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歷史:從濟南慘案 到重慶慘案

口述歷史:從濟南慘案 到重慶慘案

口述:劉兆奎 97歲

時間:2014年11月5日下午

地點:濟南華山鎮前王村

整理:喜雨堂王慶華

口述歷史:從濟南慘案 到重慶慘案

每逢晴好的天氣,前王莊市場旁邊靠牆的輪椅上,都會端坐著一位滿臉壽斑的清癯老人。他的兩眼已經變得渾濁,卻總以渴望的眼神兒注視著過往的行人。

我早就注意到他了,但始終沒有機會和他說話。直到立冬那天,妻子和我一塊經過他面前,妻子與老人打過招呼後,轉過身來向我介紹:“這是劉大爺,咱前王村最年長的老壽星。”我禮貌地靠前,稍稍伏下身子,好奇地問他:“大爺,您今年高壽啊?”

原以為他會聽不清或是一時反應不過來,讓我意外聽到的卻是他乾脆地回答:“九十七。”他說話的瞬間,我注意到他嘴裡的牙齒竟然還是那麼齊全,一看就不是假牙。

回家的路上,妻子告訴我:“這個人年輕時走南闖北,經歷豐富,好像還是國民黨的軍官-----”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又到市場上買菜。時間尚早,賣菜的人還沒出好攤子。我向熟人要了個馬紮,坐在劉大爺對面,饒有興趣地同他攀談起來。

因為他已是年近百歲的老人,我首先徵求他的意見:“如果您老想啦啦呱就說一會兒,不方便或累就算了。”

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很自信的說:“我這裡沒有什麼明顯的退化,我一般不願與年輕人談過去的事——人家聽不懂,也不感興趣。”

就這樣,他稍微沉思了一會兒,終於打開了記憶的大門。我有意用稍大的聲音提示,引導他談一些令我感興趣的話題。他的記憶力已有些衰退,但大致還能記起一些往事。

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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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在村裡讀書,先是讀私塾,大約有四五年左右的時間,讀到了《告子》。廢除了科舉制度後,思想比較先進的人開始讓孩子讀“洋學堂”,但普通的鄉村卻任然是按傳統的方式,讓孩子們讀“四書”、“五經”。因為我父親在城裡做事——也就是“混窮”,看到城裡的孩子都在接受新式教育,就把我接到大明湖邊的菜市場,在這裡的國民小學中讀書。這樣前後加起來也讀了十幾年的書,按文化程度來講,應該相當於初中以上。

五三慘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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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五三慘案”時,我正在菜市莊讀書,當時的情形還記得清清楚楚。我住的地方靠近東門這邊,家裡大人反反覆覆地囑咐:“可別跑!可別跑!”日本人把槍架在城門樓子上,看見你要是一跑,他們就開槍。

“五三慘案”,日本人在城西殺了很多人。“五三慘案”後的第三天,城門才打開。為什麼關上城門呢?當時鄉里平氛點兒,有親戚朋友的都跑到鄉里來了。開了城門後,他們才陸續回去。

關上城門,本來是不想讓鬼子進城,可是發電廠在西城牆根下面堆了很高的一大堆炭,鬼子藉著這堆炭爬上了城牆。

哎,那個時候,不光日本兵見人就殺,就連日本洋行的日本浪人,甚至是為他們效力的“高麗棒子”也都出來幫兇,很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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綁票

“五三慘案”這時候,藉著日本鬼子來,鄉下也鬧起了土匪。也就是在開城門的這天夜裡,一夥土匪把前王莊的土財主——滕老太太綁了票。

來架票的土匪綁著滕老太太沿小清河往西走,快到“五里閘”時,天已經亮了。前王莊有個叫馬能的人在洛口乾“地方”——也就是跟著鄉長當差。他早晨下班回來,正好碰上了這一夥子土匪綁著人往西走。仔細一看,認出了被綁的人正是本村的滕老太太。他悄悄地在後面跟著,到了“五里閘”,他盯著土匪把滕老太太安頓下。這夥土匪鬧騰了一夜,又困又乏,除了留下一個人扛著一杆長槍“看票”,其餘人都東倒西歪地睡著了。

馬能趕快跑回來報信,立即敲鑼集合人。村裡人順手操持傢伙,拿著杈、耙、掃帚就去救人。要說這滕老太太,平時的為人還真不錯!鄉里鄉親,不管誰有點兒作難的事兒求到跟前,她都能盡力相幫。一聽說去救滕老太太,大夥呼呼啦啦一下子就聚起來二三百口子。這支隊伍由馬能領著,不多久就趕到了“五里閘”。

這個時候,又困又乏的土匪還都在閘屋裡睡覺,負責看票的那個土匪也抱著槍睡著了。滕老太太是個挺精明的人,聽到外面沸沸揚揚地有些響聲,知道是有人來救她,她悄悄地把看著她的這個土匪的長槍藏到了一邊。

馬能曾幹過“馬防隊”,剿滅過土匪,不但膽子大,也真有兩下子功夫。他“咣”地一膀子把門扛開,王增元和另外一些人架起滕老太太就往外跑。土匪這才醒過來,看到眼前這麼多人,也沒敢再追。

回到村裡,滕家先一一謝過鄉親們的救命之恩,接著就合計:“這回兒把人搶來了,土匪可不會善罷甘休!咱不如築起圍牆,按上街門,派人日夜值守以防不測。”

滕家有幾百畝好地,在濟南城裡也有不少買賣,還開著“錢桌子”。大夥出工,滕家管飯。不久就在村子四周打上了一丈多高的土坯子,並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安上了“四門”。日夜有人看守,前王莊這才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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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腳 剪辮子

國名黨剛進來時(指進濟南城),他們帶著女警察。早晨天不亮就挨家挨戶地敲開大門。一進門,女警察就直接去摸被窩子,查到有人纏著小腳,就立即剪開,勒令“放腳”;男人查著裝,如果查到戴著帽墊兒、穿著長袍馬褂兒的,便訓斥一番:“你這是漢人的打扮麼?以後改服裝!”如果在街上看到留著辮子的男子,二話不說,“咔嚓”一下子就鉸了去。

有的守舊的人家,那時還害怕放了腳的女孩子嫁不出去,晚上再給她門偷偷地纏上,白天用白布裹住,穿上緊緊的襪子。

放腳也好,剪辮子也好,這些都幹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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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路警

1917年,我出生在歷城縣華山鎮腳下的前王莊,家裡是一般的農戶,但父母卻盡力讓我讀書。我自小在村子裡念私塾,後來又到市裡讀“洋學堂”。那個時候,年輕人能到鐵路上謀個差使,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就這樣,在我17歲的時候——也就是日本鬼子來的前一年,我考取了津浦鐵路的“護路警”。

被錄取後,先乘火車到南京培訓。我在長江北面的一個學校裡接受了六個月的培訓。培訓結束後,我被分配到津浦鐵路天津段,在天津南面的青縣火車站正式當上了一名“護路警”。1937年,快到夏天的時候,各方面的消息都傳過來,要和日本軍隊打仗了,我心裡很不平穩。不久終於傳來了“盧溝橋事變”爆發,中國軍隊和日本人幹上了!

幾天後,我正在青縣火車站的站臺上值班,天空中忽然投下了日本人的炸彈,我親眼看見正在站臺上搬運行李的一名“紅帽子”當場喪命。這位行李夫和我一般大,小夥子挺實在,我們兩個經常在一起說話。第一次見到炸彈炸死人,我都被嚇傻了,別人連拉帶拽才把我弄進站臺附近用沙土和枕木建成的防空壕裡。

一路向南

隨著日軍的不斷進攻,我們也逐步沿鐵路向南撤退,幾乎在沿途大小的每個車站都作過短暫的停留。剛撤退到濟南,日本人就炸斷了黃河鐵路大橋。火車站上一片混亂,到處是拖兒帶女逃難的人,官員、商人、軍官的家屬攜帶著箱子、包裹,哭喊連天地擠在火車站上,窮苦的老百姓只好呆在家裡聽天由命,也有的求親告友逃亡鄉下。

眼看濟南也要淪陷,我們繼續往南撤。到了徐州,又向西拐,到了京廣線又往南走~~~ 一路上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地方。

我們不知道戰爭會打到什麼樣子,更不敢想象這場殘酷的戰爭到何時才能結束。

日本鬼子所到之處見人就殺,姦淫婦女。

一路苦不堪言的大撤退,我們終於疲憊不堪地到達了大西南的重慶。作為陪都的重慶容納了大量來自內地淪陷區的人。在這個階段,我被招入鐵路警察學校,學校的校址在原德國領事館,之前,德國領事館的人員已經全部撤離回德國了。

在鐵路警察學校學習的這段時間,最難忘的是躲避日本飛機的空襲。隨著防空警報的不時響起,大夥立即提心吊膽的往外跑,各自找躲避之處。久而久之,大夥都叫做“跑警報”。警報一響,大夥便沒命地往山上、山溝中四散亂跑,去找藏身之處。跑出去半天,有時連日本鬼子飛機的影子也沒見著。

遇見老鄉

有一次跑警報,我跑到了一個樹木茂盛的山坡上。從這裡向下面的山谷中望去,有一片新蓋不久的房子。這些房子都建成“四合院”樣子,和老家的院落相仿。每家大門口都有水缸盛水,燒火做飯也是使用“風箱”。看到這一切,覺得似曾相識,不知不覺地走了過去。越往近走,越感到親切,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闊別已久的家鄉。來到這片房舍近前,一位正在燒火做飯的工人模樣的中年人很驚奇的看著我,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冒失,趕緊問:“請問,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俺是山東濟南來的。”那位漢子脫口而出。聽見是濟南人,我不由得高興地又追問:“老家在濟南哪個地方?”

“華山的。”他也似乎意識到可能是遇見了同鄉。

“俺是華山前王莊的!”我說完這句話,那漢子吃驚地問:“你認得’道士’麼?你認得’傻子’麼?”

“認得,認得!’道士’和 ’傻子’都是’金’字輩的,論輩份我還得叫爺爺。”(華山和前王莊只相隔一二里路。)

千山萬水之外的異鄉落難之人,忽然遇到了鄉親,這太讓人難以相信了。他急忙熱情地把我請到家裡,讓他的妻子包餃子招待老鄉。兵荒馬亂的年代,能吃上一頓餃子談何容易?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嚐到水餃的滋味了。

在攀談中慢慢得知:他原來是山東新城化工廠(兵工廠)的工人,日寇入侵後,他隨工廠遷到重慶,在這裡新組建的“30兵工廠”裡做工。這一片房子是“30兵工廠”的家屬區,大部分都是從濟南過來的老鄉。

老鄉問我:“是否想回老家?如果想離開重慶回鄉,可以借乘他們工廠到漢口運貨的船。到了漢口,再想辦法再轉乘火車。”

“經過敵佔區很不安全。再說,離鄉多年,還不知道家中的情況,暫時還是不回去的為好。”

如果方便,就請回去的老鄉給家裡捎個口信吧。

那個時期,連寫封信都無法安全地送回家,為了避免信件落入日本人手裡,節外生枝,給家人惹麻煩,只能託人往家裡帶個口信、報個平安。

說到這裡,老人忽然埋下了頭,不再說話了。我知道:回憶這些陳年往事,將他引入了痛苦的沉思中。

“多少年的事了,說不太好、說不太好,有些都忘了。”年近百歲的老人,慢慢抬起頭,略帶歉意地苦笑了一下。

“您老有這麼清晰的思維和準確的表達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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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大隧道窒息(慘)案

在重慶“跑警報”,前後有好幾年的時間,具體時間記不清楚了。印象最深的是“重慶大隧道窒息案”。

(1941年6月5日)那天,日本鬼子的飛機在重慶轟炸的時間特別長,但是隻有兩架飛機飛往重慶市裡轟炸,其餘的都在重慶周圍轉。

防空洞大隧道里擠滿了避難的人。快到晚上十點鐘的時候,日軍的飛機仍然還在反覆轟炸。由於轟炸的時間比平時時間都長,發電廠的電供不上,全城停了電,防空洞的通風機也無法運轉。

這時,大隧道里一片黑暗,再加上又悶又熱,缺少氧氣,人憋得喘不上氣來。防空洞裡的人實在受不了了,混亂中就使勁往外擠,都急慌著想出去。隧道的柵門是這麼粗的(兩手合攏狀)欞欞子,由裡往外關住。那麼多人擁擠成一堆兒,想開門也開不了。隧道里的人憋死了不少,死了有上萬人啊!慘不忍睹。

第二天,我親眼看到,用四輪敞車往外拉死屍,一車、一車,滿滿的。那是個熱天,人都發了(指屍體腫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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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鬼子投降

“我從重慶畢業後,分配到漢口,做鐵路警察。恩施是個小火車站,在這裡一直幹到日本鬼子投降。”

看到他的記憶有些“斷片”了,我從一旁提醒著:“大爺,說說日本鬼子投降吧!日本鬼子投降的時候是什麼情況?”

“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先是在報紙上看到的。起初還不敢相信。第二天又聽說美國人在日本扔下了三顆原子彈,這才相信了。老百姓那個高興啊,別提了!”

“日本兵有些做法,中國人學不來。”我詫異地望著他,期待老人的驚人之句。

“日本宣佈投降後,在恩施的日本兵喝了很多酒,痛哭著、狂喊著口號,成排,成排地跳入到江水中------”

“還有的鬼子劃開肚子(指切腹自殺),用他們的看法,劃開的口子越大越好,這叫做‘武士道精神’。這個,咱中國人理解不了。”

返鄉

“解放時,我已在漢口娶妻生子,大兒子已經四歲了。不打仗了,終於太平了!我攜妻帶子一路奔波、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十年沒有回家了,那是一種什麼心情?”

“剛進村口,就看見了一位本家的大爺。我趕緊過去,恭敬地說:’大爺,你還認識我麼?’ ”

那位大爺愣了一下,出人意料地說:“俺不認得你!”

“我是小奎,大名劉兆奎,俺離家十年終於回來了,你不認得我了麼?”

大爺擺了擺手說:“快走!快走!俺不認得你。”

“我火熱的心’唰’地一下子涼透了——咱混的是國民黨的差事,大爺不相識,擺手讓我走開,是怕受到牽連啊!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那個難過就別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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