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新收犯監獄:服刑者的“抗艾”之路

同時失去自由和健康,人生將如何繼續?2012年夏,陳楷(化名)在進看守所的第33天,被告知感染艾滋病毒,數月之後,他被法院宣判死刑緩期執行。那一年,他才30歲。

在上海市新收犯監獄,有100餘名服刑人員為HIV感染者。每逢週三,如果天氣好,他們將在新收監的操場上做康復操,曬太陽。在這裡,陳楷度過了5年服刑生活。最初,他絕望、自暴自棄,如今,他嚮往自由、渴望親情。

被宣判命運的兩個日期,陳楷自己也記得不是特別清楚了。

2012年夏天,在看守所的第33天,管教上午過來,讓他收拾好東西,跟著上一輛車。停車之後,他進入一棟白色房子,牆上出現一個白色宣傳牌,上面寫著“艾滋病宣傳”幾個大字。陳楷的目光一掃而過,沒有留意宣傳牌的具體內容。

有個醫生給他抽血。抽完之後,管教告訴他:“你感染了艾滋病毒,要轉到這邊的看守所來關押。不要有心理壓力,這邊條件更好,安心治療。”

他頓時懵了。

人類免疫缺陷病毒簡稱HIV,也稱艾滋病毒,主要感染免疫系統細胞,破壞或損傷其功能。病毒感染導致免疫系統發生進行性衰退,最後出現“免疫缺陷”。艾滋病簡稱AIDS,全稱為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徵,是指艾滋病毒感染的最後階段。出現20餘種機會性感染中的任一種感染,或與艾滋病毒相關的任一種腫瘤,即可定義為艾滋病。感染HIV但尚未發病者通常被稱為HIV攜帶者,而已經進入發病期的HIV感染者才可稱為艾滋病人。

陳楷對艾滋病毒的瞭解僅限於“難以啟齒的絕症”。他知道,艾滋病會死人,自己可能活不了太長時間;這是一個“不好的病”,難以啟齒,爸媽知道怎麼辦?

他被轉押到另外一個看守所。刑罰和疾病帶來的雙重壓力讓他的頭髮大片大片往下掉,大半個後腦勺變成斑禿。數月之後,他被法院宣判死刑緩期執行。

一切皆因毒品而起。

陳楷曾是美術特長生,大學畢業之後,在家鄉的一所中學當美術老師。年輕的心向往外面的世界,他隨後來到廣州,在一家設計公司謀得一份工作,幾個月之後,月收入便過萬。他是家中獨子,被父母寄予厚望,加之羨慕本地同事出手闊綽、消費高檔,陳楷便勤奮工作,希望過上更好的生活。

工作壓力也隨之而來。2009年底,和朋友在酒吧時,他第一次“溜冰”(吸食冰毒)。“聽說能緩解壓力,可以讓人比較輕鬆。”陳楷回憶。對於毒品,他沒有抗拒,沒有特別當一回事,“大家都在吸,也沒見他們有什麼事,我也就吸了。”

很快,他“溜冰”上癮。一旦有朋友相約,便無法拒絕。後來,他接觸了各種各樣的毒品,毒癮越來越大。“海洛因必須每天吸,否則身體很累,打哈欠,流鼻涕。”在與朋友一起注射海洛因時,他根本沒有想過傳染艾滋病毒一事,總覺得這個疾病離自己很遠。

陳楷為美好生活積攢的十幾萬元揮霍一空。他想依靠意志力戒毒,便遠離了廣州,來上海生活。

起初的兩三個月,他硬生生逼自己不要復吸。但當孤單之時,他又聯繫往日廣州的朋友,重新吸毒,還做起了販毒生意。“我只是轉手一道,自己可以吸,還可以有點兒節餘。”陳楷說,在販毒鏈條中,他的收入較低,但若與正常工作薪資相比,明顯來錢快且多。2012年,就在他交易完數公斤毒品之後,被上海警方抓獲。

毒品,讓他同時失去了健康和自由。

由於巨大的心理壓力,2013年進入上海市新收犯監獄之後的半年時間裡,陳楷體內的CD4細胞下降到每立方毫米118個。

CD4細胞是人體免疫系統中的一種重要免疫細胞,正常成人的CD4細胞在每立方毫米500個到1600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CD4細胞出現進行性或不規則性下降,標誌著免疫系統受到嚴重損害,當CD4細胞小於每立方毫米200個時,可能發生多種機會性感染或腫瘤。

陳楷發病之快之兇,異於常人。由艾滋病毒感染者發展為艾滋病患者的時間存在很大的個體差異。如果沒有獲得相應的治療,大部分艾滋病毒感染者在感染後5-10年內出現艾滋病毒相關疾病的體徵。但是,從艾滋病毒感染者到診斷為艾滋病的時間也可以是10-15年,甚至更長。

“判了死緩,可能無法活著走出監獄了。我對不住爸媽……”陳楷躺在監獄總醫院的病床時,常常有這個想法。

想到父母,他感到痛苦。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不管父母還是姐姐,素來對他愛護有加,照顧他、支持他,包容他的任性。父母都已年邁,就算他能活著出獄,父母卻不一定能等到那一天了。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想盡早結束這一切,乾脆拒絕吃藥。

艾滋病毒感染不可治癒,這是事實。但如果感染者堅持抗逆轉錄病毒治療,治療依從性好,艾滋病毒在體內的進展可以降到非常低的水平。相應地,艾滋病毒感染者可以保持良好狀態,並且保持勞動能力,可以延長生命時間。

不吃藥等於自殺。2014年4月,陳楷體內的艾滋病毒瘋狂肆虐,白細胞急劇降低,監獄總醫院下發病危通知書。在監獄的批准下,陳楷的姐姐帶著父母來到病床探視。父母哭著對著虛弱的兒子說:“如果不把身體養好,即使以後有機會保外就醫,你也熬不起這個時間。要心態放好一點,活下去!”

得知陳楷有美術特長,主管警官為其申請了一些繪畫工具。在監獄的允許下,他教十幾個服刑者畫畫,注意力慢慢轉移。監獄最不缺的是時間,富裕的時間讓服刑者更容易專注。2015年,他的繪畫作品在第五屆海峽兩岸矯正實務論壇暨書畫展獲得三等獎。

2016年春,陳楷體內的CD4細胞已經漲到400-500個每立方毫米,恢復得不錯,他從總醫院回到了上海市新收犯監獄。

監獄裡的生活很有規律。陳楷每天早上5:30起床洗漱,6點主管警官來點名“開封”,吃完早飯6:30左右,監區主管警官會帶著兩名醫務服刑者來發放藥物。他排隊領取藥物,上午吃4片,下午吃3片。

自從2005年收押第一名艾滋病毒感染者以來,上海市新收犯監獄先後幫助了500餘名HIV感染者服刑人員走向新生。上海市新收犯監獄負責管理HIV感染者服刑人員的副監區長湯警官介紹,監獄目前關押了100餘名HIV感染者,他們最大的特點就是自暴自棄情負面緒較多,心理疏導是重中之重。

為此,該監區製作了服刑人員改造情緒表,要求服刑者每天早上自評,將自己的照片貼到對應的情緒欄上。情緒欄共有2個正面情緒和3個負面情緒,一旦出現負面情緒,主管警官必須1個小時內完成疏導,若不成功,再轉交給監區心理諮詢小組;若監區心理干預還不成功,則再轉交至監獄的心理康復工作室。

近期,監區一位服刑者每天對著內務櫃整理衣服長達兩三個小時,這引起了主管警官的關注。“這是明顯的強迫症症狀,我們已經覺得整理得很好了,但他覺得還沒整理好,反覆整理衣物。”湯警官說。經過數月心理干預,這名服刑人員變得開朗許多。

每週二和週四是文化矯治班上課的時間。新收犯監獄開展了針對HIV感染者服刑人員的文化藝術矯治項目,包括繪畫、樂器、摺紙、鑽石畫、豆畫等。每週三,HIV感染者服刑人員將被帶往樓下的操場,做康復操,曬曬太陽。“兩三個月後,我們五樓的健身房也開了,可以讓服刑人員開展更多康復活動。”湯警官介紹。

2013年6月30日,世界衛生組織發佈艾滋病毒治療新指南,呼籲更早開始治療。最新證據表明,及早啟動抗逆轉錄病毒治療有助於幫助艾滋病毒感染者活得更長久、更健康,而且能夠大幅度降低將艾滋病毒傳播給其他人的風險。湯某指出,監獄向HIV感染者傳達了“早發現、早治療、早獲益”的治療理念,使感染者更接受服藥。另一方面,感染者的同伴教育,在監獄裡也頗有成效。

2017年5月,一位因尋釁滋事罪進入新收監的服刑人員來到HIV服刑人員關押的監區。他告訴感染者們,自己來自河南艾滋村,“服藥的人基本還活著,沒服藥的人都去世了”。2018年11月4日,一位在監獄關押19年的感染者出獄。他因犯故意殺人罪被判死緩,2005年查出感染HIV,經過多次減刑,終獲釋放。“這增強了HIV感染者服刑人員的改造信心,他們有機會活著走出監獄。”湯警官認為。

如今,上海市新收犯監獄HIV感染者的抗病毒服藥率已經從兩年前的54%上升到92%。從2005年至今,新收監保持了“零傳染、零事故、零死亡”的紀錄。根據國家衛健委的最新數據,我國接受抗病毒治療人數從2012年的17.1萬人增加到2017年的61.0萬人,2017年治療覆蓋率為80.4%、治療成功率維持在90%以上。

下一步,上海市新收犯監獄的目標在於提高HIV感染者服刑人員的遵規守紀率、抗病毒治療率以及降低重新犯罪率。

湯警官透露,HIV感染者存在重新犯罪率較高的問題,原因主要是社會歧視導致他們出獄後無法求得謀生出路,這促使新收監從今年開始,對HIV感染者刑滿釋放人員進行後續跟進。今年釋放的一位服刑者,在當地司法局和幫教機構的幫助下,已經解決了住宿問題,並獲得了一份工作。新收監每月與他通話聯繫,目前“效果還不錯”。

“監獄不光要讓服刑人員遵規守紀,更要改變他們,讓他們在社會上也是一名合格公民。”湯警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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