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记忆:峥嵘岁月

第二章 峥嵘岁月

三线记忆:峥嵘岁月

 随着咣当咣当前行的列车,渐渐从平原地貌进入连绵起伏的大山峻岭间。也不知是怎么醒的,许是车厢里的闷热,或是列车的变道晃动,彭念顺睁开眼的时候,车窗外边已经微亮。他起的算早的,此时车厢里多数人还睡着。

透过车厢的缝隙,他能够看的清楚铁路两侧高高低低打灰色瓦房,既有单独分散在田野间的,也有连成片的,在这还没亮透的清晨显得格外的静谧。

火车慢慢停了下来,郑州站快到了,零零落落的乘客已起身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去了。那对青年大学生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往窗外看着什么,像是在等着列车进站。他们告诉彭念顺,说是先要到人事部门去报到。

郑州到了,那就离洛阳不远了,最多二、三小时的车程。彭念顺抬头看了看挂在车厢尾部的那块椭圆形银灰色的电子钟,五点二十四分。他从黄挎包中拿出洗漱用品,朝洗手台走去。去的时候也没什么人,正在那刷着牙不知道得瑟什么劲呢,忽然看见镜子里有一双眼睛在偷瞄他,他立刻反应过来回头看,什么人也没有,这两天精神确实不太好,总能出现点幻觉,不管它,继续刷。

回到座位时,邻座的“雀斑”女人也起来了。估计因为刚睡醒还没洗脸的缘故,坐在那儿目无表情地呆呆的看着前方。火车过了郑州站后,车厢里也渐渐嘈杂了许多,有孩子的嬉闹声,还有推着手推车叫卖早餐的乘务员声,一时间生冷的车厢吵得热闹起来,这竟让他感觉些许不自在。

列车继续前行着,进入洛阳地界时已是上午8点多钟。

透过列车窗帘,一束束温暖的阳光照进车厢,这个时候的太阳并不太刺眼,晒得人懒洋洋的。彭念顺斜靠着车窗,享受阳光的抚摸,注视目光所及处外部大山的雄峻。

这些山脉是从伏牛山脉延续而来,虽然已是主山脉的分脉,但也自有大山的巍峨,伴随着望着它的人的目光,高峻的山坡,块块巨石竟似透过车窗扑面而来,让人从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对大山壮观的赞许。“亲爱的乘客您好,本次旅程的终点站马上就要到了……”列车上的广播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终于到站了!” 在众人的嘈杂声,彭念顺一只手拎着个提兜,一只手牵着闺女的小手,背上还扛了三个编织袋,脖子上还挂了个小包袱,在摩肩接踵熙熙攘攘的人群向出站口走去。

此刻,站台上人头攒动,广播里不时传出火车到站或出站的信息,平静中似乎也透出那么一丝烦躁。也真够难为他了,这么多的行李,那简直是一副非常感人的驮起山来赶太阳的画面,他狠不得是多长几双手和几条腿啦。

“彭大哥,我们在这儿!”

“老彭,朝这看……!”正当他们一步一挪地艰难地出站时,老远就听得有人在喊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孙重会、王同庆他们几个在护栏处掂着脚、招着手向他大声吆喝着。

正发愁剩下的百十里山路咋走嘞,呼呼拉拉来了几个帮手,这下可把心放到肚里。彭念顺递过行李,激动地问,“好家伙,你们几个咋都来了。”二十几天没见面了,大伙彼此兴奋地寒暄着。

“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放下行李卷,彭念顺迫不及待地给介绍起来,戴眼镜的是孙重会副厂长,留着小胡子的是王同庆,那个是周保厚……对了,这就是你们的嫂子。

大伙儿听彭念顺这么一介绍,个个急忙礼貌的伸出了自己的手,自我介绍说:“嫂子好,俺们几个都是从山西阳泉一起过来的”。

“早听老彭说过你们几个,是难兄难弟。”彭念顺的妻子也礼貌的同大伙一一握手,笑吟吟地说。见状,王同庆也凑话说道,“嫂子,我可不是告状的,你来了以后可真得好好管管俺彭大哥。我给你说,他这个人呀这干起活来不要命,简直就是工作狂。有好几回都可吓人了,要不是我们哥几个从工地上硬拉死扯地把他背了回来,谁知道会是啥样子的。”

“可不就是吗,他病了还在工地上死撑着……”

听到大伙的“夸奖”,彭念顺也调侃笑道“兄弟们,那以后老哥我有啥困难,你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啊,哈哈。”

“那是自然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帮……”大伙笑着回答到。

“对了,老彭,你还不知道吧,这孙重会升官了,到副厂长了。”周保厚看孙重会笑迷迷站在一旁,忍不住打趣地说到,孙厂长回头得请客哟。

“副的,副的!”孙重会不善言谈,他原本是车间技术员,前几天刚开会研究,正式任命为前进化工厂副厂长。他听周保厚说他是厂长,急忙纠正。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只顾着高兴了,竟把那小姐弟俩给凉到一边。“爸,我饿了……”小姑娘撅着嘴扯着彭念顺的裤腿。

“唉呀,你们看我这脑瓜子。来时还专门给孩子们带的吃的,这一激动竟忘了给宝贝们拿出来了。”说着,王同庆急忙从挎包里拿出了几个煮熟了的鸡蛋和一把糖块,塞到孩子们的手里。

“谢谢叔叔。”

“甭客气。走,叔叔背你们回家喽!”王同庆抱起小男孩就扛在肩头上。这人多力量大,一个人扛上一件行李,一下子让彭念顺轻松了许多。在去长途汽车站路上,他疑惑地问王同庆,“你们咋知道我今个回来的?”王同庆笑而不答,继续逗着肩膀上的小男孩,“日头落,狼下坡,赤肚子娃子跑不脱……”

周保厚听了,就笑着说,“噢,忘告诉你了,咱们同庆现在是机关里的人啦,跟着领导办差呢。”

听他这么一说,彭念顺似乎有点明白了。怪不得那天他长途电话里给厂领导汇报自己行程时,总觉得接电话的声音忒熟悉,像同庆吧,但又不敢确定,同庆可是在车间里的。原来这小子调到厂部办公室啦。

“真的是你小子接的电话呀?”

彭念顺笑着撸了王同庆一拳。小王有点不好意思说,那天李主任就在旁边站着呢,谁敢胡咧咧地给你瞎喷呀。说着又埋怨到,你也真是的,人家李主任还专门说安排个车来接站,可你偏说不用,还不给组织上添麻烦。这啥麻烦不麻烦的,我听了都着急。你不想想,你不用接,可这么多行李,况且嫂子和孩子又是第一次来,他们得需要接呀,对不对呀嫂子?

三线记忆:峥嵘岁月

 “可不是咋的,要是让车来接,俺们几个省得起五更打黄昏了,就搁在家里等着多好呀。要我说呀,今晚回去必须请我们喝一杯。算我们给你和嫂子接风。”

听着大伙的埋怨,彭念顺高兴说,“中,就冲着咱兄弟们这份情谊,我存的那瓶老白汾今晚上咱就喝了。”

他一说老白汾,孙重会就逗趣,“乖乖,这环境真能改变人呀,咱们同庆一到机关,这三说两不说的,就把大主任的老白汾给诳出来了。”在众人哄笑,不觉中来着到了车站。

这也真是“有福人不在忙,没福人跑断肠”,来的早不如赶得巧,刚到车站时,正好发往宜阳的早班车要出发。要知道,那时往县里发的车少的可怜,一天只有两班车。错过了,那就得下午的了。

……

汽车在崎岖的山间道路上走走停停,几十公里路程走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到了宜阳,可前面的路还远着呢。其间还得趟过一条百米宽的洛河。这是必经之路。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雨,河水淹过漫水桥。虽然大水已经减退,没有了那种排山倒海的猛劲,还不时地夹裹着泥沙、碎石和动植物的漂浮物,依然浑浊。他们一行人手拉着手趟过了河,然后从宜阳县城的边上斜擦而过,走上了通往前进化工厂的崤函古道。这几十里的山路,若是能遇到辆牛车还好些,不然就得全靠步行了。

崤函古道,从陕县的交口分为南北两路。南崤道经陕县宫前、洛宁旧县和宜阳的韩城、三乡东行,北崤经陕县的峡石、石壕、观音堂和渑池、新安东行,终点都是洛阳。

古道的小径已历经了三千年的历史风云,或崎岖坎坷,或周道如坻,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修筑,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穿行,一代又一代的人们逝去了……

仅从有限的诗文中可以窥见那些寂寞的背影。公元759年,杜甫这位不朽的行者在战乱中从洛阳西行,在这条崤函古道上,经新安,宿石壕,过潼关,回响在脑海里的是新婚、无家、垂老之别离的伤痕,于是,在我们的古典诗词文化长廊中产生了流传千古的不朽诗篇 “三吏”、“三别”。还有,在这条古道上,还走过诗仙李白,走过“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走过“一唱雄鸡天下白”的诗鬼李贺……

此时是仲秋时节,山地没有耀眼的色彩。

秋收过后苞谷的杆子还留在地里,黑褐色的红薯秧子一团团的,零乱地堆在地边。山坡上更是有柿子树、皂角树、酸枣树、漆树等各种叫得上或叫不上名字的树,树间树下还有粗粗细细的藤蔓,太阳照射下越发的青黑。远处,层层梯田依偎着山坡,四周的山峰或圆润或陡峭,极目四眺,云雾笼罩下山村,给人的感觉朴实而又温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因久无雨雪,偶有农家牛车经过,尘土飞扬。山里虽说少了点灵气,仍有几份山野田园风景。第一次与大山亲密接触,两个孩子非常兴奋,不停地扮着鬼脸,唱歌,嬉戏打闹。

坑洼的地面上还没走上多远,衣着单薄的他们,个个是大汗淋漓。加上秋天气候干燥,风大灰尘厚,这让彭念顺的妻子顿觉心情额外的郁闷。“这是个啥地方呀?”她丢下背上的行李卷,堵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山道旁边的一堆乱石头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在来厂里之前,她兴奋地一夜都没有合眼。躺在床上,把各种困难都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该想的都想了,也做好了吃苦的充分准备。可千想万想,还是没想到是,要到的这个地方竟然这么偏僻闭塞和偏远。女儿也嘟着嘴,“爸,咱是不是要在这住一辈子呀?我想回家!”听着妻女们的抱怨,彭念顺没有滋声。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知道在这场被历史学家称为中国人类史上第二次大迁徒的“上三线”中,对于他们军工人而言,这个横跨千里的抉择是主动选择的命运,而对那些嗷嗷待哺或涉世未深的孩子们来说,却是无奈的追随者。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彭念顺擦拭去额头上的汗珠,把妻子肩上的包袱扛上肩膀后,吼起那首百唱不厌的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常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他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岭……”歌声穿透了空旷的山沟,沟里也传来回鸣。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几个人在临近响午饭时终于到了厂里。

几是在乎同一个时期,前后脚来到宜阳的还有大学生李克敏。

李克敏,河南偃师市人,后来曾出任河南省工农机械厂长。作为第一代的前进人,从青年到中年,他一直在工农机械厂工作。直到前进和工农“两厂合一”时,他由工农机械厂厂长的岗位调任到郑州华宏公司,任这个公司的党委书记。后来,岗位退休后,又放弃了繁华的都市生活,搬回了这个让他魂牵梦系的前进厂!

那天,经过数小时的马车颠簸,李克敏进入宜阳地界。因为天空下着雨,路上并不顺利,运动距离仅10多公里的行程,竟用了大半天时间!难怪当时他发牢骚说:怎么选这么难走的路,每走一步在黄胶泥地里都很难拔脚。虽说他这话有点夸张,但也基本上是实情。

虽说宜阳和老家偃师一个地市,但老家偃师的土地是那么平整。这里的山沟实在太深了,山坡上好荒凉,树没几棵,草都是枯黄色的,给人一种很大的压迫感。穿着薄薄的冬衣的他,仍是大汗淋漓。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让他觉得心情额外的郁闷。

他要到的工农机械厂,是距宜阳县城约10多公里的莲庄公社孙留村。如今的孙留村,当地群众依托前进化工厂,或工或农或商,家家户户有房有车,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而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与其说是个行政村,还不如说是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这里一不通路、二不通电、三不通桥,除了那座在寒风中孤寂地守候着日月变迁的千年古刹——灵山寺外,几乎看不到喧嚣的繁华。抬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李克敏心里有些着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不知道,这个歇脚的地方离孙留村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自个儿该咋样在这个荒山野岭走过这个可怕的夜晚。

心里越想越怕,他背起行李加紧了脚步。“老乡,这里离孙留还有多远?”在近似竭斯底里的奔走中,他见到一位当地的老乡。

“孙留村呀,还有十来里地呢。”

一听说还有十多里路程,李克敏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唉哟,还有十来里呢。这可真要命呀!”嘴上说着,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俺家就在前面的这条沟里,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要不,你先到俺家凑合一宿,明儿再去。”

……

说着话,老乡热情地背上李克敏的行李。

老乡是个实在人,一到家就让老伴煮了大盆子红薯面条,请了李克敏饱饱地吃了一顿终生都难于忘怀的“盛餐大宴”。

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工农机械厂的的选址显得非常突兀:起伏的山脉,有大片大片的田野。春天来时,田野上铺满了金黄的油菜花,油菜花覆盖的山坡下,一条沿涧而下的山溪沽沽流淌不息。而在这一派优美的田园风光中,工厂的厂房,就像是一些不速之客,东拉西扯地依山就势,如同绿地毯上打了一些刺目的灰补丁。

三线记忆:峥嵘岁月

  李克敏说,他是自愿报名上三线的。在上大学时他就听人说起过,宜阳县筹建了几个军工厂,是省属的军事工业部门,要是能分配进去,那可是一个能端了一辈子“铁饭碗”的单位。毕业分配时,他有三个去处,可任选其一:一是到省会郑州工作,二是回家乡发展,三是到“三线”创业。“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李克敏和大多同学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军工企业。

“那时候,思想都很单纯,毛主席说‘好人好马上三线’,俺们脑袋里就一句话,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去三线当军工,那可是不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说起这话,李老一脸自豪。

“三线”?那是一个怎么样的军工厂?在那里将面临怎样的工作与生活?在心中充满对“军工”事业的希冀,同时也带着对未来少许的迷茫,李克敏走向“三线”。

俗语有言: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李克敏被人事劳动部门分配到宜阳工农机械厂的当天,怀揣着一纸通知扛起行李卷出发了。

等到了这里,他才知道在这种看似浪漫的田园风景背后,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生活的艰辛。机器的轰鸣与牛羊的哞叫交织在一起,绿竹婆娑的身影和厂房硬朗的倒影交织在一起,下班后散步的来自各地的工人和担粪劳作的当地农民交织在一起,普通话、方言交织在一起……大伙睡的是大通铺,七、八十来号人一个草篷,房顶是用苇席编织而成的。晚上躺在铺上,可透过缝隙看到天上的星星。晴天还好些,若是遇个下雨雪天,就麻烦透了,水滴会东一处西一处地从房顶的茅草缝隙中透进来,害的大伙不得不披着被子,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站着睡觉。

工作非常辛苦,每天加班一两个小时都是小事,遇到抢工程进度,更是经常“连轴转”。连续几天下来,走路都是飘的。李克敏说:“刚到单位那阵,因工作进度需要,再加上职工数量较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很常见,直到1975年以后,才开始逐渐改善。”

与物质匮乏如影随行的,是文化生活的阙如。没有电视、电影,甚至连收音机也少有,唯有架设在厂区高处的大喇叭,每天会准时播放一阵样板戏和革命歌曲,职工们最大的娱乐就是打扑克或下围棋,当时的一位副厂长是个老资格的南下干部,经常提着一副象棋,到处找人杀一局。要是输了,就拿出烟来给大家敬一圈。

我曾经以为,像李克敏这些大学生,在这里所遭遇的最大不适应可能来自于山野的空寂,但李克敏否认了:“那时候年轻,一天到晚是睁开眼干活,闭上眼睡觉,也没有个啥想法,很容易适应。最大的困难,还是工厂偏僻的地理位置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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