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大師程硯秋談做功:演員做派,當以一定規律處理

做功即所謂做派,是四功之中與唱功同樣重要的一個部分。凡是掌握做派的演員,不論是生旦淨醜,在他們的演出中,就能把劇中人物的身份、性格和心情表現得很好、很真實,不但表達了劇本的規定情景,幫助了劇情的發展,同時還能感動觀眾。不能掌握做派的演員,他們表演起來,就會使人索然無味。

演員的做派,也應當按照一定的規律來處理。做派有它一套很複雜的程式,這套程式是隨著中國戲曲舞臺「出將入相」「打上送下」的組織形式產生出來的。所以這套程式是一種非常細緻的技術,它要求演員在臺上的動作一切合理,而一切又要像真的。

譬如: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看有看法,指有指法;以槳當船,以鞭為馬,上樓下轎,開門關窗,觀星賞月,採桑摘花等等,怎樣叫它既像真的而又美觀?這除去演員對特定情況下的人物有所體會外,主要的還是要看掌握這套程式的技術如何。

京劇大師程硯秋談做功:演員做派,當以一定規律處理

▲ 三岔口

運用藝術的美如『花蝴蝶』的水戰,浮沉撐拒,舞臺上雖然不是長江大川,而演員做起來宛然在激流奔騰的水內戰鬥;

『三岔口』摸黑,舞臺上並沒真的暗如黑夜,通過演員的做派,觀眾就會感到這場夜斗的緊張場面,而忘了臺上還有明晃晃的燈光;

『南天門』的走雪,通過演員表現出來的瑟縮戰慄,雖然無雪,卻使人相信他們行走在朔風凜冽的冰天雪地之中;

『御碑亭』避雨時的跑步圓場,演員運用了幾個滑步,使人就感到道路泥濘、步履維艱的情況;

『孔雀東南飛』的織絹,演員坐在一張繃著白布的椅子面前,雙手傳遞那隻織絹的梭子,觀眾就會承認她雙手不停地在那裡勤勞工作著。這些都是通過演員的做派使觀眾明白他們是在做什麼,處在什麼環境之中的。

當然,這套技術要靠演員去表演了。況且一人有一人的特點,一技有一技的妙境,不能一概而論的。但是「假戲真做」「裝龍像龍,裝虎像虎」、貧賤富貴形象都要演出來,這是對每一個演員基本的要求。

京劇大師程硯秋談做功:演員做派,當以一定規律處理

▲ 孔雀東南飛

戲曲表演要「貴乎真實,而又不必果真」。這是一句老話,很有道理。戲曲本來是假的,但於假之中卻以見其技藝之精,超乎像真,倘若處處求真,勢必減少演員的技術,反而失掉表演的精神,何況觀眾看戲原在通過技藝看到內容,從而感受到知識與學問。因此,我們必須要求演員表演時「形容見長」,做派微妙。

當然,一切做派的身段姿勢,一定要根據劇情規定的人物來處理,絕不是掌握幾個死套子在任何戲裡往上一套就行了。同是旦角的戲,王寶釧的身段,就不能用在王春娥身上。薛金蓮的風度氣魄和穆桂英也不能一樣。

如果再細緻地分一下:『三擊掌』的王寶釧和『別窯』『武家坡』『算糧』『大登殿』的王寶釧在動作上就不能不有區別。因為相府的小姐,新婚後的少婦,自食其力十八年的中年婦女和做了娘娘的貴婦人,身份不同了,年齡變化了,生活的遭遇,當時的心情全不一樣了。你把『三擊掌』王寶釧的身段用到『武家坡』『大登殿』的同一王寶釧身上,能協調嗎?

因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說法來:凡是人物的身份、年齡、出身、性格、遭遇不同,就不能硬用同樣的身段來表現他。

京劇大師程硯秋談做功:演員做派,當以一定規律處理

▲ 紅鬃烈馬

我們講做派,首先要掌握這是「誰」,他是怎樣一個人物。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之下,再給他設計合情合理的身段。接著,就可以研究技術上的具體表現問題了。比如京劇青衣,表現哭、笑、一招手、一搖頭等小的身段,也要掌握好分寸,當然我們完全承認戲曲表演的動作是既誇張又集中洗練的藝術,可是誇張並不等於「過火」,因此,我們不論使用任何身段能夠做到十分之七的真實也就夠了,倘若全做到十分之十,就顯得過火了。花旦也是一樣,稍微過火一點,觀眾看著就成了彩旦了。

戲曲界的老前輩曾告訴過我們說:不論任何戲的做派,全不要「見稜見角」的,一切要「含而不露」,「動中有靜,靜中有動」,要用心裡的勁來指揮動作,硬砍實鑿的做,反而不美了。動作的「美」——漂亮,對錶演的好壞,關係是很重要的。可是如果我們單純從「美」的觀點出發,不管劇情,亂來一陣,也是不對的。

常見有些演員表演走邊時,就不很恰當。走邊本來是表現某些人物在黑夜之間偷偷摸摸地前去窺探某件事情、行刺某些貪官汙吏的機密行為,表現起來,本應當表現出輕手躡足,非常機智敏捷地向前急走。當然一個演員在臺上也不能只是表現繞圈子走路。他出場後,必定要緊緊衣襟,檢查檢查隨身武器配備的鬆緊,走起路來因為天色黑暗,如何辨識路徑等等,也就夠了。

蓋叫天先生在這個動作裡創造了極其豐富的身段,集中突出地表現了夜行人緊張敏捷的姿態,「老鷹展翅」「飛天十三響」等優美的姿勢,使人清楚地看出人物在黑夜間的分荊尋路,以及檢查行裝等戰鬥前的準備工作。可是有些演員卻沒很好地理解走邊動作裡的最高任務,他們只求花哨,熱鬧,俏頭,突出地表演了「飛天十三響」,像練把式的大漢一樣,噼噼啪啪地把身子亂拍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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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惡虎村

梅蘭芳先生的『貴妃醉酒』,他塑造出楊貴妃這個典型人物形象,國內外的觀眾一致肯定他的創造,這是無可否認的。我們光從他掌握楊貴妃這一人物的「身份」上來看,就值得很好地向他學習。

從整個『醉酒』這一齣戲來看,梅先生對楊貴妃的身份刻畫得非常有分寸,他把楊貴妃的流麗風度,蘊含在端莊的神態裡面,每一個動作,一招一式,全不失貴妃的端莊。雖至後來楊貴妃酒意已濃,醉態顯露的時候,他所運用的一些身段,如接駕的跪倒、銜杯的翻身,也和前場嗅花的臥魚等身段一樣,毫不紊亂地掌握了一定的尺寸與速度,不論他心情如何的激動,動作如何的複雜,我們從他頭上鳳冠挑子的輕搖微擺上來看,就可以看出劇中人穩重的身份來了。這樣刻畫歷史人物的手法,是多麼地細緻深刻啊。

可是,這種細緻刻畫人物的地方,的確有許多人是做不到的,也不懂得。我看過許多演員演這出戏,大半是在舞臺上「活潑」得過火了,不是表現得醉態過火,就是流麗得過火,還有些演員剛一出臺,酒還未飲,人已醉了。具體反映在她們的動作上的,主要是腳步亂、頭亂晃,鳳冠上的挑子左右亂擺,不時打在自己的臉上,這樣使人看起來,就很不合乎一個貴妃的身份。

京劇大師程硯秋談做功:演員做派,當以一定規律處理

▲ 貴妃醉酒

做功不能與技術分別來談,這和唱功不能脫離板式是一個道理。在戲曲的傳統表演藝術中,不論做派的大小,它全有一套固定的程式,這套程式表現在戲曲舞臺上就是那樣的恰如其分,在這裡我只舉一個哭的姿勢,說明程式動作的優越性。

我們經常看到舞臺上的人物表現哭的時候(生、旦、淨、醜各行角色全一樣,不同之處,只是誇張程度的大小而已),總是用右手把左手的袖尖拉在面前,距離眼睛約半尺左右遠近,左右微微地一扯,表示拭眼淚,身子略微向下傾斜一些,這時觀眾就完全明白人物是在哭泣了(不帶水袖的服裝如穿裙子襖的、鎧甲的、打衣打褲的人物,則用右手抬到眼前,或持手帕舉到眼前左右搖動表示一下,觀眾也明白他在拭淚)。

京劇大師程硯秋談做功:演員做派,當以一定規律處理

▲ 六月雪

這樣的做派,和我們實際生活中的哭泣完全不一樣,自然是假的了,可是觀眾熟悉它、承認它已久了,這樣表現不但站在廣場老遠的觀眾也可以清晰地看出人物在哭,近在舞臺前面的觀眾也並未認為這樣的哭不真實。

反過來看,舞臺上也出現過一種表現「真哭」的手法,演員很費力才擠出眼淚來,只是前三排的觀眾勉強可以看到他的眼淚,後邊的觀眾就不知道人物在臺上做什麼事了。這樣的做派,在我看就是自己否定自己的傳統表演藝術,既不美觀,也沒有道理。

當然有一種暗示鑼鼓的哭是有些過火的,應分別開來談。比如『玉堂春』才上場的哭與『六月雪』的哭,同是紐絲上,鑼頭住時用哭叫板起唱的時候,就應表示左右看看自己的枷鎖,稍微用腳輕輕頓地一下,再唱,這樣做起來又含蓄又不過火,也有了交代,使人看著也很自然。有的演員沒有這個過程,出場之後,就大哭一聲,豈不貽人笑談嗎?

京劇大師程硯秋談做功:演員做派,當以一定規律處理

本文摘自《戲曲表演的四功五法》(1957),作者程硯秋

圖片擷自網絡,感謝作者創作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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