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单体舜（山东）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镇上忽然爆出一则惊天新闻：在镇上工作的大华，突然于昨夜自缢身亡了！
这怎么可能呢？谁都不敢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大华才二十四岁，性情温和，见人先笑。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并且在其他方面的条件，也相当优越。可以说，正处于“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好年华。
在单位，他工作勤恳认真，深受领导和同事们的喜爱。在家里，父亲是乡村德高望重的村支书。在个人问题上，他早已在镇上处了一位美丽大方的姑娘。总之，其方方面面，都异常优越，令人羡慕不已。
可是，残酷的事实已摆在眼前，谁也回天无力。
等父亲闻讯带领亲朋好友，乘着一辆拖拉机从十几里外的乡下赶来时，现场周围早已挤满了一大群唏嘘不已的人。
父亲目睹惨状，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便一腚瘫坐在地上。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悔啊！几乎连肠子都要悔断了。
此时，他才深切地体验到，平时习以为常，毫不在意的家人间的血脉亲情和平安健康居然如此宝贵！失而不得。
平日里，儿子休班回家时，依偎在自己身边，说过的那些从没被自己当回事的片言只语，此时又梦境般地回响在自己耳边：“爸爸，我已处了一个对象…… 爸爸，我想早点结婚…… 爸爸，您为何不能设身处地为我俩多想想……”想不到，一转眼，父子俩已阴阳相隔，自己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原来，儿子刚参加工作不久，由于各方面都太优秀，很快就被附近的一位漂亮姑娘相中了。
郎才女貌，一见钟情。两人一下子便坠入了爱河。两人被甜蜜的爱情包围着，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工作之余，花前月下，柳荫河畔，绿荫如盖的山间小路上，到处都有他俩谈笑风生，追逐嬉戏的身影。
过了一段时间，大华忽然央求父亲：“爸，就给我俩早些完婚吧。”父亲却把眼一瞪，打着官腔说：“急啥？刚刚工作，就不怕人家笑话？真没志气。”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日子就被一天一天地拖了下来。而两个年轻人火热的爱情，并没因父亲态度的冷漠而冷却。
后来，他们发现居然怀孕了！在那个年代，农村的年轻人还是相当封建的。“地上无媒不成亲”，便是对当时农村婚姻的真实写照。能够自由恋爱的还是凤毛麟角。未婚先孕，这一惊自然非同小可。
当儿子惴惴不安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父亲却赌气地说：“未婚先孕，伤风败俗，叫我这个一向训导别人的村支书，今后把脸放在哪里？”
儿子在挨了一顿猛训之后，就惴惴不安地回单位上班了。在之后的岁月里，儿子焦躁不安，顾虑重重，担心领导责怪，担心社会舆论……但无论如何，却再也不敢沾父亲的边了。
得不到父亲理解和支持的儿子，面对眼前的意外变故，感觉自己就像一棵独自在狂风暴雨中摇曳，随时都有可能被折断的小树。他心灰意冷，斗志全无，甚至于连生存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顽固不化的父亲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更没有放下村支书的官架子。他没有及时跟儿子好好沟通，更没有好好解决问题的打算。却满怀恨铁不成钢的责备心理，一心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脸面。谁知，正是这一念之差，竟然把如此优秀的儿子给亲手扼杀了！
他双手使劲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努力睁大自己的双眼，多么希望这是一场能够醒来的噩梦！可以从头再来。
在那个年代，村支书就是说一不二，威震一方的土皇帝。村里的男女老少，谁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哪个单位从村里选拔人才，还不全凭村支书的一句话？那可是主宰年轻人命运的至高权力啊！
侥幸放手的，你会欠下无尽的人情，须感恩戴德，铭记于心，一辈子都难以还清。
拒绝不放的，你将永远是村里的普通一员。纵有天大的意见，你也不敢歪歪嘴角说出半个“不”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多少年来，父亲一直养尊处优，始终生活在一片赞美和恭维声中，沉浸于众星捧月，心满意足的个人崇拜中。每逢开社员大会，都是自己在台上唱“独角戏”。旁若无人，侃侃而谈，说啥算啥。根本无视也无须注意他人的感受。
他感觉，从前的自己，就是一锅始终都在沸腾着，浑身都洋溢着无穷能量的沸水。那时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水到底凭啥会一直都在沸腾？
此时他才清醒地意识到，锅底下源源不断提供能量的，正是家人的平安和健康。而如今，上帝却残忍地把“釜底”的“薪”，一下子全都给抽走了，致使锅里滚烫的沸水瞬间急剧冷却而凝成了彻骨的寒冰。
殊不知，正是由于自己长期生活在个人崇拜的虚无缥缈中，早已养成了死爱面子，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畸形个性，早已失去了为民时那颗宝贵的平常心，才导致了这追悔莫及，痛心疾首的一念之差！而这一念之差，又剥夺了儿子宝贵的生命，也毁掉了一家人的幸福。
如今儿子没了，唯一的一点希望，便是“儿媳”还怀着儿子的一点骨肉。若是一念再差，就连儿子仅存的这点骨肉也将荡然无存了。那么，自己亲手毁掉的，将不仅仅是儿子，更有孙子，以及一家人最后的一点资本和一线希望。
他越想越后怕，再也不敢往下想，目光在绝望地痴痴地发着呆……
一阵秋风袭来，“无边落木萧萧下”，他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在一片令人心碎的悲泣声中，小腹已明显隆起的“儿媳”，也在亲家的陪伴下，步履蹒跚地走来了。
眼前的景象，使她肝肠寸断。只听她声泪俱下地埋怨着：“你好狠的心啊！你还让我怎么活？你怎能对得起咱们的亲骨肉？自古以来，祖祖辈辈，哪个不是由父母亲手扶养自己的孩子？如今孩子尚未出世，你却撒手人寰，你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面对一点小小的挫折，你居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你心里哪里还有老婆孩子？你是一个有担当的称职丈夫吗？”
是啊，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别人的风言风语，居然成了他永远也难以逾越的一道坎！给世人留下了无尽的心酸和遗憾。
她目睹着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境。她还清晰地记得，这儿曾是他俩时常光顾，谈天说地，憧憬未来的乐园，如今却成了不堪入目的诀别之地！
她还清晰地记得，面对父亲的一意孤行和顽固不化，他曾多少次发出过无奈的叹息，也曾多少次痛爱地抚摸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悲喜交加。面对未婚先孕的孩子，忧心忡忡，欲言又止。
现在想来，也许是对这个未婚先孕的孩子，留之作难，毁之不忍。最终才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她对他的所做所为爱恨交加。爱他重情重义，始终不忍心毁掉自己的亲骨肉，又恨他在困难面前草率地选择了轻生逃避……一想起这些，她就痛不欲生，绝望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无助和绝望……
此时此刻，一向顽固虚荣的父亲，面对以死抗争的儿子和情绪激动的“儿媳”，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大祸已然酿成。若是仍然执迷不悟，必将酿成更大的悲剧。
想到此处，他“扑腾”一声，便跪在了“儿媳”面前。他老泪纵横，字字血泪地忏悔道：“闺女，是我对不住你们。只因我的一念之差，毁了你俩的幸福，也毁了全家的幸福。事到如今，我厚着老脸恳求你：把孩子生下来吧。给大华留条根……”
她抬起失神的双眼，盯着跪在眼前的这个逼死亲儿子，夺走自己丈夫的罪魁祸首，五味杂陈，感到那么陌生和遥远。她多想痛痛快快地骂上一顿！可事已至此，于事何益？她再也不屑多看这个灾星一眼。
不是吗？人在得势之时，切莫狂妄。居安思危，方能永葆一颗平常心，做到防患于未然。既成悲剧，空留悔心。
经过一番痛苦艰难地抉择，她终于深明大义，异常慎重地点了点头……明知是没有回报的付出，却仍然义无反顾！这需要多么博大的爱心，多么无私的付出！她深知，这一抉择将会给自己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少麻烦和不便……但她更清楚，此时的一念之差，将使自己遗憾终生，甚至会在追悔中备受煎熬……
父亲见状，失神的泪眼中突然放射出一道充满希望的光芒。当他从追悔莫及的“一念之差”中幡然醒悟时，毅然做出了“亡羊补牢”的正确决定。终于察觉到未来的希望和人性的善美……只见他浑身颤抖着，老泪纵横，敬重感激且惭愧地朝着“儿媳”，一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劝世人：
得势之时莫狂妄，
平常之心不能丧。
居安思危是良训，
急人所急方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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