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樓市泡沫,累計壞帳400億美元之後-新商頭條

深陷樓市泡沫,累計壞賬400億美元之後-新商頭條

樓市配圖

1999年6月的一個晚上,年逾六旬的大野木克信接到東京警察廳的電話,通知他被捕了,第二天執行。

掛斷電話,大野木克信目光呆滯,神情恍惚。早在一年前,他執掌的世界第九大銀行——日本長期信用銀行就因為負債累累,不得不宣佈破產,震動了全球金融市場。

更早前的1997年,北海道拓殖銀行、三洋證券、山一證券等金融機構的破產,已經在日本掀起了一場金融海嘯。

而就在大野木接到警方電話前一個月,他的兩名長銀同事已先後上吊自殺。

舊日榮光

日本長期信用銀行(以下簡稱長銀)在很長一段時期,都是日本經濟的基石。

它的前身是1890年成立的“日本勸業銀行”,在成立後的幾十年裡,憑藉發行債券籌資再向農業和小型企業提供信貸,它與三井銀行、住友銀行、第一銀行等城市銀行,共同構成了早期日本銀行業的核心。

直至上世紀30年代末,日本企業大多在證券市場上融資,銀行貸款很少。

二戰期間,日本政府為了籌集資金打仗,對金融實行國家管制,改由勸業銀行、興業銀行等為企業提供資金。

戰後,日本為了快速復興經濟,將這套體制沿襲下來。政府為了控制企業,不但下令由銀行擔當融資主體,還把利率人為限制在極低水平,並實行嚴格的外匯管制。

除此之外,還對金融機構採取“護送艦隊”政策,保護金融機構不讓其破產,銀行發生危機時,政府提供資金支持。同時,對金融市場準入實行許可制,限制利率和金融服務競爭。

換句話說,適者生存的市場法則並不適用於當時的日本銀行業。

日本政府還對銀行實行了分工,城市銀行(商業銀行)向大型企業提供短期貸款,地方銀行服務中小客戶,信託銀行專責資產管理,東京銀行改組為外匯專門銀行。

勸業銀行則被一分為二,一半改組為第一勸業銀行,定位於城市銀行;另一半則改組為長銀,

向電力、鋼鐵、造船等重化工業提供長期的設備貸款。

隨著日本經濟高速增長,長銀業務也迅速擴張。

到1963年,它累計為豐田、東京電力、東芝等企業提供高達數千億日元資金。60年代初,還為豐田在美國購買第一條汽車裝配線,提供了外匯擔保。

然而,進入70年代中後期,隨著這些大企業實力不斷長大,資金變得相對充裕,還能在資本市場發行股票、可轉債等籌集資金,不再需要從銀行借那麼多錢。

長銀突然發現,自己開始變得多餘。

面對不利局面,長銀內部展開討論,國際派主張學習美國投行模式,但遭到公司保守派、大藏省(2000年改組為財務省)和經紀公司的一致反對。

就在此時,不斷升溫的房地產市場,讓長銀髮現了更輕鬆賺錢的方式,改革就此擱置。

從瘋狂到幻滅

上世紀80年代,經過幾十年的經濟高增長,日本人已變得很富有,但缺少有效的投資途徑。存銀行利息太低,海外投資又受限於外匯管制。

於是,大量熱錢流入股市和樓市,企業和個人通過房地產抵押貸款,之後再投資於房地產和股市。

從1981年開始,日本土地價格節節高升,整個日本也堅信房地產會長期上漲。

受此推動,日本國內冒出大量地產公司,其中一家做貿易起家的EIE公司格外搶眼,它進入不動產市場不久,便在全球收購了不少度假村。

1986年,EIE找到長銀紐約分行,申請貸款3.5億美金,聲稱要蓋一座“紐約史上最豪華”酒店。可紐約分行的人發現,EIE建造這個酒店只需1.5億美元。

長銀紐約分行擁有嚴格的客戶信用分析系統,曾拒絕過很多不動產項目,其中包括一個名叫唐納德·特朗普的酒店及公寓開發商,原因是預期利潤不足。

顯然,EIE所報的數字水分太多。可讓長銀紐約分行吃驚的是,總部竟然批准了EIE的計劃。

原因很簡單,彼時的長銀傳統業務日薄西山,迫切需要進入不動產市場,而EIE是一個不容錯過的機會。面對紐約分行的質疑,長銀總部的回答十分乾脆:

擔心現金流或回報率是可笑的,那是美國人才乾的事!

在總部的默許下,EIE短短四年便從長銀貸出80億美元。用這筆錢,EIE在全球瘋狂購買不動產,而長銀卻不對投資回報率做盡職調查。它只關心一件事:抵押品是不是不動產。

“它們急不可耐要給我們資金,卻從來不關心我們的計劃。”EIE高層後來回憶。

隨著土地價格不斷攀升,長銀徹底放棄向投行轉型,重點開拓不動產機會。到1990年,其資產已達3000億美元,幾乎是1984年的兩倍,其中大部分來自不動產貸款的增長。

然而,在泡沫中得來的財富不過是一場空。很快,長銀遭到致命打擊。

1989年末,日本股市在日元升值的推動下,飆升至39000點的歷史頂峰。同一時期,地價也出現飆升,直至失控。

為了抑制地價上漲,日本央行突然宣佈提高利率,到1990年8月已升至6%。

飆升的利率,一下戳破了信貸泡沫,東京股市一瀉千里,9個月裡跌去了近一半。

地價也在1990年10月以後開始暴跌,大量開發商無力償還本息,貸款變為不良債務。加息導致的股市大跌,又嚴重侵蝕了銀行補充資本的能力,銀行現金流開始枯竭。

但此時日本政府,似乎並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仍寄希望於樓市反彈。因此,禁止日本銀行隨意斷貸,並強迫大銀行拯救困境中的小型金融機構。

風浪中的長銀,受到EIE等地產項目的拖累,出現大量壞賬。為了隱瞞實情,設立十多個下屬公司,將不良債權“表外化”。

具體做法是,下屬公司先按賬面價格購買開發商當初抵押的土地,開發商由此還清了貸款。然後,下屬公司再向長銀貸款,獲得用來購買土地和建築房屋的資金,在買來的土地上建起公寓出租出去,用租金向長銀償還貸款利息。

通過這些操作,長銀表面上消化了不良債權,但實際上,下屬公司購買土地所支付的高價與泡沫破滅後的低價之間的差額是多少,就會產生多少虧損。

為了自救,1993年長銀宣佈停止向EIE貸款。但其常年向EIE瘋狂放貸的內幕,以及EIE行賄銀行家和政府官員喝花酒的行徑,還是被媒體捅了出來。

對於媒體的爆料,出席國會作證的長銀總裁堀江矢口否認,卻不料EIE社長竟現身國會說出了真相。堀江不得不辭職,大野木克信成為新總裁。

大野木上臺後,有董事建議採取當初美國花旗銀行自救的做法,徹底公開壞賬規模,核銷壞賬,解僱問題職員,但被大野木拒絕了。

到1997年,長銀的壞賬已飆升至4萬億日元(光子公司就高達2.8萬億),幾乎佔到所有貸款的1/4。為了脫困,長銀曾計劃求助於瑞士銀行。可還沒等援助開始,亞洲金融危機就爆發了。

當年10月,北海道拓殖銀行宣佈破產,成為日本60年來第一家倒閉的大型銀行。很快,三洋證券和山一證券等也相繼倒下。

受此打擊,長銀股價很快跌破100日元,與瑞士銀行的合作也泡了湯,形勢岌岌可危。

1998年夏天,一家雜誌成了壓垮長銀這頭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該雜誌將長銀處於破產邊緣的事情抖落出來,還詳細列舉了長銀壞賬數字的細節。

市場有如驚弓之鳥,國際遊資開始瘋狂拋售長銀股票,長銀股價很快跌破面值。

所有人都知道,長銀完蛋了!

10月23日,日本政府宣佈長銀國有化,這也成為日本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銀行破產案。

與銀行怪圈博弈

亞洲金融危機期間,美國曾不斷要求日本改革銀行制度,消滅壞賬,並建議日本中止“護送艦隊”政策,讓有問題的金融機構倒閉,將其重組或出售給新的業主。

但日本人並不打算採納美方建議。為了安撫美國,並向外界顯示改革決心,日本政府在長銀破產後,宣佈將其公開出售,並指定高盛為長銀尋找買主。

此時,華爾街一家名不見經傳的禿鷲基金——Ripplewood,對長銀產生了興趣。

Ripplewood創辦人柯林斯利用強大的關係網,請美國副總統戈爾、美國副財長薩默斯、美聯儲前主席保羅·沃爾克、花旗銀行日本分公司前董事長八城政基等人遊說日本政府,將Ripplewood列入收購公司清單。

1999年3月,法國雷諾汽車買下了深陷困境的日產汽車37%的股權,成為日本有史以來外國公司最大一筆收購案。這給Ripplewood收購長銀營造了有利的輿論氛圍,車企可以賣給外國人,銀行為什麼不可以呢。

兩個月後,當日本首相小淵惠三訪美時,柯林斯赫然出現在白宮的招待晚宴上。

最終,Ripplewood擊敗法國巴黎銀行、J.P.摩根等強勁對手,成為長銀的唯一收購人。

為了拯救長銀,Ripplewood做了大量工作,其中最棘手的問題是如何處理不良貸款。

截至1999年夏天,長銀仍有11萬億日元的貸款。儘管官方稱這些貸款都是健康的,可Ripplewood知道這並不可信,實際壞賬要遠多於日本政府公佈的數字。

於是,在長銀收購協議中,Ripplewood追加了一個“賣出期權”條款,即如果長銀髮生壞賬,有權要求日本政府回購貸款。而日本政府當時並沒把這個條款當回事。

與日本政府談判的同時,Ripplewood還吸引來羅斯柴爾德家族、洛克菲勒家族,以及通用、AIG、花旗銀行等機構,輕鬆籌到買下長銀所需的10億美元。

2000年3月,柯林斯正式接管長銀,將其改名為新生銀行。八城政基也當仁不讓地成為新生銀行總裁。

八城政基擁有豐富的行業經驗,而且開拓能力極強。當初接手花旗銀行日本分行時,其負責的消費者業務每年虧損3000萬美元。7年後他離開時,該業務年利潤高達1億美元。

更重要的是,他親歷了花旗銀行通過一系列強有力的重組措施,從鉅額壞賬、瀕臨倒閉中成功脫險的歷史。

這段經歷讓他能夠在關鍵時刻做出堅定而大膽的決策。

八城上任後,開始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他首先取消了企業計劃部門,並按能力而不是年資提拔下屬,同時僱傭了大量外國專家。

其中三名來自印度的經理,只用了8個月就完成了信息系統的改造,費用只是其他銀行的1/10。

做零售銀行業務需要顧客數據,但新生銀行此前沒有相關積累。八城只好從零開始,組建銷售隊伍,並打破陳規吸收大量女性,八城知道,在這個國家婦女控制了許多財務決策。

而最讓八城政基感到棘手的,還是壞賬問題。

崇光百貨曾是日本最有聲譽的零售商,但在80年代借款2萬億日元購買不動產,最終在泡沫破裂後,因不動產大幅貶值而陷入破產邊緣。

2000年夏天,八城政基頂住政府的壓力,拒絕崇光豁免債務,讓這家擁有170年曆史的老店不得不宣佈破產。

隨後,新生銀行果斷改變了過去的放貸模式,“把槍口對準了虛弱客戶的腦袋”。

新的放貸模式採用全新的風控標準,當貸款不符合新標準時,客戶有三個選擇:償還貸款,支付更高利率,提供更好的抵押物。如果拒絕,將撤銷貸款或將其交還給政府。

大永超市是日本一家超大型零售商,債務一度超過2萬億日元,利潤卻只有700億。新生不想繼續放貸,要求日本政府實施賣出期權,這惹惱了日本政府。

輿論和政客開始聲討政府當初和新生銀行簽訂的保險協議,稱其“喪權辱國”。

日本金融廳則開始干預“賣出期權”,對新生銀行的日常經營進行檢查,收集技術違規的證據來為難新生銀行。

作為反擊,美國人開始施加外交壓力,甚至威脅抖出其他銀行的老底。而八城也對本國媒體表示,如果日本讓大家感覺做生意不方便,對整個國家將是一種傷害。

最後,在美國政府和華爾街的遊說下,新生銀行才與日本政府逐漸修補了關係。

新生奇蹟

1999-2000年,日本銀行業經過一次大合併,誕生了四大金融集團:瑞穗集團、三井住友銀行、三菱銀行和日本聯合控股銀行。

四大金融集團雖然個個都是巨無霸,但不良貸款堆積如山。為了幫助它們掩蓋虧損,日本金融廳於2002年收緊股票賣空政策,將股市推高至12000點。

儘管這一政策維繫了銀行的高估值,但各家銀行的壞賬率卻節節攀升。到2003年,四大銀行核銷了4.6萬億日元的壞賬,僅瑞穗一家就核銷了2.4萬億。

外界估計,泡沫經濟破滅後,日本的國民財富僅在股市和房地產領域就蒸發了1500萬億日元,各家銀行的實際壞賬損失高達100萬億日元,幾乎是當時日本GDP的1/4,相當於整個英國經濟的規模。

在全行業普遍鉅虧的情況下,新生銀行卻保持了盈利。這得益於新生銀行對壞賬大刀闊斧的清理,以及積極拓展資產管理和投行業務。

在清理壞賬時,新生銀行採取了非常果斷的措施。

2002年初,新生銀行迫使第一信貸破產,還迫使大永超市償還了大部分貸款,並將剩餘貸款出售給其他銀行。

不僅如此,新生銀行還要求客戶為剩下的貸款提供更好的抵押物,或者支付更高的利息。

經過一番清理,到2003年3月,新生銀行壞賬已降到2330億,僅佔全部貸款的5%,基本清理了資產負債表,利潤則增長25%,是全日本資產負債表最健康、不良貸款率最低的銀行,成為行業典範。

同期,比它規模大20倍的瑞穗銀行和東京三菱銀行,淨收入分別下降了25%和39%。

2004年2月,新生銀行在東京證交所上市。以Ripplewood為首的外國投資者,當初投入的12億美元增值至120億美元,獲得了10倍的回報。

毫無疑問,美國人對長銀的改造是成功的。

與日本其他銀行捂住壞賬問題、拖延解決不同,新生銀行敢於直面問題,手起刀落地解決壞賬,雖然短期內經歷了劇痛,卻避免了長期更可怕的結果。

很多評論稱,新生銀行給日本銀行界帶來的震動不亞於150年前美國用炮艦威逼日本打開國門。它就像日產對日本汽車行業的影響一樣,既敦促整個行業提高了效率,也向世界展示了日本仍然能夠競爭。

2002年9月,法院宣判大野木克信財務造假罪名成立,判刑三年,緩期執行4年。

聽判決時,他雖然面無表情,心中卻在重複一個問題:如果他是罪犯,那整個銀行界過去10年的做法跟長銀有什麼區別?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