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現代故事)

我和房小燕離婚二十三年後,我們的媒人孫麗英找到了我。孫大姐也老了,她在屋裡遛了一圈,嘆口氣說,看來小丁你還是一個人過呀。我說,一個人多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孫大姐說,可人老了還是需要有個伴。孫大姐瞅著我堆在牆角的自行車配件,突然間鼻子一抽,捂上了嘴。我慌忙問,孫大姐你怎麼了?孫大姐說,你姐夫一年前騎自行車去郊外踏青,半路上讓大卡車撞死了,到現在兇手都沒有抓到。我吃了一驚,反應過來“你姐夫”指的是孫大姐的愛人徐福生。那是個沒有脾氣的胖男人,孫大姐把我和房小燕叫到家裡相親,是他給我們做的飯。他一隻手穩穩當當託著麵糰,另一隻手不慌不忙揮著削麵刀,細長的面片魚一樣躍進鍋裡。那場面我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孫大姐哭,我只好勸她節哀順變。我屋裡連塊紙巾都沒有。等她平靜下來,她和我聊起了房小燕。她問我,小丁,當初是小燕對不住你,你現在還恨她不?我笑了笑說,這麼多年了還恨什麼呀。孫大姐說,宰相肚裡能撐船,男人就應該有個大胸懷。我的臉燙起來,感覺孫大姐要幫我們複合似的。我猜測孫大姐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她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說小丁啊,這次大姐是替小燕來求你的,關鍵時候你無論如何得幫她一把。我愣了愣神,心想我又能幫房小燕什麼呢?房小燕現在可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副市長,昨天晚上我還在電視新聞裡看到她呢。

孫大姐很快就解答了我的疑問。我們當初有個叫羅振東的工友現在做房地產生意,他和房小燕鬧翻了,正四處告她的狀。孫大姐說,小丁你放心,小燕可沒幹什麼違法亂紀的事,省裡的巡視組馬上要來了,羅振東是想陷害她,現在只有你能幫得了她了。

孫大姐這話倒不假。當年我和羅振東一個車間,有一天上夜班他不小心捲進了車床,是我眼明手快把他拽出來的。他的胳膊被擠壓得血肉模糊,我抱著他一口氣跑到了醫院,最終他還是損失了兩截手指。羅振東出院以後信誓旦旦地說,我的救命之恩他永遠不會忘記的。果然,他三天兩頭請我喝酒,快把我煩死了。我們廠破產後,羅振東去南方發展,他想叫上我,被我婉言謝絕。五年前他從南方回來開發房地產,打電話叫我去他的公司上班,我再次謝絕了。我已經習慣了安靜閒適的生活,賺多少錢又有什麼意義呢?或許他認為熱臉遇上了冷屁股,這幾年再沒有和我聯繫。

見我沉著臉不吭聲,孫大姐焦急地問,小丁,你答應幫小燕忙了?我不置可否,心說房小燕也不是不認識我,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呢?就算日理萬機,打個電話總可以吧?孫大姐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說小丁啊,小燕她實在是忙,再說她也不好意思親自來求你呀,當官有當官的難處。你想想看,如果小燕真要出什麼事,晶晶這孩子將會承受多大的壓力?

孫大姐扯出了我們的女兒晶晶,這丫頭已經一個多月沒有來看我了。

第二天上午我沒有出攤。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給羅振東打電話是八點五分。如果電話接通,我會十分虛偽地說,兄弟,我們好久沒有聚聚了,一起吃頓飯好不好?我想在桃園酒家宴請他,他一個大老闆恐怕不會讓我結賬吧。但他並沒有接我的電話。我打了五次他都沒有接。

羅振東的振翔房地產開發公司就在我擺攤的那條街道上,隔著十幾站地的距離。我騎著自行車趕過去,在公司門口被保安攔住了。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胖小夥,瞪著眼問我,你找誰?我沒好氣地說,還能找誰,當然是羅振東。胖保安又問,你和我們羅總預約過嗎?我說,羅振東也不是市長,見個面還需要預約嗎?胖保安不讓我進,我氣急敗壞地衝院子裡喊,羅振東,你出來,把門口這個小兔崽子給我打發掉。儘管院子裡沒有誰回應,胖保安還是給鎮住了。胖保安說,羅總不在,你要進去也可以,但必須先登記。

羅振東的公司其實是一幢臨時建築,外邊罩著玻璃板,看起來富麗堂皇,其實是個空架子。一進樓門就看到一個大沙盤,是在建小區的模型。我的修車攤旁邊是老鄧釘鞋的攤位。老鄧是個消息靈通人士,前幾天他還問我,聽說羅振東的振翔公司出事了,老丁你知道嗎?我只是笑了笑。有一次和老鄧喝酒,我不小心告訴他我和羅振東曾經是工友,真是後悔死了。現在看,老鄧的話未必是空穴來風。公司裡冷冷清清,哪有一點生意興隆的跡象?

聽到兩個女人的說笑聲,我循著聲音走了過去。這間屋子掛著辦公室的牌子,門虛掩著,我咳嗽了一聲,說笑聲戛然而止。等我把門推開,那兩個中年婦女已經站起來了。其中一人皺著眉頭問我,你找誰呀?我說,我找羅振東。她說,羅總不在。我說,那羅振東什麼時候在?她說,我們哪能知道,有什麼事你打他手機吧。我報出了羅振東的手機號,問她們羅振東是否還用著這個號碼,她點了點頭。另一個女人不耐煩了,說,你進來以前應該先敲敲門,這是起碼的規矩。我不想和她計較,退出來後在過道里瞅了瞅。掛著董事長牌子的那間屋子,門關得嚴嚴實實。

從公司出來,我又給羅振東打了一次電話,他還是沒有接。那個胖保安見我黑著臉,偷偷笑了一下,說,老哥我沒有騙你吧,羅總不在公司。我說誰是你老哥,你應該叫我叔。胖保安說,老叔,你在公司找不到羅總,要不到工地上碰碰運氣吧。他提供了一個樓盤的地址,儘管我不相信他的話,但還是趕了過去。

那是城邊上兩幢在建的小高層,樓房主體已經建起來,處於停工的狀態。我想到樓門前看一看,一個老頭牽著條大狼狗朝我走過來,一邊喊,幹什麼的,施工重地不準久留。我掉頭走了,狗在身後汪汪地叫。

折騰了一上午,我有點累了。昨天晚上就沒有睡好,腦袋昏昏沉沉,飯也懶得吃。回家後我剛躺到床上,手機叫了起來,第一反應是羅振東把電話回過來了。卻是孫大姐。孫大姐問我,小丁你找羅振東說過事情了沒有?我說,我還沒顧上找羅振東呢。孫大姐囑咐我,小丁你千萬要抓緊,巡視組馬上要來了。掛斷電話後我想,羅振東找都找不到,還怎麼抓緊呀?羅振東也許換了手機號,我給過去的幾個工友打電話,他們提供的都是我掌握的這個號碼。有一個叫黃原生的工友氣呼呼地說,小丁你找羅振東干什麼,他讓汽車撞死了。我吃驚地問,羅振東什麼時候讓汽車撞死的?黃原生說,忘恩負義的東西,早晚讓汽車撞死。

然後我就想到了羅振東的前妻梅彩芳。梅彩芳和羅振東是在去南方後的第九年離的婚。據說羅振東從南方回來時帶著一個小妖精,我從來沒有見過。我之所以有梅彩芳的手機號,是前幾年接過她兩次電話。第一次她讓我轉告羅振東,“姓羅的他不得好死。”第二次她讓我轉告羅振東,“那個小妖精早晚會吸乾他的血,榨乾他的油,把他推到火坑裡。”我當然沒有轉告,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撥通了梅彩芳的手機號,聽出來我的聲音,她急衝衝地問我,小丁你找我有什麼事,是不是羅振東出車禍了?我支吾著,她又說,昨天晚上我夢到姓羅的讓一輛大卡車撞死了。她的聲音像是幸災樂禍,又像夾雜著難以掩飾的哀傷。我趕緊告訴她,我是想打問一下她是否還有羅振東的其他手機號。她又問,小丁你找羅振東有什麼事?我撒謊說,想找他借點兒錢。她在電話那端笑起來,我懷疑這個女人已經患了精神病。小丁啊,她說,你借錢幹什麼,是不是又找上女人了?你都五十歲了還找女人幹什麼?你找回來的十有八九不是女人,是麻煩、累贅、禍害……她喋喋不休,我咬牙切齒忍受著。好在最終她還是告訴了我羅振東的另一個手機號。我撥打這個號碼,它根本就不存在。

這一天是我多年以來過得最煩躁的一天。晚上孫大姐又打來電話,我賭氣沒有接。她又打,我關掉了手機。躺下來後我想,房小燕出不出事幹我屁事呀,她二十三年前就和我離婚了。她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我到現在孤身一人。

晚上我又沒有睡好。吃過早飯,我決定出攤。我蹬著三輪車,貨倉裡裝著修理自行車的傢什和各種配件。遠遠看到羅振東的振翔公司,我又改變了主意。我把攤位擺在了距離公司大門四五十米遠,一家藥店門前的路牙子上。我想,如果今天能遇到羅振東,我就和他說一說房小燕的事。如果見不到,那又能怪誰呢?這就有點守株待兔的意思了。

我把修車的傢什搬下來,藥店的人並沒有干涉我。但這地方生意不好做,兩個多小時,我只給一個老頭補了次車胎,賺了三塊錢。這也無所謂,如果我一個人過下去,這些年攢下的錢足夠花了,晶晶用不著我去操心。又想,如果房小燕真要出什麼事,確實會給晶晶帶來麻煩。

我一邊等生意一邊朝振翔公司那邊看,有一幫人叫嚷著,氣勢洶洶闖了進去,那個胖保安束手無策。但那幫人很快就罵罵咧咧出來了,他們是來找羅振東要賬的。後來還進去一輛小轎車,我跑幾步往院子裡看,下來的兩個人裡並沒有羅振東。我覺得怪無聊的,坐在馬紮上發了會兒呆,城管的車開了過來停下,其中一人搖下車窗喊,這裡不允許擺攤,趕緊走人。這小子和年輕時候的羅振東長得有點像,瘦猴子一般,四十八歲那年我的眼睛就開始花了。見我不答理他,小夥子又喊,說你呢老頭兒,沒有聽到嗎?我說,沒聽到,老頭兒耳背。其實我平時沒這麼氣粗,一點兒都不喜歡惹是生非。果然,小夥子和開車的城管都從車上下來了,要搬我的工具箱,我和他們搶奪起來。我恐怕不是他們的對手。

就在這當兒,一個蜂腰細腿的年輕女人咯噔咯噔地朝振翔公司門口走去。她的鞋跟可真高。中秋節快到了,她還穿著皮短裙、亮晶晶的黃色短襖,胸脯高聳,短襖下露著明晃晃一截肉。她要進公司,胖保安不知說了什麼,她抬手就是一個耳光。這耳光太響亮了,車水馬龍的街道上都聽得如此真切。我忘記了抱著工具箱,箱子往下一沉,差點兒砸到城管腳上。城管顧不上發脾氣,追隨我的目光往那邊看。那女人從隨身的小包裡掏出了手機,操著南方普通話叫嚷,羅振東,老孃在你公司門口,限你半個小時內過來,要不老孃可要脫衣服了,讓全世界的人看看你睡過的這副皮囊。

天哪,我回過神來,這個女人就是羅振東從南方帶回來的小妖精吧。我急衝衝把工具箱搬到三輪車上,給城管道了個歉。我說小兄弟你放心,我不在這裡擺攤了。話還沒有說完,那女人把手機砸到了馬路上。

不到半個小時,一輛越野車飛快地開來了,吱的一聲停在了公司門口。這當兒,周圍已經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嘀嘀咕咕,交頭接耳。車門一開,一個男人從後座擠了出來,我一眼認出來是羅振東,雖然他胖成了一頭豬。羅振東幾步跨到女人跟前,揪住女人的胳膊把她拽了起來,說,乖乖給老子滾回去。女人揮舞著另一條胳膊,尖聲叫嚷,踢羅振東的腿。女人太輕了,像個衣服架子,羅振東輕而易舉地把她塞進了後座。羅振東要上車,這時候我已經來到他身後。我說羅振東,幾年不見你真是長本事了!羅振東扭頭愣住了。

羅振東蹙著眉頭看了我有五秒鐘,突然間就笑了,突然間撲上來,結結實實地抱住了我。他抱得太緊,這大約就是人們說的熊抱吧,我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他問我,“釘子”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稱呼我上班時候的綽號,他的綽號是“騾子”。“釘子”總比“騾子”強。我說,你說我怎麼會在這裡?我打了一百個電話羅總你都沒有接。羅振東慌忙掏出來手機看,拍了下腦門說,該死,我換了手機號忘了告訴你了。我盯著他拍腦門的那隻手掌看,好像要把丟掉的那兩截手指找出來似的。走,上車,他說,咱哥倆好長時間沒有聚聚了。他摟著我的腰,讓我坐到了副駕的位置,然後他坐到了後排。讓我吃驚的是,那個妖精不鬧了,變成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嬌聲嬌氣喊了聲老公,把頭擱在了羅振東的脖子上。羅振東一把扒拉開妖精,厲聲說,下不為例,小心老子把你賣給人販子。妖精噘起了嘴,我搖下半截車窗。

羅振東讓司機先把妖精送回家,他家在德國小鎮。然後司機把我們送到一家五星級酒店。臨到下車時妖精說,老公,今天晚上你必須回家,我給你做廣式宵夜。羅振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樣子像趕蒼蠅一般。來到酒店,羅振東帶著我輕車熟路地進了一個包間,我以為他會點一桌大餐,沒想到他只點了幾個家常菜。以前他請我喝酒就是點的這幾樣菜,過油肉、蝦醬豆腐什麼的。他又讓服務員到街上買了兩瓶二鍋頭,感覺像是要憶舊了。釘子,他果然說,前幾天我還夢到你呢,真懷念那段清純歲月。他的話酸不拉嘰的,不清楚是真是假。他用缺了兩截手指的那隻手給我倒酒,我奪下了酒瓶子。

然後我們就喝上了。我想瞅機會講講房小燕的事,羅振東卻一直在懷念清純歲月。這傢伙連廠門口那棵老槐樹上的喜鵲窩都想起來了。釘子,他說,沒有你哪有我,你的救命之恩我一直記著呢。我點了點頭,酒後吐真言,他說的該是心裡話。我們不停地乾杯。釘子,他又說,你知道我這些年多麼不容易嗎,我他娘是有苦無處說,打落牙齒自己吞到肚子裡,好幾次差點兒尋了短見,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找個小妖精逗樂了吧?就像養一隻貓,不順心的時候聽它叫幾聲,讓它舔一舔腳丫子。我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心說我知道個鳥。我不勝酒力,頭開始暈。

但我惦記著孫大姐託付我的使命,這他娘算什麼使命呀?羅振東又和我碰杯,終於扯到了房小燕身上。他問我,釘子,房小燕當年給你戴了頂綠帽子,你記不記得我拎著酒瓶子找那個姓杜的傢伙算賬了?我點了下頭,然後吃力地舉起來。他講的是事實。我救了他的命,廠裡沒有虧待我。不光是評先進,工會主席孫麗英還把廠辦幹事兼團委書記房小燕介紹給我。我和房小燕生下晶晶的第二年,她和團地委那個姓杜的傢伙搞到了一起。羅振東酒後要去把姓杜的傢伙廢掉,一夥人才攔下來。他不像是表演。

釘子,羅振東又和我碰杯,世間最毒婦人心,你們都以為是我拋棄了梅彩芳,我比竇娥還冤呢。我笑了笑,該是傻笑吧。羅振東又罵房小燕水性楊花、忘恩負義、六親不認,他講了十幾個成語,看來這些年真是長見識了。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問我,釘子,你說房小燕壞不壞?我點了點頭,她給我戴了頂綠帽子。釘子,羅振東咬牙切齒地說,房小燕現在更壞,她太貪了,太腐敗了,我要給你報仇,我要告她的狀,我要讓她身敗名裂、臭名昭著、死無葬身之地。我剛要和羅振東說什麼,一陣劇烈的眩暈,趴在了桌上。我把酒瓶子撞翻了。

是羅振東安排酒店的人把我送回去的。我吐得一塌糊塗。我趴在床上哭。酒真他娘不是什麼好東西。後來我睡著了,直到後半夜才渴醒。我灌了一肚子涼水,感覺還像做夢似的。剛才我好像夢到房小燕了,想不起來她和我吵什麼。我從櫃子裡翻出相冊,找到了那張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這張照片是晶晶一週歲那天拍的。那天我們請了幾桌飯,給晶晶搞了個“抓周”儀式。晶晶先是抓到了算盤,後來又抓到了圓珠筆,房小燕說晶晶長大後肯定能考上好大學。照片上的房小燕面相浮腫,月子裡她害了一場病。但她在笑。我望著她的笑臉問她,房小燕,我沒有和羅振東說你的事,你恨我嗎?然後我又問我們的女兒,晶晶,爸爸沒有和羅振東說你媽的事,你會恨爸爸嗎?晶晶用小黑豆似的眼睛望著我,我影影綽綽聽到了她的啼哭聲。

我把相冊收起來,想看一會兒電視。後半夜挺難打發的。我看到手機撂在鞋櫃旁,匆忙揀起來,有十二個未接來電。我的手機從來沒有這麼忙碌過。十二個電話中,有九個是孫大姐打來的,她還發了兩條短信。第一條她說,小丁啊,一定要抓緊,巡視組馬上要來了,十萬火急哪!第二條她說,小丁你見了羅振東後要想方設法千方百計不遺餘力地說服他,都是自己人,有什麼深仇大恨不可以化解呢?另外三個電話,有兩個是老鄧打來的,另外一個是晶晶。我下意識地給晶晶回過去電話,撥通後慌忙摁斷了。過了一會兒,我還是給晶晶發了條短信。我問她給我打電話有什麼事。沒想到晶晶很快就回了過來。後半夜三點鐘,她還沒有睡。她說,明天中午我過去看看你,方便嗎?她沒有稱呼我爸,見了面也是,有什麼不方便的?過幾天就是中秋節,她要例行過來看看我。我又發短信問她,晶晶你怎麼現在還沒有休息?她說,醒來了,上網呢。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如果把電話打過去,也許能多聊幾句。在她面前我感覺自己像個陌生人一樣。天快亮的時候我想給羅振東發條短信。我並沒有留下他的新手機號。

第二天一早,我步行去羅振東的公司。昨天羅振東打電話讓胖保安把我的三輪車推到了公司院子裡,我得把它討回來。我過去的時候伸縮門還沒有開,但我看到三輪車停在牆根下。等了半個小時,胖保安騎著摩托車來了,一見我就笑,說老叔,你和羅總真是哥們呀。我也笑了笑,說,那當然,當年我救過他的命。說完以後我又後悔了,和他扯這些有什麼意思?我問他,你們羅總的新手機號你知道嗎?他搖了搖頭,疑惑地望著我。昨天,羅振東好像安排的是其他人,轉告他把我的三輪車推進公司。

我蹬著三輪車來到攤位前,老鄧已經來了,正抱著一隻女人的長筒靴削鞋跟。老鄧一看到我就叫嚷,老丁你昨天下午怎麼不接我的電話?我說,我出門把手機落到家裡了。老鄧又問,你幹什麼去了,不是去相親吧?我說,你打電話有什麼事?老丁說,你兩天沒有來,有人想佔你的攤位。我往下卸傢什,老鄧又說,老丁你聽說羅振東的小老婆在振翔公司門口脫衣服的事了嗎?我趕緊搖頭,他戴著老花鏡望著我。他又說,我還聽說羅振東四處告房小燕的狀呢。我手腕一抖,差點把工具箱扔掉。老鄧不可能知道我和房小燕的關係的。他果然說,房小燕就是分管城建的那個女副市長,看起來風騷著呢,不清楚有什麼大後臺。

這天上午我幹得心猿意馬。活計真不少,一個胖女人給電動自行車換內胎,換完以後我花了半個小時才安裝好。她不停地抱怨,說我的師傅呀,看來你今天不在狀態。

十點半我就收工了。我又把家裡收拾了一下。打開窗戶通了通風,好像聞不到酒味了。到十二點半晶晶才過來。晶晶給我帶了兩瓶酒、一盒月餅。她還要給我五百塊錢。我不肯要,她丟在了茶几上。她說,酒和月餅不是我買的。我笑了笑,她接了個電話。我問她,最近生意怎麼樣?她說,就那麼回事。晶晶大學畢業後房小燕想安排她到園林處工作,但她非要自己做生意。我又問她,你媽最近好吧。她說,我媽每天太忙了。她又看手機,手機並沒有響。我狠了狠心又問,我聽老鄧說最近有人告你媽的狀,可是真的?她果然把頭抬起來,怔怔地望著我,隔了有三秒鐘才說,如果有人敢欺負我媽,我會找他拼命的。她聲音不高,憋著一股勁。後來她的手機又響,便告辭了。

下午我正要出攤,孫大姐來了。聽到敲門聲我就知道是她。她在樓道里喊,小丁你開門呀,我知道你在家。她喊了兩遍,我把門打開,孫大姐拎著兩隻手提袋。孫大姐說,小丁我是老虎呀,你不接我電話,門也不開。我趕緊解釋,剛才我在衛生間呢。孫大姐說,不管事情辦得怎麼樣,小丁你都應該和我說一聲呀,真是急死人了。我告訴她,我已經見過了羅振東。她急著問,那羅振東說什麼了,他答應不告小燕的狀了?我說,我和羅振東都喝多了,我也說不來他答應沒有。孫大姐說,小丁啊,你還得去找他,大姐怎麼和你說來著,想方設法,千方百計,不遺餘力。

我試著打羅振東原來那個手機號,果然沒有人接。我又試著去公司門口等他,希望小妖精故技重演。擔心胖保安看到我,我躲在一棵大柳樹後邊,像做賊似的。後來我想,與其在公司門口碰運氣,還不如去德國小鎮找他呢。

德國小鎮是富人居住的小區,上次妖精好像是在十八號樓門前下的車。我在旁邊的停車場轉了一圈,並沒有見到羅振東坐的那輛越野車。我奇怪地記下了那輛車的車牌號,如果是手機號碼就好了。我準備離開停車場,羅振東既然有司機,車不可能停在這裡。這當兒,小區一個保安向我走來,他也是個胖子。我的樣子引起了他的懷疑。沒等他開口,我主動問,小兄弟,你知道羅振東住幾號樓嗎?保安給我敬了個禮,德國小鎮的保安作風就是不一樣。保安說,先生,您的問題我沒辦法回答,如果您找人,應該提前預約。我說,可是我沒有他的電話。保安說,我們小區的規定是閒雜人等不得入內,那就請您出去吧。他朝門口指了指,我壓制住怒氣。我往外走,又試探著問,小兄弟,十八號樓是不是住著一個尖嗓子的南方女人?恐怕還不到三十歲。保安沒有回答,又朝門口指了指。

我只好在小區門口等,又有點守株待兔的意思了。小區門口不斷有車輛和行人出入,後來我都懶得去看了。太陽明晃晃的,小區大門兩側都是門面房,傳來亂糟糟的聲音。一家賣日化用品的門店前擺著臺小鴨子造型的搖搖車,播放童謠《數鴨子》,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都纏著奶奶坐了三次了。小男孩叫嚷著還要坐,我忍不住笑了笑。我忘記了這是什麼地方,來這裡幹什麼,下意識地跟著那隻搖來晃去的鴨子默唸起童謠。

但我又看到了那個妖精。她換了衣服,還是穿得那麼少,咯噔咯噔地從小區裡走出來。直到她從我眼皮子下走過,走出去十幾米,我才撒腿追上去。我的腳步聲把她嚇壞了。她扭頭看我,尖叫一聲,我慌忙收住步子。我察覺到腮幫子不停地抽動。我說姑娘你別害怕,我是羅振東的朋友,咱們見過面。喊她姑娘真是有些滑稽,但我不知道怎麼稱呼她。她驚魂未定,捂著胸口望著我。你是不是人販子?她眉頭緊皺,警惕地問我,後撤了一小步。我趕緊說,我哪是人販子,我和羅振東曾經是工友,我救過他的命。她說,那也不能證明你不是人販子。我說,我喊住你只是想問一下羅振東的手機號,前天我忘記問他了。她說,我決不會告訴你。她的聲音突然高起來,撒腿跑回了小區。好多人朝這邊看,我沒有去追趕她。

我準備回家,孫大姐的電話又打來了。她又問我事情辦得怎麼樣,我沒好氣地說,羅振東不接我的電話。她說,小丁那你也得想想辦法呀,中秋節一過巡視組就來了!我真想摔掉手機。我都五十歲人了,她憑什麼喊我小丁?掛斷電話,她給我發來一條短信,讓我“試著打打羅振東的這個號”。“這個號”一直存在我手機裡,我早就背下來了。

好吧,那我就試試。回家後我躺到床上,給“這個號”發了條短信:騾子,看在我救過你一命的分上,你別告房小燕的狀了,畢竟我們夫妻一場。沒有回信,我又發了一條:騾子,咱們都是一個戰壕裡爬出來的,何苦自相殘殺呢?沒有回信,我繼續發:騾子,房小燕雖然背叛了我,但她曾經也是一個不錯的女人……我沒有想到會把短信一直髮下去,到天色暗下來的時候總共發了三十四條。最後一條短信,我也提到了廠門前那棵老槐樹上的喜鵲窩。房小燕曾經問我,你知道窩裡總共住著幾隻花喜鵲嗎?你知道喜鵲媽媽和喜鵲爸爸生了幾個孩子嗎?我承認我動感情了。或者,我把自己感動了。

大約是晚上十一點半,我收到了羅振東回覆的短信。對,就是“這個號”。羅振東問我,釘子你是不是又喝多了?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我望著這條短信,像不認識那幾行字。然後羅振東又發來一條:釘子我是替你報仇呢,你放心,我一定要把房小燕搞得身敗名裂、臭名昭著。他把“昭”寫成了“照”,照妖鏡的照,陽光普照的照。我沒有再答理他。

接下來兩天,我一直待在家裡。我關掉了手機,誰有本事讓他們打進來。中秋節晚上我吃掉了晶晶送我的那盒月餅。打開包裝的時候我突發奇想,會不會盒子裡裝的是一沓子一沓子的人民幣呢?我快被撐死了。我還喝了一點酒。我不敢多喝,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心疼我。

八月十六下午,我忍不住開了機。我扇了自己一巴掌,簡直是犯賤。我以為會像上次一樣收到好多條短信,卻只有兩條,一條提醒我及時交話費,另一條提醒我警惕騙子。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好多騙子。

八月十七,我猶豫著要不要出攤。感覺像是剛從監獄裡放出來,或者大病了一場,或者辦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到十一點,我接到了羅振東的電話,還是用“這個號”打的。羅振東說,釘子,中午咱們一起聚一聚。我不吭聲,他又說,你不是還有事求我嗎,酒桌子上好說話。我想發脾氣,他的聲音在嘲笑我。等他掛斷電話後我才想起來罵娘。

我還是決定去赴宴。我打車過去。路過我修車的攤位時,我看到那裡停著一輛三輪車,果然有人把我的攤位佔了。老鄧正和那個瘦高個子的老頭聊天,我們懷疑他們裡應外合。我早晚會找他們算賬。

羅振東是在城北一個小區裡請客,恐怕就是傳說中的私人會所。我花了二十五塊錢打車費,進了小區後繞了兩個彎,撿起來一塊磚頭。我給羅振東打電話,我說你他娘到底在哪兒,讓我去哪兒找你?羅振東居然沒有生氣,他說,進了大門左拐,再右拐,走到地下停車場跟前後再右拐……我把手機掛斷了。快走到那個地下停車場跟前,一個黃頭髮的小夥子衝我招手,問我,請問您是丁先生嗎?我沒有吭聲。我把磚頭扔到了花池裡。小夥子又問,請問您是羅先生的朋友丁先生嗎?我說,我姓丁,別叫我先生。

小夥子帶著我又繞了兩個彎,這才進了一幢高層住宅的樓宇門,他又乘電梯把我送到了九樓。他把屋門打開,我進去以後他從外邊輕輕把門合上。客廳裡富麗堂皇,連個人影也沒有。我盯著一隻一人高的膽瓶愣了愣神,羅振東從一間屋裡出來了。羅振東嬉皮笑臉地說,釘子,你好像不高興呀,這可不像是求人辦事的樣子。我把十個手指都圈回來,它們在顫。釘子,裡邊坐,羅振東又說,還有一位你朝思暮想的客人呢,馬上就到。他還沒有說完,屋門又開了。是的,我看到了房小燕。房小燕留著短髮,身材勻稱,還是穿著前天穿的那身白西服。她看到我後臉紅了一下,或者只是我的感覺。然後她笑了笑,我耷拉下腦袋。她衝我伸出了手。她說,你好。我遲疑了一會兒才把胳膊抬起來,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指涼津津的,泥鰍一樣滑出去。我說不來在她面前為什麼會膽怯。

羅振東放聲笑出來,廚房那邊一個繫著白圍裙、戴著白帽子的老頭探了探頭。羅振東說,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小燕我和你說,釘子可是一直關心著你呢。房小燕笑了笑,像在電視上一樣笑得很有分寸。羅振東又說,釘子,千萬別聽那幫王八蛋胡說八道,我哪會告小燕的狀,我和小燕市長關係好著呢,小燕市長你說是不是?房小燕又笑,還是像剛才那樣笑。羅振東突然間張開了雙臂,說小燕市長,我們抱一個讓釘子看看,這樣釘子就放心了。沒等房小燕表態他便抱住了她,缺了兩截手指的那隻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他拍了三下。房小燕又笑了笑,瞥了我一眼。羅振東收回胳膊,衝我說,釘子,來,你也和小燕市長抱一個呀,以前你抱的是老婆,現在抱的可是市長。他衝我勾了勾手指。他勾三根手指。不,他的大拇指根本就沒有動。我聽到自己的鼻孔呼哧一聲,兩步便跨到了門前。我撞到了房小燕的肩,衝出去以後把屋門重重地摔上。

我不清楚羅振東和房小燕是否會繼續兩個人的午宴。我跑出來,手機一直響,直到累得氣喘吁吁才掏出來瞅了一眼。是孫大姐給我打來的。手機又響,我憤怒地接通了。孫大姐說,小丁啊……我說別喊我小丁。孫大姐說,小丁啊,都怪我多事,其實小燕並沒有讓我求你,我只是想幫幫她,我也是一番好意……

我把手機砸到了路牙子上。那天中午我喝多了。我喝了一瓶二鍋頭,拎著酒瓶子來到了市政府門口。我的腦海中浮現出當年羅振東拎著酒瓶子的情景。他要替我去找那個姓杜的傢伙報仇。那個姓杜的傢伙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我來到市政府門口時已到上班時間。我被兩個保安攔住了。我憤怒地叫喊,你們誰都別攔我,我要告狀,我要進去告狀。一個看熱鬧的老頭問,你要告誰的狀呀?我說,我要告副市長房小燕的狀,她貪汙、腐敗,她生活作風有問題,她給我戴了一頂綠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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