來,成為我國唯一保存了中國早期佛寺“寺塔一體、塔踞中心”的典型佈局,是我國曆史悠久、規模宏大、結構完整的佛教禪宗寺院,被尊為長江流域的禪宗四大叢林之一。它距離新都古城北門僅半里,千百年來一直身處繁華之地,卻以青燈古佛和茂林修竹,為人們營造出一個遠離塵世煩惱的寧靜空間。

「成都老照片」70多年前成都古寺之美,中國營造學社成員梁思成等曾來拜訪

民國年間的寶光寺

寶光寺,相傳建於東漢,但目前尚無信史可考,據寺內出土的唐代《施衣功德碑》記載,唐玄宗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寺廟已經叫作寶光寺,並且規模不小。不過,寶光寺的真正興盛是在唐僖宗入蜀之後,他曾在寶光寺後修建行宮,相傳有一天晚上,唐僖宗突然見寶光塔廢墟上霞光迸出,經悟達國師提點之後,在地下塔宮內發現佛舍利十三粒。於是,他下令重修寶光塔(取名無垢淨光寶塔),擴建佛寺。之後,寶光寺又歷經幾次興廢,至清代康熙到光緒年間,不斷被培修擴建,再次回到鼎盛,成為成都附近的四大精藍之一。

「成都老照片」70多年前成都古寺之美,中國營造學社成員梁思成等曾來拜訪

民國年間的寶光寺

寺內一塔、二坊、三樓、四殿、十二堂、十六院組成的數十座建築,主要以寶光塔為中心,為一條從照壁到藏經樓後紫霞山的中軸線所統領,有序而又靈活地分佈在寶光寺各處,既有古代宮殿式建築的莊嚴與輝煌,又有天井院落的曲折與靈動。不過,面對這座千年古剎,他心中最大的遺憾是:“然寺內現存建築,僅無垢塔(原名無垢淨光,簡稱無垢)與明經幢,年代較古耳。”(梁思成《西南建築圖說》)

無垢塔,也就是寶光塔,前後有天王殿、七佛殿相呼應,左右有鐘樓、鼓樓相對峙。梁思成認為這樣“中為無垢塔,巍然全寺中心,而佛殿位於其後”的佈局設施,“猶存唐以前舊法也”(梁思成《西南建築圖說》)。我國早期的寺院,受印度影響,多以塔為中心,把“塔”視為“佛”來看待,因此建在最重要的位置,周圍建以殿堂、僧舍。唐代以後,殿堂才逐漸成為主要建築。而寶光塔與天王殿之間的距離僅僅只有十米左右,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抬頭仰望寶塔,更容易產生一種塔身壓頂欲倒的感覺,使寶塔更顯得高大威嚴,讓人不由得對佛產生敬畏之心。

「成都老照片」70多年前成都古寺之美,中國營造學社成員梁思成等曾來拜訪

寶光塔塔身十三層,風格典雅端莊,每層的四面皆嵌小佛像,四角掛有銅鈴,底層龕內塑有釋迦牟尼佛的貼金坐像。寶光塔相傳建造於唐代中和年間(881年—885年),不過據梁思成和劉敦楨的細緻觀察,只有少數小佛像的“面貌神情,極似唐人作風”(梁思成《西南建築圖說》),而寶塔的外觀經宋、明、清幾代的培修,“唐代手法,所遺無幾”(劉敦楨《川、康古建調查日記》)。

與寶光塔面面相對的,立有一座明代尊勝陀羅尼咒石幢,也就是梁思成所說的明經幢。它位於天王殿的彌勒龕後,殿後簷柱上有一副石刻對聯:“蓮開淨域,尊勝寶幢呈瑞彩;月照禪天,無垢佛塔放光明。” 經幢是一種唐代發展出來的介於建築與石刻之間的佛教法器。這座尊勝幢高6米,幢座上刻飛龍、荷池、荷臺、祥雲等紋樣飾物;中為幢身,八邊形,以方寸楷書刻《佛頂尊勝陀羅尼咒》;幢頂略小,每面雕有佛像。它建於明永樂十一年(1413年),後因明末戰亂而坍毀,被埋入土中。清同治二年(1863年),寶光寺住持真印和尚建尊勝殿(即天王殿),在殿中重立尊勝幢。只可惜經過營造學社的仔細觀摩,認為“形制雕刻,俱不相侔,疑清同治二年培修時所增補者”(梁思成《西南建築圖說》)。

來自人間的“五百羅漢”

五百羅漢堂,位於寶光寺大雄寶殿東側,建於咸豐元年(1851年),內有500尊羅漢像以及77尊諸佛、菩薩、明王、祖師、名僧和十八羅漢等塑像,是中國現存四大羅漢堂中歷史最久、規模最大的泥塑羅漢堂,以塑像奇巧多姿而揚名天下。

五百羅漢信仰興起於晚唐五代時期浙江天台山,伴隨出現相關繪畫和雕塑活動。兩宋時期,中原、北方、四川等地開始建造五百羅漢堂。元明兩代修建較少,清代中期以來,由乾隆皇帝倡導,一度衰竭的羅漢堂再度興盛。堂內雕塑以佛像為主尊,五百羅漢以環繞方式逐層排列。

清道光初年,當時的寶光寺住持妙勝禪師,曾經發願興建羅漢堂,他託缽行化數年,募集白銀三千餘兩,同時又遍訪京城及淨慈、靈隱、天寧諸寺的羅漢堂,回到新都後,便邀請北派的陝西幫、南派的川西幫與川東幫的工匠,共同塑造羅漢像。其中川東幫的黎廣修因為泥塑技藝高超,成為這支泥塑大隊的負責人。

黎廣修從小就讀書學畫,之後跟著父親學習雕像,同時對佛學也有一定研究。他認為,羅漢像應是出家的比丘像,他們不是超自然的神,而是以修行獲得正果的人,因此,應是神態各異、感情豐富、“似人非人”的“非人相”。於是,黎廣修帶著徒弟們,不僅去各個廟堂觀察各種神、菩薩的造像,還要走街串巷,觀察過路行人,尋找“模特”,然後才以白泥做出小樣,不斷地進行討論、定型,最後才塑成1.7米高的羅漢像。

正是由於工匠們敏銳的觀察力、紮實的泥塑技術以及大膽的藝術表現力,才使得這五百尊羅漢像千姿百態、妙趣橫生。不同於往往千人一面的菩薩像,他們就好似五百個來自人間的普通人,嬉笑怒罵、神情各異、有血有肉、有悲有喜:或胖或瘦、或美或醜、或喜笑顏開、或愁容滿面、或憨厚老實、或精明狡猾;有的正掏耳朵、有的穿針引線縫補僧衣、有的閉目養神……這些羅漢的姿態、服飾,甚至手中拿著的物品,大多數都可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找到原型。

這種來源於生活的藝術,拉近了人與佛的距離,而數羅漢的風俗也在民間廣泛盛行。當人們想要求學業、問事業,或者保平安的時候,也可以選擇去羅漢堂數數羅漢,根據數到羅漢的神態,占卜吉凶。如果數到自己不滿意的羅漢,還可以重新再數,直到滿意而歸。這樣的風俗看起來似乎是一個簡單的娛樂活動,其實也是幫助人們釋放內心壓力的緩衝手段,也算作五百羅漢以另一種獨特的方式為眾生解惑吧。

西西/文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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