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美国人


一家美国人


illustration by Kate Pugsley


“这个人不行。”王思诒把一张照片甩给maggie,摇摇头说。

“不行?”maggie一脸困惑,“我看挺好的啊,硕士毕业,年纪不大,五官也周正,跟你挺合的!”

“条件太好了,可能不会急着商量结婚的事儿,”王思诒指了指maggie的肚子说,“我想要的是结婚对象。”

maggie马上伸手摸了摸自己圆圆的肚子,好像王思诒的食指会发出伤害性辐射,导致流产似的。这是她的第三个孩子了,她五年前嫁给自己的博士导师,一口气生了两个孩子,这是第三个。凭借一纸婚书和三个小孩,她已经顺利拿到美国绿卡,现在正伸长了脖子排队等护照。

“要尽快结婚,”王思诒语气坚决,“我还有两年毕业,必须在这两年里搞定结婚的事儿——我这专业不好找工作,要不到时就只能卷铺盖走人。”

“教会里的男士都结婚了,”maggie点点头,对王思诒的观点表示赞同,“要不我肯定给你介绍一个。”

maggie从结婚后就不工作了,除了忙着怀孕和奶孩子,最大的事业就是侍奉她的主。她加入了当地教会,主要工作就是劝说华人入教。这职业类似于我国居委会大妈,谁家两口又吵了,谁家狗在小区大便了,谁家孩子胡按门铃了,谁家闺女儿嫁不出去了,谁家老头早泄不举了,全归她管。maggie除了帮着找房子、接机送机、组织周末野外烧烤,还兼职当起红娘,为王思诒这样的女博士介绍对象。作为B大第一个成功嫁给美国人的女博士,她在婚嫁这事儿上有绝对的发言权威。

王思诒身高1米7,细长眼,高颧骨,一头波浪大卷发不羁地披散在背后,在B大新闻系读master.她长相平平,成绩平平,家境平平,胸部屁股全都平平,赶上金融危机后美国私立大学疯狂扩招的狂潮,自费混来读书的。maggie有点看不上这类女孩,因为她当年可是凭着过硬的成绩,拿着全奖来B大读书的。不过她现在已经是主的人了,犯不上和这些俗人一般见识,有帮忙的地儿自然得多担待点,毕竟自己可是美国人,为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做慈善是责无旁贷的。

“对了!”maggie突然大声嚷嚷起来,“上个月有个美国男人在我们这儿做礼拜,听说是单身。”

“如何?”

“不怎么样,卡车司机。郊外有栋小房,撑死中产。”

“结过婚吗?有孩子没?”

“有个儿子,不过在洛杉矶工作,现在是一个人住。”

“多大年纪?”

“47.”

“有没有不良癖好?”

“不像有,看模样挺虔诚的。”

“行,”王思诒双眼开始放光,“就是他了!”

一家美国人


留在美国——这是王思诒的梦想,也是远在中国老家的母亲的殷切期望。

王思诒虽然生得不怎么漂亮,但她还是感谢自己的妈妈,还好她把自己生成一女人,给了自己结婚这条活路。因此大学毕业后,母亲省吃俭用、东拼西凑攒了50万,送她来美国。这对一个生在单亲家庭,且母亲只是个中学英语老师的王思诒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我会留在美国,然后把这钱一分一分全部还给你的。”在机场道别时,没有别家的泪眼婆娑、肝肠寸断,王思诒一脸平静地对妈妈说。

“好闺女儿,全靠你了。”

三年,语言进修加master课程的时间只有三年,必须在这三年间把自己嫁出去。

怀着嫁不出去就从帝国大厦上头跳下来的决心,王思诒走进这家餐厅。

今天她和爱德华约在这儿见面。

爱德华这个名字,就像我朝的张爱国、李建华一样普通。人如其名,对面端坐的这个中年男人也和万千美国中年男人一样普通,头秃了一半,打理得乱七八糟的胡子,微圆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潮,肚子稍稍有点凸起,不过还没到有碍观瞻的地步。王思诒对此表示满意,事实上只要来的还是个四肢健全的美国人,她都会表示满意。

看到王思诒婀娜多姿地走过来,爱德华用眼睛从头到脚把她扫了一遍。王思诒心头暗想,有戏,于是作冰清玉洁韩国女明星状,将双腿死死并拢地作了下来。

据说美国男人就吃这套,她从电影上头学来的。

但这时爱德华把双眼垂了下去。

坏了,王思诒心想,她很想立即把双腿张开,但藏在桌子下头,张开人也看不到。

不过后来爱德华告诉她,当时自己只是想看看菜单。

“你来点。”爱德华把菜单推给王思诒。

王思诒不接菜谱:“随便,吃什么都行。”

爱德华随便比划了两下,对服务员说:“就这样。”说着把脸转向王思诒:“别拘束,就当我是你同学。”

说着别拘束,两人都拘束得不得了,弥漫在王思诒上头的空气都好像要一块一块裂开的样子。王思诒味同嚼蜡地啃完面前的牛排,爱德华说要买单。

“分开付吧。”王思诒试探性地问道。

爱德华愣了一下,忙摆手道:“没关系——这次我来。”

王思诒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那下次我请你。”

“好。”爱德华把信用卡递给服务员,接着问王思诒,“能告诉你的手机号吗?”

王思诒愣了一下,惊觉之前只相互留了电子邮箱而已。

王思诒和爱德华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他有什么活动,比如去教堂作礼拜的时候便招呼上她;她有什么一个人办不了的事,比如去超市买米买油的时候也会叫上他。有时他开夜车困了,便打电话给她,两人天南地北地扯上一阵,话题偶尔接触到性,也能以科学的态度无关痛痒地讨论一番。在maggie都以为两人已经成事儿的时候,王思诒却告诉她我们连手都没牵过。

“真的假的?你还行不行啦?”

“哎,你甭提了,他这人忒闷,死活不提那事儿。”

“你可别把自个儿憋坏了,要觉得行就快上。”

“我可没辙,怕吓着人家。”

“美国人不是被吓大的!”maggie的腰几乎快篼不住她日渐膨胀的肚子,于是伸出手去扶了扶,“你知道我当年怎么干的吗?我可是半夜拿着论文去敲他家门!”

“他没赶你出来?”

“没有男人会赶一个半夜送上门来的女人,”maggie得意地笑着说,“除非他是个同性恋。”

王思诒不能拿着论文去找爱德华——他应该看不懂,爱德华告诉过她,自己只是高中毕业,没上过大学。

于是她挑了一瓶酒,还特意看了看酒精度,得是20度往上的,要不恐怕灌不晕他。

爱德华那天约了她去家里看电影。两人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荧幕,瞅准时机,王思诒顺势装醉躺进了爱德华怀里。

爱德华稍微愣了一下,随即熟练地搂住了她。王思诒陶醉地和他接吻,闭着眼向后仰着头似在寂寞时深深地吸足了一口烟。

外头天色尚亮,而爱德华屋里的光线已足够昏暗。

“我是不会和你性交的,”王思诒停了一下又说,“除非你是我丈夫。”

“这个容易,那就是吧。”爱德华嘴上这么说,手臂的劲儿却松了。

“你别勉强。”王思诒拉了拉他长满毛发的手臂,“我不是在考验你,别害怕。”

“我不知道什么是怕。”爱德华发出一阵干笑。

“哎,”王思诒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你要觉得扫兴,可以不理我,我现在就走。”

“不,我不是。噢,你以为我请你到家里就是来跟你干那事儿的……”

“好好,咱们不急……”

刚才过了一个月,王思诒就吐得两颊发青。

maggie领她去教会医院检查,医生眼皮都没翻就告诉她说,恭喜,怀孕了。

王思诒坐在maggie的驾驶副座上,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maggie在一旁喋喋不休:“丧什么气呀?这是好事儿——告儿你,这里的男人可不敢随便叫你堕胎,堕胎在这个州可是非法的。”

“但他昨天告诉我了,”王思诒垂着眼说,“就算我怀孕,他也不会跟我结婚。”

“那又如何?”maggie一边熟练地扭动着方向盘一边说,“男人嘛,不都这样,中国美国的都一样,谁都怕担责任。你只管把孩子生下来,再不济你也是美国人他娘了,慢慢熬,绿卡护照总有你的份,他也不可能对孩子不屑一顾的。”

王思诒把脸别了过去,久久不说话。她看着车窗玻璃上maggie的侧脸,一脸毅然决然。

“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玻璃上maggie的侧脸微微张开了嘴,“我大着肚子到现在,你有没有见到他陪我出来过一次?”

一家美国人


王思诒把母亲从中国叫过来,让她帮着自己养胎。

听说自己女儿怀了美国人的种,王女士立刻打点行装飞北美,只恨自己搭的是飞机而非火箭,不能早几个钟头看到那争气的女儿。

爱德华开着他的卡车去机场接王女士,副驾驶座上坐着王思诒。

“待会儿我妈问你是谁,你怎么答?”王思诒再一次跟爱德华确认。

“就说我是你老公的哥哥。”

“那我老公呢?”

“外派到非洲去了。”

“可记住了?”

“记住了。放心。”

“你准备隐瞒她到几时?”

“我不是要隐瞒什么,等我生下来,我就会劝她回国的,”王思诒说,“我妈是个传统的中国女人……要是她知道自个儿女儿未婚先孕的话,会很难过的。”

“你放心,她要是难过,我可以带你去墨西哥把孩子打掉。”

“你也放心,”王思诒说,“我不会拿着孩子要挟你什么的。”

”我自然放心,”爱德华说,“你们中国人还是讲道理的,何况你也是上过master的人。”

“妈妈!”王思诒向拎着大包小包的母亲一把扑过去,全然不顾自己三个月的身孕,动作灵活得跟猴儿似的。

“闺女儿~”王女士一声嚷出来也是声泪俱下,六月飞霜。这也难怪,毕竟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儿怀孕,还是在美国,这里头一半是心疼,一半是骄傲,毕竟马上就要当美国人他外婆了。包裹里满装的全是大夫给开的药,这一胎一定得让王思诒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一点闪失都不带的。

“妈,这是我老公的哥哥,爱德华。”王思诒微微侧过身子,把爱德华拉到面前,笑着向王女士说。

“你好,爱德华先生。”王女士伸出手握住爱德华说。

“噢!你会说英语?”爱德华一脸惊讶,马上紧紧握住王女士的手说。

“早说过了,我妈是英文老师。”王思诒一脸骄傲地告诉爱德华。

“厉害厉害,”爱德华握着王女士的手不放,上下摇了三回,“飞这么久,累坏了吧。快把行李给我。”

王女士一边笑着把手里的大包小包递过去,一边咬着王思诒的耳朵说:“他挺好的呀,人挺热情。”

“今天不知道吃啥药了。”王思诒挽住母亲的手臂,笑嘻嘻地说。

那天爱德华确实热情非凡,拉住王女士嘘寒问暖,左一句寒暄,右一句夸赞,搞得王女士都有点招架不住。虽然徐娘半老,在中国人看来已是残花败柳之龄,可平时坚持保养瘦身的她远看还是如同二八佳人,近看也非一张晒干的橘子皮般不堪。

王思诒只一直记得她是自己的妈妈,却忘了她是一个尚未绝经,且也有正常需求的女人。

那天王思诒一直睡到下午,因为害喜的关系,肠子和脑子都打了结,整个人一片混沌。她梦到了下雨,倾盆大雨冲刷、浇湿了一切。

她醒来时外面果然下着瓢泼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天黑得如同黄昏,大地散发着土腥味,薰得她阵阵噁心,胃里直泛酸水,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只唤了三四声“妈”,却没人答应她。

她挣扎着冲去浴室呕吐,不断地用凉水冲刷着浮肿的脸庞,突然在潺潺流水声中听到了一阵别的声音,悉悉索索地冲击着自己的耳膜。

她湿着脸从浴室走出来,客房的门虚掩着,一个迅雷炸响滚过,阴霾的天空划过一道耀眼明亮的闪电,屋子蓦地亮了一下,将客房里头的情景照得一清二楚。

爱德华和王女士在里头忘情地深吻着。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天空出现一弯巨大的彩虹,色泽分外动人。

那三天王思诒都住在maggie家里,她老公忙着一个实验室项目,连续几夜不归,她也闲着没事,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给王思诒解心结。

“垂头丧气地干嘛?”maggie旁若无人地掀起衣服,把奶头塞进怀中嚎啕大哭的婴儿嘴里,问。

“不干嘛。想不通,不开心。”

“没啥想不通的,不就他喜欢你妈么,”maggie说,“有的男人就喜欢成熟款的。再说了,你妈正好也是单身,你何不退让一步,正好成全了他们。”

“退让?”王思诒的两条眉毛顿时竖了起来,“那,你说,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当初劝我把他生下来的也是你,现在你让我退让……”

“反正你又不爱他!”maggie突然转过头,一脸鄙夷地说道,“我这不都为了你?你挖空心思的还不是为了一本美国国籍?”

“为了我……?为了我……是的……现在倒好了……引狼入室……”

“没什么大不了的,”maggie继续给婴儿喂奶,不再看她,“美国的未婚妈妈多的是,你也犯不着从那个家里跑出来。你phd还没毕业,日子长得很,你妈嫁给爱德华,还能给你带孩子,省下好大的一笔保姆费呢!呵,从今以后,你妈妈是美国人,你继父是美国人,你肚子里头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美国人,你还怕有朝一日混不成个美国人?只管想开点吧,好多人一辈子都没你这福气呢。”

“这种福气我不稀罕!”

“那你回中国去呀,只管回去,”maggie不动声色地说,“带着你孩子回去。不过,未婚先孕在中国可是没户口的,美国籍的孩子回去以后也只能上私立学校——以你的收入,恐怕供不起他念书吧?再说了,带着个黑户孩子在中国找对象可比在美国难多了,更别说你还背着50万的债务呢。别搞得自个儿大小姐似的,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过了这村儿没这店,走了再回可没那么容易了。

“看在耶稣基督的面上,”maggie接着说,“别逼死妈又逼死娃。”

一家美国人


家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和王思诒离开的时候不一样。王女士发挥中国女人特有的勤劳和机智,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衣物用品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使人感到一种松弛和舒适。

“忙完论文了?”王女士看到一脸苍白的王思诒站在门口,赶忙前去迎她进来,“都让你别去了,怀着孩子还写什么论文,给你导师请个假,安心在家里养胎好了——孩子要紧!”

“没事,”王思诒有气无力地冲母亲笑了笑,问,“爱德华呢?”

“他出门了,刚接了活儿,”王女士让女儿坐下,“那正好,咱们娘们儿好好说点贴心话——对了,你老公什么时候回来?真是太不像话了,自己老婆生孩子也不陪在身边,别人可不都说外国男人贴心?结果还不如爱德华呢!为咱们的事儿跑前跑后,他倒好,落个清闲!”

“没关系,”王思诒把背脊深深地埋进沙发里,说,“妈妈,咱们不就为了个美国籍吗——有没有老公,是不是老公,又什么打紧。”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在美国无依无靠,有人依赖总比没的好。”

“不是有爱德华吗?”

“啥?”王女士脸上一红,迅速把眼睛别了过去。

“他……好像挺喜欢你的。妈。”

“瞎说什么呢!我都一把年纪了,哪会有人喜欢!”

“不可能,妈您可年轻可漂亮了,根本看不出是将近50的人。再说了——外国男人可不在乎年纪什么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要真喜欢你,你跟他好也挺不错的呀。”

“是挺不错的,”王女士随口说道,“不不……你看你这傻丫头又瞎讲啥疯话。”

“美国人呀。妈,您要嫁给他,可马上就是美国人了。”

“美国不美国人,有什么打紧?我都美国人他姥姥了,还在乎这个?”

“话不能这么说,您牺牲一人,造福全家,”王思诒撒娇似地从背后抱住王女士说,“您想,您要是跟爱德华结婚,那您是美国人,您女儿也是美国人,您外孙儿,没得跑,也是美国人!”

王思诒的两只手臂越抱越紧,王女士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一家美国人,可是皆大欢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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