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福和作品:換糧

換糧/邢福和

邢福和作品:換糧

渭南南塬一帶,基本是旱作農業,收成如何,要看天的臉色。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到七十年代中期,連續十年秋旱,歉收嚴重,農村普遍缺糧,吃不飽成了大問題,於是就衍生出一種特有的社會現象:換糧食。

換糧食,就是拿著自己的出產,到有糧的地方兌換。南塬上的出產,無非就是蘆蓆、箔子、草編、竹編、藤編、陶器,再無別物。生產交換,男女老少參與其中。規模很大,但都悄悄進行,因為那時稱資本主義尾巴,一不留神,就給你割了。

塬上人換糧食,主要是到西河北,就是臨潼雨金、灘張、櫟陽、徐陽、永樂、雲陽一帶,遠的還跑到口鎮、照金一帶的山裡。西河北是老灌區,涇惠渠已經滋潤多年了,糧廣,人厚道。故市、藺店、憑信、下邽、交斜一帶,我們稱東河北,去得少,東方紅灌區才興起幾年,糧少,關鍵是水難喝,從窖裡打上來,紅蟲蟲咕湧咕湧的,端起瓢,得擠著眼,閉著氣,還澀不嘰嘰的,就這人還不太捨得。塬上人缺糧,水比東河北好多了,那時就想,如果拉上幾汽車水,到東河北換糧,一定快,可惜哪來的汽車?

邢福和作品:換糧

當時,一張七五席(七尺長五尺寬)換二十八斤三十斤苞谷,也有換二十五斤的,箔子主要是賣,一串賣五塊八塊,換苞谷就是十斤十二斤,得看年份和你的運氣。也有用柿子換的。先買了,一毛錢三斤四斤,然後得暖,用一個大甕裝了,倒進熱水蓋上。用鍋當然更好,但鍋小,一次暖不了多少。水的溫度是關鍵,水溫過高,煮死了,柿子發青,咬起來像幹蘿蔔,豬都不吃。水溫低了,暖不熟,味還是澀的,拿出去肯定沒人要。最佳溫度是手能伸進去受得了。大冷天,水涼得快,隔上一會,就要給甕裡兌熱水,一夜不睡是肯定了。天明,柿子就熟了,鮮如新摘,入口甘甜,酥脆爽口,老少喜歡,大約二斤半換一斤苞谷。

見大人們折騰得挺歡,我也躍躍欲試。終於有了機會,那年我正上初一,深秋,老師正教一元二次方程。父親說,你不是要下河北去?甭言傳,給老師請個假,明天一早走。

那時家裡沒鐘錶,夜靜後,一家人幫忙裝車。十個箔子兩捆席,一捆十張。拴鋪蓋,裝饃,開門,悄悄向西走了。下煙囪坡,過零口、何寨、聖力寺,到渭河邊上天剛明,岸上已有三五人在等船。

行路期間倒沒啥,一停下來,就感覺冷。雖然只是深秋,但河灘的風,嗖嗖的,躲在車後邊也不濟事。首先是耳朵冷,雙手捂著,手冷,再是腳冷,不停地跺,再往後全身冷,整個人像泡到冰窖裡,冷得沒處鑽,就在河灘上跑步,只恨船還不過來。

這是我第一次過渭河,河水比現在大多了,浪不小,還有漩渦。因為是第一次坐船,開始還有點暈,過一陣子強了,有感覺船有點快,還沒過癮,就抵達北岸。

上岸不遠就是雨金鎮,街邊一個大茶棚,棚裡一排泥爐子,上邊蹲著五六個大鐵壺,黑糊糊的,噗噗冒著熱氣,幾副桌凳,甭提多親切了。我知道這是換糧人常歇息的站口,村上人經常說起,其實他們說的最多的是女掌櫃的。熱情、厚道,接住人熱絡、會來事,人精幹利索。過往客人只要離得不太遠,都愛往她的店裡趕,在她的店裡歇息。

一到門口,店主就笑盈盈地迎出來。“他伯、他叔,運氣好,頭撥水,剛煎,快進來。”不待車子停穩,就拿了圍巾在客人身上拍打,圍巾拂過臉面,隱隱有一絲雪花膏似的味道。

“他叔、他伯,咋吃呀?”那個時候,出門人吃法和現在不同,多數是自帶乾糧的,二分錢一碗開水,泡饃吃就行了,店主提供碗筷,還有鹽。有自帶了麵粉的,店主按客人意願給擀成寬面細面,一頓飯收五分錢加工費。當然也有直接買飯的,少,也是有錢人和大飯店的做派。路邊的茶棚、大車店多是前兩種方式。

我們當然是泡饃了。輪到我的時候,店主瞟了我一眼,在一個瓷盆挖了半勺子東西,在碗裡攪了幾下,端過來,附在我的耳邊悄悄說:“甭言傳,媽只給你一個加的。”說著又飄到另一個人身邊,不知說了些啥。我在碗裡攪了攪,發現是蔥花,心裡頭一熱,受優待了。

付錢的時候,店主摸著我的頭說,“我娃免費,小小的就出門受罪,叫人心疼,老天爺真是作孽。”又一次受到優待,鼻子微微有點酸。

出門向櫟陽走,路上給父親說了蔥花的事,父親說:“其實人人都有,店主大方,人好,她男人是個嗇皮,就是拉風箱的外貨。”

在櫟陽鎮周邊村子轉悠,換了一點,天快黑了。我問,今晚住哪裡?父親說,走著看。其實不問也知道,旅館就別想,沒錢,大車店一晚也得兩毛,肯定是飼養室,就是飼養室也不是想住就能住的,你得有眼色,手要勤快,會說話,還要看飼養室人的心情。

到了一個村子的飼養室,父親正和飼養員交涉,我看見飼養室門前有兩堆牛糞,趕緊找鍁鏟了,倒在糞堆上,順手拉了把掃帚,把門前的糞渣草屑唰唰地掃了。飼養室的人看了我一眼說,“這碎慫還勤快,就這,你住炕上,我晚上回家,還要給外甥說媒哩,記著給牛拌草。”旁邊另一個飼養員接著說:“把你車子拉進來,先給圈裡墊幾鍁乾土,再拿花柴給咱把炕燒了。”

一陣忙活,住上了,而且是炕上,那是難得的,在飼養室借宿,能讓你住草房就感恩戴德了。花柴有的是,炕燒得暴烙。

冬夜人閒,飼養室諞閒傳的很多,圍著一大堆花柴火,取暖閒聊,烤紅苕、崩苞谷豆。花柴火硬,烤紅苕、崩苞谷豆是一絕,那是我的特長。紅苕埋到火槽裡一會就熟了,皮焦內軟。崩苞谷豆更好弄,抓一把苞谷埋到熱灰裡,一會就炸了,蹦出來,撿著吃就是了。當然也說換糧,不經意間,換出去十張席,比白天換得還多。

等一個個吃成黑嘴頭的時候,我也困了,打起了盹,飼養員開始攆人。父親叫我睡,明天還要拉車跑路哩。

一覺下去如睡死一般,天明起來,褥子都烙黃了一片。在徐陽一帶轉悠了兩天,換得差不多了,箔子也賣了,開始往回轉。到雨金茶棚,吃喝完畢,是正午時分,我急著要過河,趕半夜可以回去,“明天還要上學哩,臨行前老師說過,耽擱時間長了,怕趕不上課。”父親說:“不敢,天黑前咱過河,最大到何寨,零口有個檢查站,專收糧食,割資本主義尾巴。前一個月,藍田有兩個幹部,偷偷用自行車帶了自家的大米到河北換苞谷,叫檢查站給沒收了,還要反映到單位,咱半夜走,天明準到,不影響你念書。”聽了父親的話,我打了一個冷顫,尿有點急。

回到家,不知幾點,一家人高興,我也很興奮,不覺得累,就是有點餓,正吃飯,有人打門,同學叫上學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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