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跟大家說三組數字。
91億元
9億元
10086003.95元
91億是假疫苗案件中長春長生公司被處罰款的數字；9億是范冰冰被追繳稅款、滯納金及罰款的數字。
而10086003.95元，也就是1008萬，和這兩個天文數字比起來，像是不值一提，卻是更值得被大家記住的一個數字。
由紀錄片《二十二》及背後所有人，將所有票房收益，全部捐給慰安婦研究與項目捐助的數字。
對，你沒看錯，全部。
這部講述現存22位“慰安婦”老人的紀錄片《二十二》，已經上映一年了。
紀錄片中的22位主角，上映之際，僅剩9位，而這個數字在經過一年後，如今暫停在6位。
先別沮喪朋友們，這一年來發生的種種新故事，和平靜的影片相比，更有一種戲劇性的動人。
而這一切都和片子背後的一個人有關，導演，郭柯。
奇葩大會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紹自己，算是個導演吧；
在人生的前十幾年，他還是個留著殺馬特髮型的“混子”；
而司馬，更願意將他看做一個守護者。
一個默默守護著22個老人的人。
奇蹟發生
《二十二》是部怎樣的紀錄片？聽到這個問題，看過的人可能心頭一時千般思緒；沒看過的可能也有一些模糊印象。
如果以數字概括，這是一部2014年開拍，歷時4年，橫跨5個省29個地區，拍下曾經的20萬慰安婦中僅剩的22個老人的紀錄片。
和所有紀錄片不同，這是一部和時間、生命賽跑的片子。
重溫這個預告片，讓人一時回到去年八月，影片所帶來的震撼和感動中
但是，以上並不足以概括《二十二》，因為光是聽到“慰安婦題材紀錄片”這幾個字，我們就足以感覺到沉重、悲慘，甚至——苦大仇深。
郭柯：我看到過有些（慰安婦）照片，你都能想象那些照片怎麼出來的。他們給老人點所謂的稿費，聊天，哭，聊傷心的，哭，仰角，拍，配文字，然後傳播出來。這就導致我們下一代看到了這些老人那麼痛苦。
而《二十二》的氣質，卻和這些照片迥異。歷史照在老人身上越沉重，郭柯就越要把老人日子裡最生活本真、最治癒溫暖的一面拍出來。
雖然，代價可能是票房上極其慘淡。
上映前，他有過兩種極端設想。一種是進入公眾視野引發討論——成功，另一種是票房極慘，砸不出一個水花就消失——失敗。
一開始，沒有院線經理看好這個片子，原本的發行方也把這片當成一枚棄子，不聞不顧。
《三十二》就是一部沒有水花的片子
眼看著《二十二》就要這麼完了，上映第一天，影院排期只有1%……
然而，也許是天時地利人和，在網友明星、媒體齊心協力的吆喝下，越來越多人不願見到這部影片被埋沒。這部片子，突然火了。
奇蹟發生了。
和奇蹟一起到來的，是郭柯幾乎一天24小時連軸轉，接受採訪、提問，那是種什麼感覺？
郭柯承認，有一個瞬間，他覺得很“爽”，像是狠狠打臉了那些冷漠的人。
然而，越光鮮，越危險。
一時間， “郭柯”成了每個人都想分得的一杯羹。無數劇本找過來，甚至還有人拿建立個人品牌誘惑他，片名叫《XX血淚》，苦情得很。
都是掙快錢的機會，點個頭，錢就掉口袋了，郭柯卻通通拒絕了。
甚至如今，連影片的個人收益，也不要了。
誰和錢過不去？這個郭柯，是不是一個大奇葩啊？
雖然，《二十二》的“前傳”《三十二》剛開拍時，郭柯還不是個奇葩。那時候，他更像個正常人……
早年的郭柯
在最殘忍的時候，他按下了關機
2012年的一天，郭柯像往常一樣，刷著微博，突然，一個慰安婦和她的日本孩子的故事，吸引了郭柯的注意。
讀完之後，已經在影視圈打滾十來年的嗅覺，讓郭柯火速下了一個判斷，這個題材，能火。
很少有人知道，曾經多達20萬的“慰安婦”群體，那時候僅剩32位。而那年正好32歲的郭柯，意識到這個題材的歷史意義、稀缺性，都是觀眾和市場需要的。
很快，郭柯就帶著小團隊去找到故事中的主角，韋紹蘭老人，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番。
第一眼見到韋紹蘭老人，郭柯愣了愣神，這個老人，怎麼那麼像自己已經離開的奶奶？都是瘦瘦小小的樣子。
12年二人初相識
郭柯把這個念頭壓下去，執行起自己的拍攝計劃。
首先，要拍幾個美美的鏡頭，郭柯把老人拉上車，在鄉間土路上顛簸了十來分鐘，終於到了風景好的地方，再請老人按照指令走位擺拍。
隨後，要挖出老人的故事，深挖。在老人老伴的墳頭前，郭柯意識到時候到了，拋出了幾個讓老人觸景生情的問題。老人一下子哭了。
攝影師都有所不忍，郭柯卻手一揮，繼續拍！
這個舉動，很“專業”。沒人對郭柯的行為指責什麼。
但鏡頭拍攝結束後，郭柯自己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悄悄哭了。
遭日軍性侵後生下日本兒子的韋紹蘭，連兒子都單身了一輩子，偏見之下，沒人願意和他結婚。
村子裡都是瓦房，他們卻還住在四壁空空的土房裡頭，吃一個月30塊低保換來的白菜。
這樣的韋紹蘭，卻說出這樣的話：
這世界紅紅火火的，會想死嗎？沒想的。
她們不僅僅是歷史資料裡的符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郭柯問自己，
“老人她們心裡埋藏那麼深的秘密，你為什麼要去挖掘？你作為一個後生，憑什麼去挖掘？你又不是她的親人，相信你是她的親人，更不應該去挖掘。”
從那次以後，他就明白以後該如何拍這些老人了。
17年的韋紹蘭和郭柯
應該怎麼拍？在知乎的一個回答中，郭柯給出了他的答案：
像是拍親人一樣，像是拍奶奶一樣。
在所有的採訪中，郭柯一再地提到自己的奶奶。這個98年就離開人世的老人，塑造了郭柯內心溫柔而堅定的那一部分。
小時候父母離異，郭柯徹底被散養。世上最惦記著他的，就是他那個瘦瘦小小的奶奶。
在成都相依為命的那三年，郭柯一直被這個瘦小的老人護著。
有回冬天風起，家裡門被啪嗒吹關上了。還沒來得及喪氣，郭柯手心就被奶奶捏著，帶到了樓下的路邊攤。
招呼老闆來了碗抄手。奶奶含笑看著小郭柯吃，吃完用自己懷抱給他擋住大風，回憶起那個懷抱，郭柯說：溫暖。
後來郭柯逐漸野了，染了黃頭髮，皮衣皮褲鋥亮，兄弟們模仿古惑仔喊他浩南哥。
97年，右一為郭柯
再後來高一的郭柯退學，進入藝校，磕磕碰碰進入電影圈，從打雜、替身、助理做起到導演……參與了幾十部劇情片，一晃，江湖兒女郭柯在這個影視江湖，已然十年。
十年時間改變了郭柯，讓他更成熟、更“專業”。
他卻碰見了這群老人們，像自己的奶奶一樣，她們溫暖可愛而樂觀。
雖然，她們偶爾嘴裡溜出的一句日語，說出了她們身上曾經發生什麼，更加讓人心疼。
他決定放下那些刻意的技巧，收起了所有功利心。老人願意說就拍，不說，就不拍。
很多人都記得片中的愛貓奶奶李愛連，溫溫柔柔的，每天給周圍的流浪貓備下飯，一邊喂一邊問貓咪，“你怎麼沒把你的孩子帶過來呀？”
在連續相處多天後，老人徹底卸下心防，說以前記者來，自己都不願意說，當著自己兒子、兒媳的面，怎麼說的出口？
門關好了嗎？他們都走了嗎？老人小心翼翼地問。意思是，她真正要袒露那一段傷疤了。
她開始回憶，1946那一年，自己被日軍抓走了那27天。一共抓走兩次，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日軍對她做了些什麼……
但當更多的殘忍細節出現，淚水湧出她的眼窩，爬上了72年後時間滋長出的皺紋。
郭柯悄悄地按下了攝影機的關機鍵。
“停！”
“就像我們小時候給小夥伴保留秘密一樣。”
郭柯和李愛連老人
這個關機鍵按下來，整部片子非常關鍵的一些氣質就變了。
而這種變化，是投資方不願意看到的。
郭柯，你拍得太平淡了。這樣怎麼能有票房？怎麼能賺錢？
一見不好，資方果斷撤資。拍攝進程被擱淺。
一時間，郭柯幾乎走投無路。
拍得不是慰安婦，是老人
怎麼堅持下去？郭柯想來想去，實在沒有辦法。甚至已經準備把房子賣掉。
這個節骨點上，張歆藝出現了。
一開始她也滿心疑慮，但是在郭柯把一摞摞歷史文件、準備資料一樣樣，從雙肩包往外掏時，張歆藝看著他“樸素大學生”一樣的眼睛，她知道，“他什麼都準備好了。”
當你決定做一件對的事情，決定做出改變，有些志趣不同的人會和你分道揚鑣，但另一些人會和你並肩而戰。
劇組合影
而對於郭柯來說，這個轉變意味著最重要的是，自己和老人的關係，已經不再是拍攝者和被拍攝者的關係。
是拍慰安婦還是拍老人？郭柯選擇了後者。
就像這張照片上的那樣，海南這三位老人，在太陽下開懷聊天時，看到的人是會想到他們的慰安婦身份？還是一個和其他人一樣的老人？
正是因為郭柯的堅持，所以我們看到了電影的海報，是一個正在被畫出了的可愛少女。
“希望她們能停留在花季少女，停留在沒有被日本人強姦的時候，無憂無慮，這是我們美好的願望。”
片子不苦大仇深了，才能給我們的下一代看，讓他們不牴觸不害怕。
連拍攝現場的氛圍，都好得想和他們一起吃飯。
所以我們看到了影片結尾，32099個參與眾籌的名字，都是郭柯一個個打上去的。
因為“害怕疏漏任何一個人，所以這個必須我自己親自來。”
所以我們看到了這一部溫柔而細膩的片子，雖然穿著他那件300塊的西裝，去各大電影節上談時，有人給他指了明路，“更煽情一點能推得更廣。”
他拒絕了。
這些“聰明人”說的不對嗎？如果有金錢來衡量，可能對，很對。
不可否認，拍一個起承轉合衝突激烈、狠狠挖老人們一刀的片子，可能最終會獲得一個不止1.7億的票房成績。
但是代價可能是，沒有真心，就換不到真心，老人心裡，什麼都明白。
老人劉風孩拿了個大缸，
把自家地窖裡的紅薯都存進去，
送給了工作人員。
攝製組帶了一半，
送給湖北的毛銀梅。
剩下一半呢？
打算送給韋紹蘭。
門口的紅薯
天南海北的奶奶們，就被這麼一缸樸素的情義聯繫起來。
這是郭柯和團隊們所理解的“緣分”。
是比那個冷冰冰的倒數數字更重要的東西。
影片外的迴響和希望
然而片子成為內地第一部票房過億的紀錄片後，給老人們卻帶來了形形色色的困擾。
韋紹蘭老人家給郭柯打了個電話，怎麼這麼多包裹？鋪天蓋地，來自全國各地。家裡已經沒有了落腳之處。
還有人大老遠的跑過去，到地方後，第一件事是打開直播APP開始直播。再眉飛色舞地告訴網友，自己捐了多少錢。
大山的寂靜被打破了
老人們吃不好睡不著，郭柯跟著頭疼。後悔沒在片尾提醒大家，不要過多打擾。
而和過載的熱情比起來，有些人仍然覺得慰安婦是國恥。
郭柯不明白，他們是受害者，憑什麼他們應該羞恥？
學生不應該知道太多
他像一個默默前行的守護者，仍然在為這部片子做些什麼。
每年春節開車回成都時，郭柯都會繞很遠很遠的長路，每個老人家都要去一遍。老人家裡大米菜油沒有裡，買好了帶去；被子棉絮舊了，買好新的暖暖被子送去。
「前幾天我都快死了，但就想見見你們。」聽到李愛連的這句話後，郭柯想，一切都值了。
新春和李愛連的合影
很多電影、電視劇宣傳，都會建一個官方微博，時時放一些「官宣」的東西，電視劇熱映結束後，電影走下院線後，這個微博就會漸漸停止更新。
然而，這個叫@紀錄電影二十二的微博，直到現在，仍在更新著。
於是我們知道了，22這個數字，仍在持續減少……
但我們也知道了，
又有哪位老人在過生日了，
開心得像個孩子。
紀錄片的紀念品收入，
全都會作為老人們的生活補助定期交送，
也是此次捐款的其中一部分。
他們還用義賣的麻花辮少女小徽章，
做了一個#帶她走世界#的活動。
每個購買徽章的人，都可以發佈徽章和世界各地景色的合影。
好像很多一輩子沒離開家鄉的奶奶們，
也去了塔克拉瑪干沙漠、臺灣新竹和法國里昂……
所以在有人問，片子上映後，老人的生活改善了嗎？
郭柯能坦蕩地回答：有！
片子還走到了越來越多的國家，有和我們一樣，同樣有慰安婦歷史的韓國，以及歐美各國。
也有曾經的施暴者，日本。
現場的日本觀眾看完後，一連說謝謝，“謝謝你們拍出來，讓我們知道上一代人做了些什麼。”
影片在日本的海報
當然，還有那個10086003.95元的捐款。
郭柯坦白，也害怕自己臨頭後悔，所以早早廣而告之，公佈要捐款的消息。
拍片子的時候，他害怕辜負這群信任自己的老人。拍完後，他害怕辜負參與眾籌、反覆走進電影院支持的人。
尤其是其中很多人，還都是學生。
“如果最後我把錢收了，你說他們會怎麼想？我覺得他們會失落，社會就會惡性循環。”
在那32099份參與影片眾籌的希望上、很那難以計數的為影片聲援、轉發的希望上，郭柯悄沒聲地，加上了自己的那一份。
“希望大家從這個片子裡看到希望，片子之外，我們也能看到希望。”
怎麼對待錢？
老人已經給我們做了最好的示範。
有位老人，收到了郭柯500塊的紅包。
臨走，又包了幾個紅包給攝製組。
郭柯以為這是老人的一點心意，
沒想到一打開，
每個裡面都是一百塊。
雖然老人自己，也很需要錢。
日子過得不容易的老人塞來的紅包，讓郭柯久違地感動
在這場拍攝之旅中，
郭柯發現，對於漫長的時間而言，
日本人帶來的痛苦對老人已經不再重要。
更重要的是，和家人間的情感。
談到日本人輕描淡寫的老人們，
只有在說到家人被傷害，
家人對他們的理解或不理解時，
才會流淚。
“所以通過《二十二》，
我想說最重要的，還是人與人間的親情。”
能為他們做點什麼？
郭柯的答案，
也是和米飯一樣家常。
正是在這樣的點滴細節裡，
在和老人相處的日日夜夜裡。
對歷史、對親情、對金錢的看法，
在郭柯身上永遠的改變了。
曾經的混子郭柯，曾經“專業”的導演郭柯。
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這大概是一個紀錄片拍攝者能做到的，
最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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