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每個男人生命中都有兩個女人，紅玫瑰和白玫瑰。娶了白玫瑰，紅玫瑰就是心口的那粒硃砂痣，白玫瑰則成了衣領上的一粒白米飯……”
張愛玲的這段話被引用太多，已經變得濫俗了。然而，《紅玫瑰與白玫瑰》看了很多遍之後仍不厭倦。關錦鵬的電影更是從影像的角度對其進行了獨特的詮釋，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對三個人物的心理都進行了深刻的挖掘。
怎麼看來，佟振保都不是個渣男。恰恰相反，他是最典型的中國式好男人：“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麼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麼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麼熱心，那麼義氣，克己……”這振保不惟在社會生活中是個道德典範，在生活作風方面也毫無問題，放到今天，應是最模範的黨員了。
然而，事情總有它的另一面。
電影總是在提醒我們這“另一面”的存在，那平靜生活表象之下的暗流湧動，那理性剋制之外的瘋狂與夢囈，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悲苦……惟其，才成就了人性的豐富與複雜。
寡母，長子，貧寒的出生，註定了振保不可能為自己而活，他的身上揹負了太多的東西。他只能躲在那一個“對”的世界裡，做自己的王。
直到王嬌蕊的出現。
朋友的妻，開放的華僑女子，有著嬰孩的頭腦與成熟婦人的身體，這對男人來說是最無法抗拒的誘惑。從色心湧動到肉體和情感的淪陷，在振保是無可避免的。
我喜歡張愛玲文字中對人物入門三分的剖析，更喜歡關錦鵬影像中各種因素的調用。張愛玲的這篇文字本來很難影像化，關錦鵬卻處理得極好。光線、音樂、字幕和極其細膩的表演，營造了非常文藝的氛圍。
電影將振保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截然分為兩段，前面一段幾乎只有兩個人的戲，卻演繹得波瀾壯闊。從最初的調情，到彼此的欲拒還迎，到激情的表達，到黯然的分手，每一步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對以愛為職業的嬌蕊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獵物，曾經坐懷不亂的男子，越是難到手的越是心癢難耐；對振保而言，則是禁忌與誘惑並存，越是禁忌，越是壓抑，誘惑的力量越大。終於乾柴烈火，撞出了熾熱的火花。
陳沖飾演的嬌蕊，真是集萬千風情於一身的性感尤物。她對男人的沒心沒肺後面，卻是種沒著沒落的寂寞。她坐在沙發上，穿著振保的大衣，點燃他抽過的煙，深深地嗅他衣服的味道，煙的味道，那一份自我沉溺，真是性感到極致了。及至蓄勢已足，兩人真正上了床，觀眾的緊張也得到了一份緩釋。微紅的色調，光影在面部的投影，流淌的鋼琴聲，極盡渲染卻又異常剋制。這一段真是美極了。嬌蕊說，“要是沒有愛，也能這樣，你一定看不起我，是嗎？”然而這次她愛了，愛了，便兩樣了。
在嬌蕊，這份愛，是浴火重生；在振保，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熱情所裹挾。偷來的愛，是他生命中的光與火，卻不可觸摸，不可把握。
在電車上與沈媽媽的偶遇，是他們的愛情在現實中的第一次觸礁。這個與他母親一樣，寡居，獨自養大孩子的女人，讓振保意識到了自己現在的生活是“不對”的。他開始逃避嬌蕊。當然，一段愛情就算不遇到現實，激情過後，也會漸漸開始恢復理性。但是，情感的一面又是不可壓抑的，他明明愛她，他心裡也知道。雷雨之夜，他獨自站在窗前哭泣，嬌蕊從後面抱住他，說：“我會好好的”，引人愛憐。誰說女人不懂事，在感情上面，所有的女人都是無師自通的。但她依然要任性，在愛情中女人都無可救藥地自信、自大、放恣，她寫信告訴了丈夫，要他給她自由。振保憤怒了：“你有沒有為我想一想？”老式的電梯，空東空東的下墜，如同她的心。她從樓梯一級一級地追下去……然而，結局依舊是不可避免的。
朋友的妻，社會的地位，一個放蕩的女人，他如何安置她？在中國，這是不行的。儘管她說，我都已經改了。我不會連累你的。可是，她真的有錯嗎？她的天真、放縱是錯麼？她的愛是錯麼？不是，也是。她錯在愛上一個最無法瀟灑，最不得不虛偽的男人。
喜歡兩人分手的那一刻，在醫院裡，振保讓她給丈夫寫信，“就跟他說是鬧著玩兒的”。在嬌蕊，這比任何責備還令人難以忍受，因為這玷汙了她愛情的真純，她寧願失去一切，也不能要這樣的虛偽。她坐正身體，整理好衣服，擦乾眼淚，尊嚴地離開了。男人的卑瑣、怯懦、蒼白，與女人的勇敢、真誠互相映照。在愛情裡面，似乎很多時候都是這樣的。
因此，即便是遇到王嬌蕊，他的世界也是不可撼動的。那個“對”的世界，不可能輕易為誰所改變。
於是，他娶了白玫瑰。
片子的後半段主要是振保和白玫瑰的故事，當然也聯繫著他的社會生活，他的身份，他的勤苦。整個色調也為之一變，是陽光的，明亮的，見得人的。禮節性的見面，禮節性的約會，一切都合乎規矩。婚禮是一個轉折，如此冗長、乏味，如同現實本身，如同婚姻生活本身。
煙鸝自然是最合乎理想的妻子形象。沒有熱烈的愛恨，她整個的就是一個白，表情也總是木木的。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對她的形象刻畫是不夠充分的，而關錦鵬的電影中，雖然只給了她幾個鏡頭，卻深刻地呈現了她的內心，並留了足夠的空間讓觀眾去補充。
她不能瞭解自己的丈夫，卻對他懷著深深的敬畏，一切聽他的安排，處處衛護他。由於始終沒有得到他的愛，她的一切都是錯的，她的行動，說話，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最後，她便生生被逼成了一個絮絮叨叨的怨婦。便秘是她的疾病，更多來自精神的自衛，是她無處發洩的壓抑、自戀和自憐。
煙鸝與裁縫偷情那一段的表現，也是非常好。振保內心的憤怒，在小說中是通過心理描寫實現的，在電影中，則通過煙鸝整天開著的無線電，爛俗的廣播劇獨白，將振保的內心外化：“給她吃，給她住，她還要怎樣？”“雖然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地方。”她居然偷情，還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瘦小的寧波裁縫。
對於振保來說，娶煙鸝是為了完成他的社會身份，一個有家有口，有著賢惠妻子的男人，才能獲得社會的尊重與信任。愛是他不能給予的，也不必給予的。但是，放一個自己毫無感情的人在家裡，又何苦來哉？對於煙鸝來說，她想要的當然不只是被供養，她還要這人世間的一點點溫情。然而，無論她怎樣討好，怎樣盡力做一個好妻子的角色，仍是錯的。全是錯的。
若干年後，振保與嬌蕊終於重逢了。卻沒有大開大合，悲情濫情，像是兩個好朋友在拉家常。嬌蕊老了，老了的嬌蕊卻始終淡定從容，微笑著說話。暗暗的雨後黃昏，依然是曖昧的光線。嬌蕊一頓一頓地說：“是從你開始，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說：“你很快樂。”嬌蕊說：“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對的，這就是男人的心理。你一個女人，除了男人還有什麼？你們永遠都是男人，男人。但是嬌蕊說：“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情，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振保哭了，眼淚滔滔地流下來。他覺得一切都是不對的，如果在這樣會晤的場合，必須有人哭，那應當是她。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的。然而嬌蕊卻下了車，打著傘，昂著頭，走了。
振保一心要做一個好男人，一箇中國式的好男人，他也做到了，他犧牲了自己的愛情，真實的歡愉，本心的追求而獲得了一切，也得到了好名聲作為獎賞。然而，又怎樣呢？他一面精心地維護著這一切，一面又渴望打破他，毀掉他所建立的這個幻象。於是，他又常常在好男人與壞男人之間猶疑，無法徹底。無法徹底，便做不了英雄，也成就不了大悲劇，只能是悲催。
在這個故事裡，所有人都是可憐的，好男人振保與放蕩的紅玫瑰、賢惠的白玫瑰，張愛玲給以了深深的悲憫。關錦鵬更深入到了每個人的內心，關懷他們的無奈與侷限。
可能，這世上本不存在渣男，那些無法完成女人的期待的前任，於是在她們口中就成了渣男。在嬌蕊那裡，她藉著這個男人學會了愛，得到了獨自的成長；在煙鸝這裡，雖有無限的怨恨不滿，他總是一個有責任的丈夫。人生的荒涼，就在這樣的無主無名的悲哀中。
（作者簡介：佛州倪妮，文學博士，一個男寶的媽媽，長期關注教育、情感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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