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柳州，是否吃碗螺蛳粉，是关乎政治正确的大事。以柳州螺蛳粉名震大江南北的盛名，来了柳州而不吃上一碗，不但从正面说明了自己有点儿傻，从侧面也很难证明自己到过柳州。在某些群体尤其是吃货们眼里，柳州就是螺蛳粉，螺蛳粉就是柳州。甚至，有人将螺蛳粉作为广西的标记。以前的人胸有丘壑，一提起广西就想到了桂林山水；现在的人吃货辈出，一说广西就为柳州螺蛳粉流口水。
事实上，柳州螺蛳粉面世不到四十年。最早出现在柳州民间夜市，因缘际会，米粉和螺蛳汤碰到了一起，然后迅速蹿红，与南宁老友粉、桂林卤菜粉一起，成为广西三大粉头。这道地方美食说来也有些神奇传说，一直被外地人这样认为——吃不了的，永远受不了那股酸臭味；喜欢那味道的，一两次便十足上瘾，成为铁打的粉丝。一般人们认为，外地人难以接受螺蛳粉的味道，是因为里面的酸笋味。这个只能算局部原因，酸笋味在广西很多小吃、菜肴里都有，南宁的老友粉也是非有一股笋味不可。螺蛳粉还有一桩异味——螺蛳的腥骚味。吃惯螺蛳的南方人自然不觉得螺蛳这种水生动物天生就有的味道有什么腥骚，反而觉得这才是螺蛳鲜味的体现。但对一些对螺蛳闻所未闻的人来说，这味道就古怪了。如同北方的绵羊，不管北方人怎么觉得不膻，南方人一口下去就觉得膻味太浓。当然，也如同南方人吃惯后觉得绵羊肉鲜美无比，外省人吃螺蛳粉上了瘾也会欲罢不能。几年前欲罢不能可真难受，总不能为了吃碗螺蛳粉跑趟柳州吧？
广西是米粉之乡，米粉本来是就地品尝的美食，不容易带走。二十多年前，北京就有人开桂林米粉店，现在北京的桂林米粉店很多，生意非常红火，连广西的地方领导都曾去慰问。但实际上，北京的桂林米粉店几乎都是广西天等县人去开的，味道和桂林米粉粘不上什么边儿。至目前为止，广西数十种知名米粉，唯一能不走样儿地冲出广西的，唯有柳州螺蛳粉。因为前几年柳州攻破技术关，生产出了袋装的预包装螺蛳粉，像方便面一样，拆袋按照说明煮熟，口感、味道、配菜都和在柳州吃的差不多。预包装螺蛳粉的出现，使柳州形成了巨大的螺蛳产业，据说到去年为止，整个柳州的螺蛳粉产业总产值就超过五十亿元，其中卖往国内外市场的预包装螺蛳粉，产值就三十多亿。四五年前，只有一千多家电商经销螺蛳粉，现在已超过十万家。借助电商的强劲渠道，柳州螺蛳粉真可谓遍地开花，洒向全球。这可真是救螺蛳粉“粉丝”于水火之中，螺蛳粉也趁势张扬旗鼓，大肆扩张。因为预包装螺蛳粉的风行，我认为目前被吃得最多的米粉，应属螺蛳粉无疑。
十六七年后重来寻找，地方还是这地方，但店已不是那家店了，当年也是全天候营业的米粉店
螺蛳粉拥趸者如此之众，从吃口鲜美地道的螺蛳粉的角度来说，生活在柳州，是螺蛳粉“粉丝”们仰慕的境界。但有一点，千万别因柳州人有此地利之便，便认为他们每天一早的早餐就是幸福地吃碗螺蛳粉。据我所知，很多柳州人早餐是不吃螺蛳粉的。螺蛳粉店生意最好的时候，是中午、晚上的正餐和夜里的宵夜。有些著名的螺蛳粉店，早餐时根本就还没开门。
本世纪初，我曾因一桩公务，和上司在柳州饭店住了一个多月。本来，拿着房卡就可以在饭店的餐厅解决一日三餐，但我们很少到餐厅吃，尤其是早餐。饭店的早餐，大概是自助早茶，想吃什么就取什么。非常精致美观，实话说味道也还过得去，但我们就是不爱吃，每天起来就到外面溜达一圈，找个小店吃米粉，而且印象中很少去吃螺蛳粉。上司在柳州工作过多年，对螺蛳粉是深得其味的，他太太上门第一天，家里就用一碗螺蛳粉狠狠地考了一把，一把汤水清澈的螺蛳粉，看不出辣椒的模样，但把她太太辣得眼泪哗哗流，硬着头皮吃完，通过了考试。但每次随他去柳州，从来没听他说过要去吃螺蛳粉。
菜的花样更是比以前少，专注于这几种柳州常见菜了
上司在柳州很是有些称兄道弟的角色。有些没太多事情的，三天两头组饭局。其中一位老兄，不太得志，常来我们房间等着一起吃饭。跟他打个招呼，连早餐都跑过来拉我们去吃米粉。柳州饭店斜对面，有条小巷通往柳侯公园。巷口有家卖羊肉粉的店，就是他带着找到了一家羊肉粉店，这羊肉粉是用鲜羊肉片现煮的，味道鲜美，口感清爽，其时羊肉粉店还不多见，一碗羊肉粉下肚，连我都有种大补的感觉。柳侯公园旁，一溜儿开着几家米粉店，各式米粉都有，临街这面是米粉店的门面，穿过米粉店店堂，从后门出去，就是一个小菜市，很是热闹，早上吃米粉时人声鼎沸，米粉店也在菜市后门边上摆上几桌，老头儿老太太多。我们常去那家，卖的是烫粉，米粉焯烫过水后倒碗里，然后加肉菜加汤，也是吃得很清爽。这地方也是那哥们带我们来的，后来我自己出差柳州，跑到这里来吃了碗粉，因为停车，被罚了两百块钱，这碗粉算是高消费了。
这蛋卤得可真够火候，吃起来蛋白是脆的
我们官兵二人，在柳州饭店住着，其实蛮可怜的。每天静候有关部门吐材料，真个春蚕吐丝般，知道后面还有，但每口吐出来就那么一点。每吐点儿出来，上司比较敬业，就押着我跟他一起整理，时常通宵达旦。为了提高效率，把我们在柳州下属单位的电脑都拆了一台搬到我们房间。每次有蚕吐丝，我们就手忙脚乱加班，完事后又得等那条蚕吐下一口丝，这一等往往又要等好几天。上司再敬业，心里也不免常常窝着火。他的朋友同学设饭局，他几乎都不拒绝。柳州的饭局，其实中酒局的代名词。当时我们两个酒量都不算差，而且酒风都正，从不搞那种下三滥的斗酒手段。酒量不差，酒风也正，往往就意味着会喝得痛不欲生。第二天侥幸醒来，仍不免天旋地转。就此情状，壮怀激烈的螺蛳粉不宜领教。吃螺蛳粉，非得热辣辣地吞下去，辣劲逼出一身汗水，嘴里狠狠哈着气。这等情境，酒喝多了的肠胃，就不容易消受。
我吃的就是这么一碗“干捞粉”，味道差强人意
柳州螺蛳粉的辣椒，是浮在螺蛳汤上面一层厚厚的辣椒油。直径半米多、深一米多的大锅里，时刻不停地熬制着螺蛳汤，汤面上浮着明晃晃的红油，飘着一堆干豆腐泡。打粉时，师傅会问你要不要辣，随你说“不辣”“微辣”“中辣”“最辣”，他手中勺子一转，视你需要的辣度给你刮上辣椒油，连汤冲在螺蛳粉上，你就等着呲牙咧嘴吧。我经常看到很多螺蛳粉的“粉丝”，点单时再三交待，不辣不辣，吃起来小心翼翼地噘，真不明白，吃不了辣还吃什么螺蛳粉，有什么兴头！但对我等宿酒未除的人来说，就不宜痛快地来碗螺蛳粉。有经验的人知道，此时喝口热茶，都会觉得食道里热辣辣地冲下一条线，又痛又快。这个时候，往往最合适的就是来碗柳州烫粉或煮粉，温柔妥帖地吃下去，安抚枯肠，平息胃气，留待下一餐再努力拼搏。早上去吃烫粉时，常常看到一些中年街坟，跟老板吆喝，“老妹，烫碗粉，烫软点，加点点仔瘦肉！”就会心暗笑，知道是同道。
生意好像也不比当年差，我吃米粉的时候，一直有人排队等着取粉
从柳侯公园再往文惠桥方向走一段，桥头没上桥前，有个十字路口。往右转走二三十米，再往右有条很窄的巷子。进去没几步，就有一个老米粉店。我印象中，这个米粉店门面破破烂烂的，连招牌都看不到，好像连门板都没有，是那种老民居，里面很宽畅，摆了不少矮凳矮桌，桌凳的木头都发毛了，颜色如同经霜的男人脸皮般深沉。这个店主要卖的是烫粉，鲜制米粉下滚水锅中烫软捞碗里，加汤加菜。这个店的菜，远比一般米粉摊店丰盛，白切的猪肝、瘦肉、粉肠、猪肚，烧制的叉烧、烧肠，炖卤的牛腩、鸭脚、鸭肾、猪脚、豆腐干、鸡蛋，以及各种咸菜、咸菜，有二十多样，广西米粉店的配菜很少有那么多花样的，真是琳琅满目，任君随意点取，然后加上一勺久熬味浓的骨头汤。这样的汤粉，就是招安病酒肠胃的最好食物。那哥们带我认识后，我一旦哪天醒来觉得洒意未尽，便自觉往此店奔来。此店生意极好，我们要是早餐时间去，肯定要排队；有时候中午去，更是挤满了学生。住了一个半月，起码来了十几次。
这个店可不好找，但我还是凭印象摸索到了，非常惭愧，自己太馋了
上个月我去柳州，也住在柳州饭店。有天早上没事，想起了这家米粉店，一个人慢悠悠地往文惠桥方向溜达，总算找到了地方。位置是对的，但看来已经换了老板，不再是以前我来过的那家。打着一个大招牌“大华干捞粉”，前面还加了个定语“柳州第一家”。干捞粉本来是南宁的一种米粉做法，和凉拌差不多。南宁的干捞粉配的酱汁里有酸甜味，我很不喜欢。柳州这家还好，没那股烦人味道。米粉也是先烫软再加菜，但菜的选择余地就比当年我来时少多了，只有叉烧、锅烧、卤牛肉、卤蛋、炸腐竹等廖廖几样，那些让人身心熨帖的白切瘦肉、肝肠肚头一概全无。坦率地说，虽然换了老板，换了花样，这柳州干捞粉吃起来味道却还不错，但一心憧憬地来访旧不着，也不太是滋味。
我花这么大心思找一碗过去吃过的汤粉，也没惦记着找碗地道的螺蛳粉过过瘾，虽然我也很爱吃螺蛳粉。
虽然和张恨水著名作品同名，但这只是柳州市民生活中的普通场景
螺蛳粉在柳州人眼里，就像一个中年女人在丈夫眼里，丈夫对她熟悉得不得了，要永远分开并不容易，但也不见得时时厮守，他的乐子多得很呢。柳州人心中并非时常记挂着一碗螺蛳粉，因为他们想吃的话，马上可以出门上街吃上一碗，用不着惦记。对于外出日久的柳州人，螺蛳粉可能是乡愁的寄托，一回来马上搞碗螺蛳粉是常见的事。但对一般柳州人来说，如同一个段子——有人说豆腐是他的命，上了桌却拼命挟肉吃，人问他不是说豆腐是你的命吗？答曰：“见了肉，还要命干吗？”
柳州人的潜意识里，对待一顿早点，多少有些段子里那位先生的态度——有那么多好吃的，干吗非得吃螺蛳粉？柳州有碗很出名的米粉，名叫螺蛳粉。但是，柳州又何止一碗螺蛳粉，没必要吊死一棵树上。
吃米粉配上酸豆角、各色辣椒、蒜茸、葱花、香菜之类，味道绝佳，生意好的米粉店提供配料绝不小气
柳州的早点到底有多少选择？广西是米粉江山，柳州也不例外，很多人的一天是从一碗米粉开始的。但著名的柳州螺蛳粉的发源地，人们的早点并不局限于一碗螺蛳粉，选择的余地多得很——煮粉、烫粉、砂锅粉、干捞粉、凉拌粉、牛肉粉、羊肉粉、马肉粉、融安滤粉、猪脚粉、卷粉、肠粉、烧鸭粉、桂林米粉、老友粉……也有人未必吃米粉，也有很多选择——豆浆油条、糯米饭、云吞、粽子、小米粥、煎饺、蛋饺、汤圆、千层饼、叉烧包、小笼包、烧麦、红枣糕……
桂林米粉、老友粉这些过江龙且不必说了，多半不怎么地道，但有两种米粉大大值得一提。一是融安滤粉，起源于柳州下辖融安县，是一种现做的米粉。烧一锅滚水，往一个底下有漏眼的桶，倒进现榨现磨的新鲜米浆，移到滚水上面，把底下挡住漏眼的木板移开，米浆从漏眼里奔流而下，直扑滚水，用长筷子稍搅一下，捞起装碗，就是一碗新鲜得不得了的米粉了。然后从容配菜，可以像桂林卤菜粉一样干拌着吃，也可以直接加汤水一起吃。菜无非叉烧、牛腩、卤猪脚、汤煮瘦肉之类熟菜，味道也很好，但真正的融安滤粉，必然有一种“烧炙”，把半肥瘦猪肉、猪肝和着葱花剁碎，用猪网油包起来，小火慢煎而成，味道干香，极为诱人。现在，融安滤粉已在柳州城遍地开花，很受欢迎。
柳州螺蛳粉本来是没有螺蛳的，炸腐竹片是标准配置，这家店很客气，螺蛳和炸腐竹片随客人免费添加
另外一种可能柳州人都总结不出来，那就是烫粉，或叫汤粉。这里说的汤粉，就是前面说过的，把米粉放滚水里烫软，再配上菜和配料。而不是其他地方说的汤粉，是用生料现煮的。在柳州要吃这种现煮的汤粉，要说“要碗煮粉”。柳州汤粉在柳州的用量恐怕不亚于螺蛳粉，螺蛳粉本来问世才三四十年，在此之前，柳州吃米粉的主要形式就是汤粉。螺蛳粉吃起来刺激痛快，但日常生活中并不能时时都那么刺激的，早餐吃米粉，很多人就选择一碗汤粉。热乎、清爽，很对得起肠胃。广西号称知名米粉就有上百种，其实细究起来，加工方式也就那么几样——烫、煮、炒、蒸，其中烫是最主要的一种形式，桂林米粉、玉林牛腩粉这些大名鼎鼎的米粉，都是先烫好米粉再加菜。柳州汤粉，味道上更有柳州特色而已，而且也已传出柳州。其配的菜主要是叉烧和烧肠，有名的店都是选用上等猪肉，整夜精心烘烤而成，汤也是整夜熬的浓浓的骨头汤，香味浓郁，口感顺滑。有些店家，配上白水煮熟的猪肝、瘦肉、粉肠之类，汤也是用煮这东西的汤，味道更为清爽。我家对面不远，南宁育才中学旁边，有柳州人来开了家米粉店，名字就叫“柳州汤粉”，都是烫好米粉加菜，没有现煮的，生意甚是不错。
蒸的粉，柳州以卷粉为主，和南宁的卷筒粉天差地远。柳州卷粉要提前做好蒸在锅里，客人点了后取出剪段装盘，再配以各种调料。南宁卷筒粉现蒸现卷，其实和广东肠粉一样，在蒸托里铺上粉浆，再在上面洒上配菜上屉蒸熟取出，用刀刮成一条装盘。柳州卷粉的馅料不多，但浇头味道诱人，用一种酸酸的浓酱浇上去，再洒上酸豆角、香葱、花生碎、辣椒油，吃起来很带劲。柳州的干捞粉和南宁的也不一样，南宁用鲜粉来捞，柳州用的粉是做螺蛳粉那种干粉，事先拿水泡开，吃起来很有弹性，十分耐嚼，多加点清爽的黄瓜酸，几片叉烧吃起来清爽之极，夏天时大街小巷到处是这种凉拌粉。
我吃了一碗汤粉，味道浓郁但是非常清爽，很对得起折腾了几天的肚子
上月离开柳州那早上，出了饭店，我仍是拐到斜对面小巷，找了家米粉店。柳州的米粉店，除了一些非常出名的以专卖某种粉为主的店，一般都兼卖几种粉。汤粉、螺蛳粉、桂林米粉都可以在一家店卖，宛如一家综合米粉超市。我找的这家店叫“金粉世家”，也是什么米粉都有。我点了一碗汤粉，煮得鲜嫩的肉片，让我吃到了久违的记忆。这个店米粉味道不错，但看来不是很出名，是一家埋伏在百姓大众间的普通米粉店，这也就是柳州人的普通生活。
美美地吃了一肚子，拎起包，赶紧拦车奔火车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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