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一、 一次意外

7月13日,我在華盛頓國家美術館溜達時看到了一幅尺幅不大的莫奈畫作《睡蓮》,並沒有引起我太大的注意。因為看過大量的美術館,所以形成習慣,只有在我很喜歡的藝術家的作品前我才會多做停留,大部分藝術家的作品只能夠用目光一掃而過。莫奈之前並不是我特別感興趣的畫家,雖然他在藝術史上也很重要,但我一直覺得他的作品有些“輕飄”,似乎不夠有深度,所以我更偏愛馬奈。美國的眾多博物館裡收藏大量莫奈作品,大多情況下我只是從旁經過,並不會注意,但這次稍有不同。經過莫奈的作品之後,突然有什麼東西在我腦子裡一閃而過,我停下了腳步,這完全是一次意外,只是一個突然的想法讓我偶然停了下來,我站住了,似乎回憶了幾秒鐘。我倒退回這幅作品前,又看了看。印象裡這副作品的構圖和我前幾天在芝加哥美術學院美術館看到的一幅莫奈的作品構圖頗為相似,憑直覺,我覺得似乎有一點點不太對勁,但一下子又找不出原因。我翻開手機的圖冊,幸運的是,前幾天在芝加哥學院美術館看到的那幅作品當時拍了下來。我把手機舉起來,視線與眼前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牆上掛著的這幅莫奈畫的《日本橋》持平,兩幅作品比較著看。確實構圖、內容很相似,都在一個尺寸不太大的畫布上描繪了一片池塘、水池上方的一座綠色的日本風格的小橋、水面上的睡蓮和周圍其它的植物。但某些東西開始在我腦子裡發生化學反應,併產生一絲困惑,我仔細觀察這兩幅作品,想弄清楚引起我模模糊糊感受到的困惑到底是什麼。

(7月13日,我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看到了1899年莫奈的《日本橋》)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7月9日,我在芝加哥美術學院美術館看到的莫奈1900年的《睡蓮池塘》)

二、 模模糊糊的不安

我有一個習慣,就是在美術館裡拍下每一幅作品都會同時把它的標籤註釋也拍下來,這樣方便查詢作品的信息。芝加哥美術學院美術館裡的那幅《睡蓮池塘》的作品註釋比較詳細,它介紹說,莫奈在1890年50歲的時候搬到了巴黎郊外的維吉尼小鎮,買了一大塊地定居下來。3年之後莫奈在這裡挖了一個池塘,在池塘上又建了一個日本風格的步橋,並逐步開始在周圍種下各種植物,尤其是他很喜歡的睡蓮。然後莫奈的餘生一直到1926年86歲都生活在這裡,並以池塘周圍的景色為其創作的內容。而在1899年至1900年期間,莫奈以類似的尺寸類似的視角、同一內容(池塘、日本橋和睡蓮)在一兩年時間裡畫了相似的18幅作品。18幅!真是夠多的。莫奈一直有這個習慣,比如他的《魯昂大教堂》總共畫了30多幅,要是我早就不耐煩了。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2014年我在巴黎郊外維吉尼小鎮上的莫奈花園中看到的與畫面類似角度的睡蓮池塘)

我仔細對比看著這兩幅作品,牆上的這一幅是1899年(59歲)的作品《日本橋》,風格是標準的莫奈印象派的風格。畫面整個是綠色調的,光線明亮,陽光對景色的影響較為明顯,池塘的水面、小橋、睡蓮在自然光線的照射下顯得頗有生氣,鬱鬱蔥蔥,陰影中植物的背光面稍微有一些赭色,水面上的睡蓮點綴著一些白色和紅色,但在畫面中並不突出。整個畫面的顏色比較清爽,氣氛平靜而舒緩。

然而另一幅,在我手機中所拍攝的4天前那一幅《睡蓮池塘》,時間相隔1年,那是1900年莫奈60歲時的作品,同樣的視角,類似的構圖,季節也接近,同樣的風景,但作品開始顯現出某些不一樣的景象,當時我沒有注意到的畫面的一些細節開始浮現出來,我突然覺得頭皮開始有點發麻。

三、什麼是印象派?

印象派是19世紀後半期至20世紀初期法國出現的一個藝術流派,莫奈是其中的代表畫家,印象派名字的來源就是1874年印象派第一次展覽中莫奈的一幅作品《日出·印象》。巴黎是當時歐洲藝術的中心,當時歐洲占主導地位的是以嚴謹、寫實、規範著稱的學院派“新古典主義”風格。而印象派對當時佔主流的藝術風格形成了很大的挑戰。在題材上,不像學院派主要描繪神話、戰爭、歷史等宏大題材,以及為貴族畫肖像畫,印象派開始描繪野外光線下真實的自然,以及新興資產階級的日常生活和休閒方式。在方法上,學院派主要在畫室裡作畫,依靠嚴謹、立體、真實、逼真的寫實手法,而印象派而更強調在自然環境中描繪對象,不再僅僅只忠實於對象客觀的表面特徵,而強調光線的影響。在藝術語言上,由於馬奈的影響(馬奈是印象派的精神領袖,但從不參加印象派的展覽),則開始大量使用“平面化”的語言,不再強調立體化地塑造對象,而是開始偏重於筆觸。

學院派和印象派最重要的差別是,學院派是為貴族階層服務的,從題材到內容,一直到收藏,主要是為了滿足貴族階層的需求。但印象派在藝術上提供了新的方法和認知,並開始描繪大量新興資產階級階層(包括中下階層)的生活,它代表了新的美學傾向和觀點,代表了新興階層的身份認同和新的美學觀念的訴求,這也是印象派為什麼有大量的重要作品都收藏在美國,當它興起的時候歐洲的收藏家還未充分的認識到其價值,而美國的新興資產階級就開始大量的收購了。

莫奈及印象派畫家在當時是一個對時代變化更敏感的群體,那是大變革的時代,他們對學院派的反叛代表了時代發展的新的趨勢和未來,學院派儘管技術上爐火純青,但觀念上過於保守,因循守舊,對時代的變化視而不見,內心麻木,最終沉沒在歷史中。

四、一個幽靈的影子

我長時間的盯著手機裡這件莫奈1900年(60歲時)的作品,慢慢發現這和我認識的莫奈不太一樣,那種差異性開始變得越來越明顯,我意識到有點特別的不對勁,也許這裡隱藏著一個秘密,一個不為人知的某些隱情,似乎這幅畫裡隱藏這一個幽靈,一個令人痛苦的幽靈。

1900年,一年後的這件《睡蓮池塘》,同一場景中,顏色、氣氛開始出現很大的變化,畫面中開始出現“大片的紅色”。這“紅色”完全不知道從何而來,完全沒有理由,它們在樹影中、欄杆和橋下的陰影中、花葉的背光處,甚至“漂浮”在水面上。那暗處的紅色甚至有點髒,有一種血液的粘稠感。從畫面上方傾斜下來,隱藏在暗影當中,混合著綠色,甚至有一些紫色,完全是主觀的,和現實中的真實景象沒有任何關係。筆觸也不一樣,似乎更加紛亂,使人覺得畫面後的莫奈一定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否則根本無法解釋,同樣的視角、內容的兩幅作品,為什麼相隔一年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在我原來的印象裡,莫奈是一個在藝術風格上比較溫和的畫家,色彩亮麗、溫和、柔美,作品豐富、漂亮、光線明亮且充滿生機,但不是很吸引我,我更偏愛那些更有力量和更有爆發力、生命衝擊力的作品,所以我會覺得莫奈有些“輕飄”,他不像馬奈那樣深沉(畫面上常有大片的黑色調),對社會有更深刻的洞察力,作品具有更廣泛的社會影響力。但這一次我似乎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莫奈,1899年的《日本橋》完全符合印象派的原則,而1900年的《睡蓮池塘》,與前一幅相比出現了某種更為激烈的情緒。這讓我非常驚訝,要知道,這幅作品背離了 “印象派”的原則。

五、印象派、新印象派、後印象派的差別

印象派實際上是很講究科學的方法的。在當時跟印象派有關的先後有三個藝術流派:印象派、新印象派和後印象派,三者之間在藝術觀點上相差很大。印象派強調自然光線對室外的描繪對象的影響變化。莫奈就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在每一天不同時間段內,對著魯昂大教堂同時畫14幅作品。隨著光線變化而不斷變換作品,就是為了研究在光線改變的情況下,物體(教堂)顏色、明暗的變化。而以修拉為代表的新印象派則利用當時新發現的光學和色彩學的理論,把畫面上描繪的對象用純色小色塊以點彩的方法細密地排列在一起,從而追求更高的亮度。新印象派儘管方法不同,但其對光學等新的科學方法的應用,尚可以說是印象派的延續,而後印象派則完全不同。它在藝術觀念上逐漸脫離描繪對象的客觀性,走向藝術家越來越強烈的主觀感受,主張用更純粹的顏色、更激烈的筆觸來表現藝術家更真實、更強烈的感受,比如梵高在作品中用旋轉、扭曲的筆觸和純黃色描繪麥田,純藍色描繪天空,純黑色描繪烏鴉。整體上後印象派是對印象派在藝術觀念上的反抗和顛覆,所以後印象主義也叫“反印象主義”。

六、第三張作品的出現

7月9日,我在芝加哥美術學院美術館看到的莫奈1900年的《睡蓮池塘》。7月13日,我華盛頓國家美術館看到了1899年莫奈的《日本橋》,這兩件作品讓我發現了兩個完全不一樣的莫奈。我推測,1899年至1900年這期間莫奈一定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否則絕不會這樣無緣無故地出現如此大的變化。我的腦子裡種下了這個疑問。一直到7月15日在費城美術館我看到了莫奈的另一張作品,才部分解開了這個疑惑。

7月15日上午10點,一開館我就進入費城美術館。走進一個圓形大廳,習慣性的目光四下掃描了一遍,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張與原先那兩張莫奈描繪日本橋和池塘的作品構圖很類似的畫作。我走到作品前,只看了一會兒,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但非常幸運的事情。國外的美術館很多藝術作品(包括很多大師的作品)都沒有什麼特殊的保護,只是在地面標註一道線(禁止跨過)或有一道安全繩攔著,所以基本上每一個或幾個展廳配備一位管理員,監護作品的安全。我正在看著這件作品,突然旁邊的一位女管理員走了過來,輕聲問,需要我給您提供一些作品的解釋麼?我愣了一下,連忙說可以,她聲音緩慢地告訴我(幸虧如此,讓我能連蒙帶猜大致聽懂她的意思):莫奈晚年不斷重複這一作品主題,他的花園中的睡蓮、池塘和日本橋。但是因為印象派的畫法,莫奈一直注重觀察陽光,這對莫奈視力影響很大,導致晚年得了眼疾(當時沒有聽清楚,後來查明是白內障),看東西越來越不清楚。但是莫奈非常熱愛繪畫,一直到死都沒放下畫筆,然而由於其視力越來越壞,看東西模模糊糊,莫奈的作品風格後來出現了很大的變化。莫奈晚年做了白內障手術(我後來查到是在1923年83歲時,去世前3年,而且只做了一隻眼),視力恢復了一些的莫奈看到他在患了白內障時期的一部分作品大為震驚,無法相信這是自己所畫,親手毀掉了一些畫作。幸運的是他的家人瞞著他保留下來了一部分,才得以讓我們今天看到。我現在眼前看到的就是屬於這其中的一件。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7月15日,我費城美術館看到了1918-1926年之間年莫奈畫的《睡蓮和日本橋》,這幅畫標註的作品創作時間應該不準確,1923年莫奈做的白內障手術,這件作品不會在1923年之後創作)這是一件令我震驚的作品!如果憑藉以前的印象,我幾乎完全無法辨識出這屬於莫奈的作品。這更像是一幅抽象的畫作,畫面中的所有物體都融合在了一起,難以識別。只能模模糊糊地能大致分辨出一些日本橋的形狀,它依舊跨越在水面上,但是所有的細節都模糊不清。池塘、水面、睡蓮、其它的植物都消失了,它們糾纏、混雜在一起,都變成了各種筆觸。畫面再也不是我們所熟悉的莫奈的平靜和悠閒,眾多的筆觸扭動著,暗紅色、深綠色、不同程度的黃色,甚至還有淺紫色和普藍色,相互穿插和纏繞。這倒是更像一件梵高(後印象派)的作品,但是沒有梵高顏色的純度,多了一分生命的渾厚和複雜。

這件作品和女管理員的解釋幫我解除了很大一部分困惑,晚上回到住處,我又查了一些資料,大致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1, 莫奈患眼疾的時間我推測很可能是在1900年。我沒有從網上查出具體時間。我的理由是之前1899之前的作品仍保持了印象派的風格,而1900年開始出現的部分作品卻展示出了 “表現性”更強的藝術觀念。

2, 白內障對莫奈影響或許是些間斷和反覆的,因為1900年之後的作品仍有一些還保留了之前含蓄的風格。

3, 系列《睡蓮》作品中出現的大量紫色是因為莫奈眼睛內的黃色內障導致莫奈無法分辨紫色和藍色,這解釋了我對莫奈畫面上水塘中漂浮的大量紫色的疑惑。

4, 莫奈晚期作品畫面上出現了大量不準確,現實中毫無理由的顏色,諸如陰影中大量的暗紅色,水塘中的大片紫色。畫面內容甚至不可辨識,然而作品卻依然非常感人,這證明顏色對於一幅真正有價值的繪畫並不是最重要的,具體畫什麼也不是最重要的,好的畫家從來不會滿足於表現事物表面的樣子。藝術作品是藝術家的生命狀態、對時代變化的敏感、認知能力的體現,而只要藝術家的生命狀態保持的很好,對生命的體驗和認知很豐富,那畫什麼都是“對”的,畫面上是什麼顏色都不在重要。

5, 白內障對莫奈藝術的影響毋庸置疑。莫奈在印象派的風格成熟之後(以1872年32歲時畫的《日出·印象》為標誌),作品分為兩個階段:1900年之前保持印象派風格的作品和1900年之後與印象派風格不一致的作品,尤其是晚期莫奈所畫的超大尺幅的《睡蓮》系列作品(現收藏在巴黎橘園),可以說是莫奈最重要的,成就最高的作品。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巴黎橘園美術館內收藏的莫奈最重要的晚期巨幅作品《睡蓮》,網絡圖,我去的時候沒讓拍)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除去巴黎橘園的《睡蓮》作品之外,最好的《睡蓮》作品可能就在美國,這是7月20日我在紐約MOMA看到的三聯畫總長約12米左右莫奈在1914-1926年之間創作的《睡蓮》)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7月11日我在克利夫蘭美術館看到的寬約4米莫奈晚期的《睡蓮》作品之一,請注意畫面上方大片的紫色,那是莫奈白內障所造成的無法識別紫色和藍色所形成的原因,水面上是不會有這麼多紫色的。)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7月8日我在聖路易斯美術館看到的寬約4米莫奈晚期的《睡蓮》作品之一)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7月7日我在納爾遜美術館看到的寬約4米莫奈晚期的《睡蓮》作品之一,實際上聖路易斯美術館、克利夫蘭美術館和納爾遜美術館三件莫奈晚期大幅《睡蓮》連起來又是一件和MOMA一樣的長約12米的三聯畫《睡蓮》,都完成於莫奈生命的最後的十幾年中。)6, 莫奈晚期得白內障之後,其藝術的方法論開始有違於印象派的理念。之前畫面中的陽光變得不再重要,對象的輪廓模糊不清,科學地觀察對象的方法消失不見,筆觸變得越來越大,情緒越來越主觀,個人的情感在畫面中佔據的比重越來越大,開始取代科學認知的方法。莫奈越來越像一個後印象派畫家。

7, 莫奈晚期的一些風格最激烈的作品,畫面內容消失,強烈的筆觸,顏色扭曲糾纏在一起,情緒躁動(甚至有些狂躁),這些帶有一種毀滅的傾向性,是莫奈最不尋常的作品,與莫奈大多數平緩、安寧的作品形成強烈對比。這些作品與莫奈原來印象派的風格不僅是不同,而且是對立的。這種現象被我稱之為“莫奈的幽靈”。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7月20日我在MOMA看到的莫奈在1920-1922年間繪製的《日本橋》,1923年莫奈做的白內障手術,這件作品應該也是被家屬保存下來的作品之一,從風格上判斷,這件作品和我在7月15日費城美術館看到的那件莫奈的《日本橋》屬於同一時期的創作,也屬於“莫奈的幽靈”)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7月25日我在波士頓美術館看到的莫奈在1900年創作的《睡蓮池塘》,和我在7月9日芝加哥美術學院美術館看到的也是在1900年創作的《睡蓮池塘》極為相似,風格尚沒有達到1920年創作的狀態。)

七、 莫奈的幽靈是一種自我的背叛麼?

印象派在1874年到1886年12年期間總共舉辦過8次展覽,而在這8次展覽中莫奈只參加了5次(第5、6、8次展覽沒有參加)。缺席了3次的莫奈給出的理由是,他認為有些畫家背離了印象派的原則而拒絕參加(也有另一個說法,有兩次莫奈參加了學院派主導的沙龍展,與德加產生分歧)。但莫奈作為印象派的領袖,他對印象派原則的堅持使他很難容忍其它畫家對印象派原則的背叛。《然而,弔詭是,最終背叛印象派原則的其實恰恰是莫奈自己,這讓他被自己嚇到了。這個幽靈讓莫奈極力否認,並希望通過毀掉作品的方法抹除它的痕跡。

莫奈的幽靈是一種自我的背叛麼?

不,並非如此。從19世紀下半期到20世紀中期,整個現代藝術的角度來看,這恰恰是合乎邏輯的,是現代藝術內在邏輯發展的必然結果,只是莫奈自己沒能認識到。

八、 現代藝術的原則

19世紀中葉開始,隨著資本主義經濟的快速發展,歐洲進入大變革的時代。現代藝術開始逐漸發展,其最重要的特徵之一,就是強調人的“主動性”,這是商業經濟發展帶來的必然結果。同之前的古典主義藝術不同,現代藝術強調主動認知的能力,強調批判和反省的能力,而不是被動的反映這個世界。與傳統社會靜態社會不同,現代社會是一個動態社會,是一個流動的,不斷髮展變化的社會。這就意味著印象派一旦挑戰和質疑了學院派的藝術觀點和方法,它就不會是靜止不動的,必然有新的藝術潮流和藝術觀點來質疑和批判印象派,這就意味著後印象派的產生(梵高、高更、塞尚對印象派原則的挑戰),以及現代主義藝術運動中不斷湧現的野獸主義、立體主義、未來主義、表現主義、形而上畫派、至上主義、構成主義、風格派、抽象藝術等等,這些一個超越另一個的藝術潮流的出現是歷史的必然。

這個在藝術上更為激烈、更為癲狂、更為自我,讓莫奈難以接受的“幽靈”,實際上預示了現代藝術發展的未來可能和方向,那意味著“人”主動對自我的不斷突破。

九、 “本我”的覺醒

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當莫奈患了白內障,眼睛越來越看不清東西,這就意味著再畫畫時他的“意識”和“理性”越來越不能掌控自己的行為,相反,莫奈的“潛意識”就會越來越多地在作品中浮現出來。被遮住眼睛的莫奈就不再是莫奈了麼?不,那是另一個潛藏的,更多地由潛意識支配的莫奈。

當莫奈1923年在一隻眼睛做了手術,視力有所恢復之後,他對之前部分作品的恐懼和抗拒,導致了莫奈和一個幽靈之間的戰爭,一個是意識清醒的莫奈,另一個是隱藏在潛意識當中,只有在視覺看不清楚的情況下才被釋放出來的幽靈。

弗洛伊德認為,“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的部分,是生命的衝動和慾望的本能。它是人出生時就有的,是被壓抑、被排斥的非理性的、無意識的生命力和驅動力。“自我”是人的理性部分和自我把握,而“超我”意味著人的社會化的道德追求。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莫奈晚期在視力幾乎看不見的情況下,生命的本能衝動和強烈的生命意志變得更加活躍,從而在畫面上表現出“本我”的覺醒,對“自我”的理性成分的反抗和對“超我”的道德規範的超越。

十、透納對莫奈的影響

由於遇到了這三幅莫奈的作品,在之後的美國之行中觀看美術館時我就特意加以留意。後來看到的莫奈的作品基本都符合這個規律,但是我又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我在7月25日波士頓美術館和7月26日耶魯英國藝術中心中看到比莫奈大65歲的19世紀英國畫家透納的作品時突然注意到,透納也畫過很多描繪日光的作品,而且這些作品對光線、空間的表現和莫奈知名的作品《日出·印象》 頗有相似之處。我趕緊查了一下資料,1871年普法戰爭爆發,莫奈到英國去躲避戰禍。1872年莫奈回到法國,年底在勒阿弗爾港畫出了《日出·印象》。在一年前的英國行程中莫奈很可能看到了透納的作品,也就是說莫奈很可能受到了透納的影響。這種推測不僅僅是因為《日出·印象》對光線和氣氛的處理與透納的作品很有幾分相似,而且是因為透納是一個對現代藝術產生了很大影響的藝術家。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莫奈在1872年的畫作《日出·印象》,網絡圖)

莫奈的幽靈——莫奈晚期的驚恐和背叛

(7月25日我在波士頓美術館看到的透納在1840年的作品《奴隸船》,莫奈的《日出·印象》在畫面處理上與之有相似之處,應該是收到了透納的影響,之前很少有畫傢俱有類似的藝術語言和畫面的處理方式)

透納在19世紀的歐洲藝術史中,是古典主義時期在藝術語言上最有現代精神的畫家,他的藝術理念是非常超前的。在當時幾乎所有畫家還被束縛在在古典主義的陳舊觀念中,透納在作品中運用流動的筆觸、極強的形式感、抽象的意味、強烈的情感表現海面上的空氣、光線和海浪,最早體現了現代藝術的風格,預示了後來現代藝術中種種藝術運動,比如印象主義、表現主義和抽象藝術的產生。而莫奈應該也是被他所影響的重要藝術家之一。一個藝術家不但自己在藝術史上成就斐然,而且還能夠對後世藝術史上其它重要的藝術家持久地產生影響,這種藝術家堪稱“偉大”。透納應該是英國藝術史上20世紀之前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畫家。

十一、藝術是人性的釋放

莫奈的“幽靈”也許說明,對一個藝術家而言,那些充滿衝突、更為真實、更具探索意味、更有挑戰性、包括具有顛覆自我精神的作品,可能具有非常的價值。這次美國之行的結果之一,讓我喜歡上了莫奈。一個也許更為真實的莫奈,一個被莫奈在清醒狀態下壓抑著的“潛意識”的莫奈,一個在作品中所體現出來更多的矛盾、衝突、掙扎、糾結,以及激烈與放縱的莫奈。

現代藝術側重於展現人的生命真實的狀態,而藝術是無法偽裝的。莫奈之所以在視力有所恢復之後變得驚恐,是因為他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更接近本能和生命衝動的“本我”,這讓當時的莫奈無法接受。莫奈自身的知識結構限制了他對自我的認知,使得他自己無法理解在他身上所產生的這麼大的變化的原因。然而從歷史的角度看,莫奈風格的晚期突變是完全合理的,它預示了此後藝術史發展的趨勢(對後印象派的風格的啟示以及二戰後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產生都有影響)。這種晚期風格的突變是莫奈不斷深入的生命體驗自然發生的結果,但卻是莫奈自己的理性無法完全認識到。或許這也是藝術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

我一直認為,藝術是人性的釋放,而不是囚籠。

加一個小插曲,如果你看到一個藝術家(尤其是一個好的藝術家)在隨意丟棄他不滿意的作品時,你要留意,也許這裡面隱藏著一些當時不滿意而事後看起來有價值的東西。我父親在54歲就去世了,我後來在整理他的廢紙堆中發現了一些尚未完成的、充滿實驗性的、被丟棄的水墨人物頭像作品,現在來看,這些作品語言單純而強烈,是一種新的藝術語言的嘗試,很有價值。當然並不是都是這種情況。

李颯

2018年8月1日於羅馬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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