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拿钱办事,谁不会呀

匆匆忙忙起来床,刚端起饭碗,手机就响了。心里就有了些不悦,但又不能不去管它。低头一看,是个不熟悉的号码。

该不会又是老家的人来的吧。老家的人都是这个习惯。打电话总是不挑时候。不是早上六七点,就是晚上十一二点,再不就是赶在饭时。对此我偶尔也有过抱怨。老家的人说,上班打电话,怕影响你工作。老家人淳朴,随时想到的是公家,考虑到的是我的影响。他们也是为了我好。我只好苦笑。

没等电话响第二遍,我就赶紧拿起了手机。里面就用一种挪揄的口吻,慢腾腾地说道,怎么才接电话,当官当大了吧,当官了就不愿理这些人了?

后悔接这个电话。这是谁呀,上来就每个正话,好像我应该时刻等着他的电话才对。你又不是我的领导。

无辜地遭到一顿抢白,我有些恼火。还要急着去上班。

但又不能发作,万一是个什么人呢。我耐着性子哈哈着。我说,听声音倒是挺熟,就是想不起来。对方说,那是自然了,当了官,怎能认识这些人啊?就是不说谁,话还难听。

我只好挖空心思。声音熟是熟,但总觉得很遥远。猛地一下,哦,我说,是黄河吧?是啊,你终于想起这些哥们来了。

心里又是一阵不畅。这个黄河也真是,隔了这么多年了,你让我往哪想去?知己亲不常走还生分呢。

黄河是我小学五年级的同学,两村离着四五里地,和他足有二十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平常很少听到他的消息。早年偶尔也有人说起过他,只是不甚了了。毕业后,一直在村里,混的不怎么样。上小学时就谈恋爱。他年龄比我们大好几岁。在学校里,挺有个派头,喝五吆六。家里可能有几个钱,常常把我们很少捞着吃的馒头,扔的到处是,很少瞧得起我们。不过,我们这些同学还是挺羡慕他的,穿得又好,有时还和老师对着干,老师管不了,他成了班上的老大。五年级刚上完,就听说,他的女同桌,就冲破家庭重重阻力,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不顾死活地钻进了他的家。结婚证后来补得,那时孩子都好几岁了。

我边吃边说,黄河啊,你好你好,有事吗?黄河说,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也是。黄河又说,你不想我,我还不想你吗?

我心里一堵,没马上答话,紧吃了一口。可能是黄河听到了声音,说,轻易不找你,怎么这种态度啊,还是老同学呢。

我赶紧说,对不起。不能一大早,让黄河在电话里把二十多年的相思之苦和不满全部倒出来。有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办了的。

我这样问,不是没道理的。老家的人就是这样,只要来电话,准是有事要我办。还都是急事,还都得要办。就有一次,外面还没放亮,村里一个同姓侄儿来电话了,上来就说,叔,从汽车六队给我弄辆斯太尔,东风也行。我心里就不大痛快,就问,弄这个干么。侄儿说,跑运输。好像我是县长,什么都能够办理。有时,正吃着中午饭,年龄比我小的一个远房叔在电话里说,你来一趟,我在县城永安路西头呢,想租几个鸡笼子,忘带钱啦,你给他说说,就用几天,快点。我只好放下碗筷急忙赶过去,我又好像是个地霸,是人都听我的。人家怎么能认识我呢,我只好把鸡笼子的主人叫到一边,掏出工作证,证明我和我叔都不是骗子。

黄河却说,没事,想你了,想找你玩玩。

还没等我想说什么,黄河就说,等着,我今天坐车去县城。我只好说,好啊,你来吧,到时我们好好聊聊。

其实,今天是星期一,事很多,还有两个会议也要参加。最后,不得不因繁就简,以最快的速度,把来人一个个打发了。同时推掉了几个关键酒局。要说,公家的事,光干,也没个完。于是,生就俱来的对老家那种情感,慢慢地就占了上风。

已经是十一点半了才到,让我差点以为黄河说着玩呢。

见了面,我们互相审视了一番,才依稀模糊地认出了对方。

黄河穿一身老式西服,密密的雀斑依然裹在那张已经生了锈的脸上。还是那种不屑一顾的样子,随随便便,说话连讽加刺。曾经斜着眼看人的习惯不仅没有改变,反增添了了一份不易察觉的狡黠。不过,我们都表现出了很高兴的样子。旁边还跟着一个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挺白净。

到了办公室,黄河的声音特别大。我赶紧关上门,并让他声音小一点。黄河一阵不满,满嘴嘟囔,到了国统区了是怎么着,连句话都不让大声说,庄户人家就这样,给你丢人了是不是?我不做解释,只是笑。

和以往不同,除了礼节性地嘘寒以外,我很诚恳地问,有事吗?

黄河只是哈哈,指东打西,不正面回答。

大老远来了,又这么多年没见面了,总不会真如他所言,是来看我的吧。说起来还是挺遗憾的,我们高中大学的同学每年都要聚个会,只是从来没有齐全过。可是小学同学,别说聚会人全不全了,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趁去卫生间的机会,给饭店打了个电话。

我从来都是这样。只要是老家来人,无论男女老少,在饭食上,都要做安排,无需客套。也不征求对方意见。老家的人也根本不在乎饭好孬,又很容易知足,即便是弄盘花生仁豆腐皮一个菜呢,也都不嫌少,半瓶酒下肚,回到村,就会到处张扬。说他到县城里,有吃有喝,酒肴盘子伺候着。把我夸成了一朵花。

有的还很腼腆,来了以后我问吃没吃饭,来人不直接回答,只说不饿,不饿。以后我就不再问了,直接下厨。

只是后来生活好了,已不再从家里招待,都兴去饭店了。

但因对黄河的言谈举止感到不快,一些反感情绪在里面,所以安排起来,自然就有了些差池。

到了饭店,黄河就四下里瞅,然后说,怎么找这么个饭店,去一家人不行吗,朋来聚也可以呀,今天我请客。又是不满,嫌饭店小。

看来,黄河并不是初次来县城。他刚才说的那几个饭店,以前属于中等靠上。头几年我常去,这几年在装潢上明显落后了。但对黄河来说,还是属于高档一类。因此,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让他看出来我有些应付。我解释说,这个地方虽然小点,但我们常来,因为它的味道不错。

我让黄河点菜,黄河不点。说对县城不熟悉,随便。我只好盯着菜谱仔细地研究了一下,然后点了几个家常菜。服务员在旁边,也帮着参谋。有土鸡,我没有点。因为上面只写着土鸡,没有肉食鸡,土鸡一百五十元一只,太贵。以前我们来的时候,也很少点这个菜,怕不真。再说这次也没必要,黄河本身就是从农村的,在家还不天天和土鸡打交道。于是我望了望和黄河一起来的人,让他也点一个。这时黄河才介绍,随同来的人是村里的支书。支书就用老家惯有的媚俗对我说,他对我家的人很熟,跟我父亲最熟。还说早就听说过我,说我的名字在老家四乡八邻很响。

类似美言,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很多乡亲,还以认识我为荣,这个我知道。

这样的话,就不能再只点青菜了,得要上几个硬菜。我刚想伸手从服务员手里拿过菜谱,半空里却让支书截住了,我以为不让我破费呢,就由着他。可支书却说,这不是有鸡吗,上一只,停了停又说,再上条鱼,不要太大,二斤来沉就行,就这些,多了也吃不了。

当时我脸就红了。服务员想对我说什么,我装作看不见,低着头审着菜单。

这时,黄河又说,怎么没找陪着的?咱老家来了人还要找几个陪客哩,你自己能行吗?

我问黄河,县城里你和谁熟悉?打电话让他来陪你。黄河说,到了你们一亩三分地了,俺上哪找人去?

其实,我是有意没找陪客的。一来中午不许喝酒,二来害怕下午有事,肯定有事。喝多了耽误了呢。实际上,我还真给一个人打过电话,是我的同事,并且,他们的关系肯定要比我要近得多,因为他们是一个村的,估计这个支书就是接的我同事父亲的班。正因为如此,我才在卫生间给同事联系。可同事一听像是中了邪,连说今天没空。只好做罢,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纠葛。其实当时我还真少了一根弦。要是他们能见面,还用着上我这里来吗?

这样我连别人也不敢叫了。更好,人少事少,省了很多麻烦。

服务员一直在旁边等着点酒。我仰起脸问服务员,有什么好酒啊?我车后备箱也有酒,但是几十块钱的没了,只剩下几瓶剑南春。这些酒,我有些舍不得。也没必要。

有五粮液。服务员脱口而出。我愣了。怎么上来就抬出这么贵的酒,选酒一般都是从低处逐渐往高处说。守着客人,怎好意思再往下降?什么服务员。

有经验的服务员,都是看着主家的脸色行事。就是何时上饭也要等着主家点头。但有的却不明事理,本来主家是客气,说再上酒,那是说给客人听的,意味着不能再喝了,可是服务员却当真。这个服务员,也许是初来咋到,也许是为了得到更多奖金吧。

我反应还比较快,说,你这饭店也趁五粮液?假的吧?黄河不客气,有就喝呗,反正花公家的钱。到现在,黄河还没个正话。喝这种酒上哪里去报销?又不是伺候领导人。但这时我不能说破,总得给自己留点面子。倒是支书挺解事,说喝那个干嘛,喝个一般的就行。

最终选了个四五十元钱的外县产的酒。当地酒没人喝,都知道价格。

我对黄河说,今天中午,你们尽情地喝,别管我。

黄河惊异,你不喝?

我说,上面有规定,中午不允许喝酒。

黄河撇嘴,切,城里人道道就是多,王八的屁股,龟腚(规定),谁家还不来个人啊,共产党也是,没人情。

在端起酒杯子的时候,黄河说,也不陪也不喝,这算什么事啊,你们的人哩?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如果说,这是黄河不了解情况,只认为怠慢了他,还情有可原,可问题是,我听出话音却是,我人缘不怎么样,连个陪客都请不来。

从黄河的眼神里已经看出来了,黄河开始在小看我。我本来就不是个爱招摇、爱摆谱的人,一直很低调,尤其是在乡亲们面前更是如此,也必须如此。为这我没让司机来,是散着步到饭店的。

我这时就有了给司机打电话的想法。一打却是关机,我的心沉了一下。

当初是应该多找几个人来陪着,一方面自己可以解脱,另一方面还能把客人陪好,再一个方面,显得朋友多,有面子,又热闹,多好啊,可我就是没想到,钻了牛角尖,把事想简单了。

于是我又掏出手机,又不禁一愣。凡事就怕赶上,更怕事事相连,想解释都不可能。昨天刚刚换了手机,朋友的电话号码还没来得及输,都还在那个机子上。号码一个也记不住。平时都是调出名字就打,根本不需要记。现在,这等于说,我真的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既便如此,我还是很冷静。

我端起水杯子说,喝。喝酒是要劝的,不劝不喝。黄河不干。你不喝,只让我们喝这算什么事呢,俺家没酒啊,跑到这里来喝?就一直劝我,这倒反我成了客人。

这时候我有些动摇了。不能不顾人情世故啊,吐沫星子会淹死人。我转身打了个电话。黄河说,抓紧混啊,怎么也得当个自己说了算的,让他们给咱请假。我的脸又是一沉,一红。我不作声。

就喝。其实我的酒量不大。不一会儿就头晕脑胀。

装这么像干嘛啊,又不是不能喝。黄河句句刺激着我的神经。

一个平头百姓,遭这般奚落,也不会如此窝囊,何况我还是个科级干部。

我有些恼怒,好好地,怎么蹦出这么一个同学来。

我的脸面已经挂不住了,虚荣心在膨胀。也没有了涵养。一个人有没有涵养,要看是在什么时候,分什么人。这个时侯,还管什么禁酒令不禁酒令,处分不处分。我抡起了二两一装的玻璃杯子。

酒一下肚,人就亲近了许多。胸怀自然也宽广无比,话题也山南海北。只是期间,支书很热心地问我认不认识交通局的局长,那是他的表哥,又问我广播局张副局长认不认识,那是他二姑的姨的孩子。还说了几个,都是有职官的。有的我认识,有的不认识,还有半生不熟的。最后,又提了一个在水利局看大门的。压下的光火又开始升腾,我说我太认识了,不仅认识,我们还是磕过头的把兄弟。有的人总是这样,常常甚至把我单位上的人也提出来,也问我认识不认识。

我已站立不稳。

并且我对很多人已经有了一种莫名得怨恨,包括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你说吧,平日里,我哪天没有酒场饭局?那天不都是他们追在腚后头请我,一天都好几个电话,有时,一天要赶三四个酒场。今天他娘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想发火。给谁?就喝。一端就干。

接连喝了三大口。

可是,谁也不知道,我有一个深藏不露的怪毛病。

这个毛病随着酒的增加才能显现出来。就是,越喝越清醒。再喝,更清醒。

有的人喝多了酒,不知东西南北,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我认为那是鬼话。我不仅是越喝越清醒,而且到了第二天,昨天酒场上,那些人的言谈举止,包括谁的眼神,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本来很多时候,我也想醉一把,也想去唱唱歌,跳跳舞,放纵一回,堕落上一次。可是,死活就是做不到,脑子太清醒。该说的话,也说不出来。想说句酒话,也老是在肠子里打转转,不管怎么转,就是到不了嘴边。只有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才和黄胆一块吐出来。

我和黄河还有支书又分别碰了两杯。又清醒了许多。

这个时侯,我对自己的所作所开始后悔不已。后悔自己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后悔没找个像样的饭店,大大方方地点那些飞禽走兽,山珍海味。我才是真正地小瞧了人。黄河就是混的再不好,说话再难听,可他是你同学啊,是你共同上了五年的同学啊,人生有几个个五年?真是对不住曾经在一起摸滚打爬又是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同班同学了。

酒能使人头脑发热,也能催人情感上升,热情奔放,甚至使人热泪盈眶。

于是,我们回忆了过去很多美好的时光,说了不少动情的话。我还问到过黄河,那个玲玲,我的嫂子,最近怎么样?黄河瞪着血红的眼睛说,你嫂子啊,还活着。我连忙说,怪我,怪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怪自己什么。

就喝酒。气氛越来越热烈,感情越来越深厚,话题也像潮水般不断地涌上心头。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终于达到了高潮。

黄河也终于讲到了来这里的目的。

黄河说,我来,是有个事,这事对你来说,也是一句话的事。我看着黄河,黄河说,前几天支书,车被交警查住了,你看是找找他们,还是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办。

我是有几个朋友在交警队上班,只是打交道不多。这时我忽然想起支书在酒场上所说的那些话。支书看出了我的意思,说,找过他们,不管事,白搭。

司机终于来了电话,说刚才手机没电了。我让司机我把的旧手机赶快带来。这样我们一块坐车去了交警队。

交警队的朋友老远就给我打招呼,心里一阵热乎。交警朋友说,什么事还惊动了一个堂堂县办副主任了。支书就把情况说了说。朋友皱起了眉头。朋友问,是哪一天,在什么地方查住的。支书说,前天,就在棉纺厂西边十字路口。朋友说,悬,可能早就上网了。一查,果然,当天就挂上了网。不仅如此,违章不是一次,而是多次。黄河问,挂网是什么意思。我说,现在是网上办案。那怎么办?交警朋友说,没办法了,拘留,罚款,坐牢,吊销执照。

我们几个傻了,大眼瞪小眼。酒醒了一大半。退到一边以后,黄河和支书心有不甘,更不能眼看着人进去,非要我再找找。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就再找人。打了一通电话,没结果。仅仅是进一步证实了处理程序。

再打。我翻遍了手机上的所有号码。

能找的都找了,甚至动用了准备提拔我时才能动的关系。

很好,结果很好,最终,所应受的处罚都减掉了,只剩下了二百块钱的罚款。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成就感从心底冉冉升起。天空也飘荡着朵朵祥云。

想不到的是,黄河和支书都没有显出喜悦的表情。

到了这时候,我就急了。我说,不就是二百块钱吗,我替你交。黄河他们这个时侯,比我要冷静得多了。两人低头商量了一番。

最终还是交了钱。

临分手时,黄河长叹了一声,说,闹腾了一整天,转来转去,还是没转出尿窝,知道这样,就不找你了,拿钱办事,谁不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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