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中訪薛興國談古龍:其實從武俠小說本身來看,也早已沒落多年

張文中訪薛興國談古龍:其實從武俠小說本身來看,也早已沒落多年

張文中:其實從武俠小說本身來看,也早已沒落多年了。所謂新派武俠小說的三大家,金庸寫文化,古龍寫人性,梁羽生寫愛國,各有自己特色。而金庸、梁羽生都有報人背景,古龍的小說後來也主要靠報紙連載,這種武俠小說的熱潮,跟報紙連載是不是有很大關係?

薛興國:是的。新派武俠小說是在五十年代中期開始興起的,它當時受到讀者歡迎,可能是因為除了報紙之外,沒有別的什麼文化消費渠道。六七年之前我在香港,那時報紙之外,只有電臺,收音機當時也不多,而且電臺不像現在二十四小時播音的,電視是六七年才出現的,那麼長夜漫漫,怎麼打發時間呢?武俠小說情節比較吸引,每天追著看報紙連載,好像現在的電視連續劇。而且,當時有一種愛國情懷,戰亂剛剛結束,逃到香港來的不能回去,大陸當時被稱為竹幕,一水隔著兩地,香港和臺灣的讀者都借著這種小說,投射了這種情懷。六七年,我到臺灣去讀大學,當時臺灣的武俠小說已經很成氣候。它有一個特殊的社會背景,因為那時在臺灣寫現代題材的小說,國民黨控制很嚴,除非你寫反共小說。郭衣洞(柏楊)的那幾部都禁了,還有一些文字獄,所以只有寫古代的比較安全,逃到武俠的世界去,在那裡找到精神寄託。那時,甚至連金庸的武俠小說也不準進入臺灣,是禁書,他被視為左派背景。在臺灣最早寫武俠小說的,都是一些老兵,以前念過一點書,比較出名的有諸葛青雲、臥龍生、獨孤紅、柳殘陽等等,古龍出來的比較晚一點。這些所謂新派武俠小說跟舊派不同的,是寫私人恩怨比較多,把私人恩怨帶到一個大環境裡,有些甚至連歷史背景也沒有了。當然,金庸和梁羽生除外,我認為金庸和梁羽生是介乎新舊派之間的人物。後來的武俠小說都不寫歷史背景,只寫練功復仇什?的。我記得是柳殘陽先有一點變化,他的《如來神掌》有一點神怪的東西。有人寫得比較血淋淋的,有暴力傾向。還有寫得很色情的,點了你的穴道,綁在柱子上,做一些苟且之事。不過,一般而言,色情比較少,因為臺灣公開還是禁的,色情一類的只能在地下流傳,在租書店裡看到。臺灣新派武俠小說的流行,跟租書店的普及有很大關係,當時臺北市每個區都有好幾家。學生跑到那裡,登記身份證,交一點押金,花很少錢就可以租回去看,流通很快。古龍的書,早期主要是靠租書店而寫起來的。當時出書,都是薄薄一本一本的,一百多頁,八萬字左右。古龍寫了一本之後,去拿錢,然後叫朋友喝酒去,喝完了再寫一本。


張文中訪薛興國談古龍:其實從武俠小說本身來看,也早已沒落多年

古龍人生另一面

張文中:你當年也寫過武俠小說,跟古龍是知交,一起喝酒喝得很厲害,還聽說當年古龍來不及寫的時候,常常由你代筆?

薛興國:其實,我寫得並不多,只寫了一部而已。用的筆名司馬雪,還是古龍給我起的。朋友說我寫得多,哈哈,是因為我給古龍擦屁股擦得多!那時我代他寫了不少。很多古龍小說裡有我寫的段落,這裡一段,那裡一段,他喝醉了酒,一個禮拜不動筆,我就幫他補一個禮拜,他酒醒了,由他繼續寫下去,接著他又醉了,我再給他補。像《陸小鳳之鳳舞九天》,他寫了開頭八千字,說我不寫了,興國你幫我寫下去!古龍在這本小說的開頭創造了一個天下無敵、無人能殺的人,你叫陸小鳳怎麼去殺他?不過,小說的賣點也在這裡。後來,我把這個人寫得很色,一看到女人脫光衣服會定一定神,就在那一瞬間,陸小鳳出手把他殺了。朋友看了,說這個很刺激呀,古龍也說好,而且這個情節在電影裡能賣座!這是我給他創造的。改編成電影以後,有人還對我說,這個著作權費應該你拿才對,我說,哎呀,算啦!拿什麼呀!早期給古龍代寫的,有很多人。他有什麼事來不及寫,常常找人幫忙,給他收一收呀。特別到後期他寫報紙連載,常常喝醉,第二天報紙等著登出來,就沒有辦法了,一定要找人代寫。所以,後來報紙約他寫連載時,先要來問我,萬一古龍喝醉了,找不到他了,你願不願意幫他寫?不過,古龍最好的小說都是他自己寫的。小李飛刀從頭到尾全部是他自己寫的,沒有任何人代他寫。當時,主要是兩家大報連載,《中國時報》和《聯合報》,每天一個欄,一千兩百字左右,一天兩千多,對古龍來說,寫起來其實很容易,因?他最擅長寫短句:是。是嗎?真是。真的是嗎?就是四行了。報紙是以行數來給他計算稿費的,你不能給他計字數的,而是計行數。到後來古龍紅了以後,有點想寫哲學的東西,於是寫了《天涯明月刀》,在《中國時報》連載。餘紀忠看了之後,可能覺得在武俠小說裡談人生談哲學,節奏太慢了,很不滿意,下令停了他這本小說的連載,所以這本小說最後沒有寫完。古龍很不高興,後來他的武俠都在《聯合報》連載,再不給《中國時報》寫了。

張文中:古龍一生到底寫了多少武俠小說?

薛興國:總共寫了一百多本吧?七十年代他寫武俠小說開始有了名氣,他小說的懸疑性被大家注意到,到八十年代他的小說大量被改編成電影,就非常紅了。他的小說,光賣舊作的著作權就很可觀。我記得有一年他收了七千多萬臺幣的著作權費,很可觀呀!可是幾年就被他花光了。他跟老婆離婚,我想他老婆帶走一筆錢吧?他自己也很會花,喝酒,XO,搞女人也搞得很厲害,太風流了,每天沒有女人不行,也因為那些小明星看他紅了,想在他的電影裡軋一腳,那時他的身邊真是美女如雲。他買了一輛最新式的跑車,後車蓋一打開是整箱整箱的XO。那時臺北流行XO,走私進口,兩千七百塊臺幣一瓶。他都喝XO的,每天晚上請朋友吃飯,如果是十二個人,就有十二瓶XO在桌上,每人喝完一瓶,就是三萬多塊。這是一頓飯。臺灣吃飯跟香港不一樣,從六點鐘開始,吃到九點鐘一定散席了。然後是第二攤,酒廊或酒家,到十二點。接著,再去北投,找酒女陪,喝歌,有點像卡拉OK,不過有現場樂隊的伴奏,再玩到半夜。天天跟他跑幾個地方,那時我酒量很好。古龍去世時只有四十七歲,因為喝酒喝得太多了。給古龍舉行葬禮時,王羽說他要送四十七瓶XO給古龍陪葬,後來大家一想,不行,XO很貴,一算差不多十多萬,怕人家盜墓,最後決定在古龍葬禮上喝掉,於是大家就在他的遺體旁邊,把整整四十七瓶XO全都喝完了!

張文中:你跟古龍這麼熟,你覺得古龍是怎樣一個人?

薛興國:我跟古龍交朋友,認識的第一天,就睡在他家裡,他大概覺得我對他沒有戒心,就把我當成了朋友。後來我問他,說你為什麼對我特別好?他說,就是因麼你那天在我家吃飯喝醉了,然後睡到第二天才走!那時他還沒有紅,他的小說後來拍成電影才大紅大紫起來。古龍小時候的事,沒有人知道。他自己說是從香港過去的,到臺灣念高中,之後考上淡水英文專科學校,不過可能沒有畢業。他外文不錯,一直喜歡看西方小說和日本的推理小說,在學生時代開始寫武俠小說賺稿費,就這麼混生活。早期的《大秦英烈傳》,看起來有點悶,不像後來寫得那麼流暢,因為在開始時他是跟著諸葛青雲、臥龍生那麼寫,和那些人沒有什麼區別,到後來他從日本推理小說和西方《教父》那類黑社會槍戰小說裡找到自己一條路,擺脫那種練功復仇的模式,形成自己的寫法。古龍很喜歡日本的推理小說,一個是那種懸疑的技術,另一個是人性的描繪。他說過他很喜歡松本清張,你看松本清張把一個社會融入一個推理故事裡,一件謀殺案帶出來的是一個社會的種種問題,古龍就很想走這條路。他也喜歡美國的黑社會小說,像《流星蝴蝶劍》,有人當面問他,他說他在學《教父》。古龍是很想創新的,他創造了像楚留香這樣一個俠客,風流瀟灑,專以偷為生,但是不偷窮人,只偷有錢人,非常好玩,又非常講俠義。還有《七種武器》,他就很想寫恐怖的武俠、幽默的武俠等等,把七種武器都融化在裡面,可是寫完《血鸚鵡》之後,《一口箱子》寫到一半,他就去世了。他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比如他寫李尋歡,《多情劍客無情劍》裡的小李飛刀,古龍小說裡最有名的一個悲劇人物,性情非常憂鬱,這樣一個人物是在他新婚燕爾時寫出來的。可是,在他失戀時,窮愁潦倒,卻寫了一本小說,叫《歡樂英雄》。在他最快樂時,他會想到他的憂鬱;他很憂鬱的時候,卻創造了一個歡樂英雄。他在創作時就是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你說他寫人性寫得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在快樂的時候,他有一種不可靠的預感,覺得快樂是暫時的,心裡想的是憂鬱。

張文中:古龍的人生經歷裡,也許隱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悲劇,在小說裡他總是說到最好的朋友也許就是你最大的敵人,大概也是他人生經驗的流露?

薛興國:對,還有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都用濫了!古龍經歷的人生波折很多,小時候他父親為了一個女人離開家庭,走了,他們幾個兄弟姐妺流落社會,後來他自己寫武俠小說為生,他妺妹做什麼我不太清楚,可能做過舞女等等,母親的事他從來不對我們說,總之在喝酒時他從來不提自己悲傷的事,只談他如何豪放如何開心。古龍就是這樣的人,他總是把歡樂帶給別人,把悲傷埋在心底。到了他寫武俠出名,失去聯絡多年的父親患柏金遜症住在醫院裡,提出想見他最後一面,他掙扎了很久,不願意去。很多朋友勸他,還是去見一見吧,但是那時古龍太紅了,很有錢,古龍懷疑他父親當年拋棄家庭找的另外一個女人是不是想要謀他的財,到後來他終於熬不住了,畢竟是父親,我們幾個陪他去醫院看望他爸爸一次。在他的武俠小說裡,其實投射了他許多個人的經驗。


張文中訪薛興國談古龍:其實從武俠小說本身來看,也早已沒落多年

武俠熱風光不再

張文中:新派武俠小說到八十年代到達高峰,到九十年代突然沒落下來,在香港和臺灣兩地都是如此,這是什麼原因?

薛興國:武俠小說在十年前開始沒落,有許多原因。一個,是整個社會文化的圖像化,現代人已經受不了文字的慢吞吞,所以不僅武俠小說,而且整個連載小說都在報紙上消失了。還有一個,是許多武俠小說作家到外國移民了,這些人也好像江郎才盡,已經寫不下去了,不像古龍那樣一直會吸收新的東西。同時,即使古龍本人,寫最後幾部連載時也寫得給人有點力不從心的感覺,創造力沒有以前那麼旺盛了,只是當時還有一個電影在帶動著古龍熱潮。那時流行的是懸疑性的電影。古龍小說不管早期還是後期,都有懸疑性,拿來改編一下,很容易,所以當時武俠片大都是從古龍原著改編的,還有連續劇,也大都是拍古龍的,很少有其他作家的,因為他們寫的小說情節太龐雜了,而且很傳統,翻來覆去是什麼拜師學藝報仇,沒有一種懸疑性。金庸的連續劇是後期才開始拍的,早期臺灣還禁他。於是,到古龍死了一兩年之後,整個臺灣的武俠電影拍濫了,可能看膩了,突然之間電影沒有了市場。而繼續寫小說的,也沒有寫出什麼新意來,不僅臺灣,連整個東南亞也沒有市場了,所有報紙都停了武俠小說的連載,就這樣沒落了。

張文中:但是在流行文化的市場上,金庸好像還是經久不衰?

薛興國:臺灣最早給金庸武俠小說出單行本的,是遠景的沉登恩。在解嚴之前,他就覺得金庸小說在臺灣可以開放了,出廿四開豪華本,賣得很貴,但是市場很好。後來,也有人給古龍出廿四開豪華本,也很能賣。不過,等到古龍去世了,他的電影不放了,他的小說市場也就消失了,唯獨金庸的小說還能賣下去。我相信,這種狀況跟出版社有點關係,因為遠景出了金庸之後,又出金學研究的系列,後來又在網站上開闢專欄,有一個宣傳效果在那裡。而且,金庸的武俠小說,多年來不停地有人拍成電視劇,第一代捧紅了周潤發,第二代又捧紅了誰,現在又捧紅了張偉健,金庸還有很多年輕人感興趣。但是,古龍現在沒有什麼人在談論了,古龍小說的出版社大部分是小出版社,就是以前給他一本一本出然後送到租書店的那種,那些出版社現在結束了。然後,古龍又把自己的著作權搞得很亂,他的父親回來了,繼母出現了,這個老婆、那個老婆也出來了,兒子也說他有著作權,誰也搞不清楚。臺灣現在的著作權法很嚴厲,再沒有出版商敢碰他的東西。所以,在古龍去世之後,他的小說很少再拍電視連續劇,電影也沒有了,他不再成為一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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