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振飛:談怎樣演好“對兒戲”

談到對兒戲,有些人往往誤解為只有小倆口子的一類戲才是對兒戲,其實不然。不但由老生、青衣合演的《寶蓮燈》和老生、老旦合演的《清風亭》是對兒戲,甚至由兩個花旦合演的《樊江關》、花臉和花旦合演的《霸王別姬》、小生和小丑合演的《連升店》等等也都屬於對兒戲。可以說,一齣戲中著重只有兩個主要角色,這兩個角色既不分劇中人男女老少,也不受行當的限制,無不都屬於對兒戲的範疇。

俞振飛:談怎樣演好“對兒戲”

張君秋、李世芳之《樊江關》

也有人認為,一出對兒戲,主要只有兩個角色,所以比較容易演好。其實,正因為臺上主要只有兩個角色,哪怕是一出小戲,至少也要半個小時以上。在這短短几十分鐘內,兩位演員要想把戲演深演好,也非易事。群戲是比較複雜和難度較大的,但由於劇中的主要角色多,全出戲由較多的演員來分挑重擔,這樣就相對地減輕了每個人的負荷量。所以說,群戲有群戲的難處,對兒戲有對兒戲不容易的地方。要把戲演好,把人物刻劃深,不論是群戲或對兒戲,都不是輕而易舉所能做到的。

我是演小生行當的,演對兒戲的機會就更多一些。實踐告訴我,保持舞臺平衡是演對兒戲時必須時刻注意的事項。記得我在和梅蘭芳、程硯秋兩位藝術家合作的年代裡,每逢對兒戲的排練,他倆都極其重視保持舞臺的平衡。對臺上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一站一動、一言一行都要進行認真反覆的推敲和安排。

俞振飛:談怎樣演好“對兒戲”

俞振飛、程硯秋便裝合影

傳統戲裡,臺的正當中總是放一隻桌子,名謂“正堂桌”。桌旁兩把“八字椅”,一啟幕就使觀眾產生一種舞臺平衡感。演員出臺後舞臺的平衡就開始隨著演員的表演不斷髮生變化。這種變化是無窮的,貫徹始終的。也就是說,它不斷地從平衡到不平衡,再由不平衡回到平衡。所以,我所說的平衡也始終是相對的。我所指的不平衡,是在表演過程中,根據劇情和人物感情的需要,有意識地衝破原來的平衡狀態,其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安排下一步新的平衡。

這種不平衡的出現,和由於調度不當、站的地方不對、走的區位不合適是兩碼事。

就說一個“站”。站要站得有樣子,站得是地方。一般來說,兩個人並排站的時候,絕不能和觀眾成一百八十度面對面的角度,這樣就像生活中的站隊了。最好把身體站得稍偏一些像個“八”字那樣。

如果一個站得偏前一些,另一個就要站得稍微偏後些,特別是這一小節戲佔主要地位的角色就適合站偏後一點,因為站前一步的角色,當他要與對方講話時,必須側過身體,結果有三分之一的觀眾就看不到他的臉部表情。所謂站得是地方,也就是說兩個人要保持適當的距離和角度。如果劇情需要,要求一個人或同時兩個人都站在舞臺的偏角,那麼時間就不宜太長,完成表演任務後要自然地回到保持平衡的合適位置上。舞臺調度一定要根據劇情需要,不要為調度而調度。不論舞臺調度的大小,都要表演得自然。要做到這點,必須心裡要有戲,只有心裡有了戲,調度才不會出現牽強和不自然的現象。否則,不但觀眾看了不舒服,自己也會感到拘束而不舒服。除了與舞臺調度和保持舞臺平衡有直接關係,兩個人的身段配合,也同樣會對舞臺平衡產生影響的。特別是兩個人的同時亮相,身段安排得好壞,對舞臺是否平衡也會直接影響效果的,如果安排兩個人同步,就要嚴格做到同步;如果要求兩個人的動作完全對稱,就要嚴格做到對稱,否則就不好看。

另外,對兩個人高矮身段的設計,前後地位的安排,左右角度的處理,也都要精心研究,既要注意保持舞臺的平衡,又要講究畫面的優美,要儘可能給予觀眾更多的美的藝術享受。

要演好對兒戲,不但要掌握自己所扮角色的人物性格、思想感情和身段動作,同時也要深刻了解對方的人物性格、思想感情和身段動作。如果只知道自己的,不瞭解對方的,就無法做到感情的互相及時交流,動作的密切配合,雙方各演各的,結果非把這出戏演砸不可。

俞振飛:談怎樣演好“對兒戲”

俞振飛之《販馬記》

如我在演《販馬記》中,趙寵下鄉勸農回家,當我念完“有請夫人出堂”後,如果呆坐著等夫人出來,未免太死板。我坐下來時身體稍側一些,然後把右臂搭在椅子靠背上,表示出下鄉回來有些疲乏,同時也流露出回家後的喜悅心情。這樣坐下來,自我感覺是在戲裡。當桂枝的引子唸到下半句時,我做了個聽到夫人出來的聲音的表示,然後站起來跨出房門。但我並沒有直接迎上前去,因桂枝唸完引子後還有個彈眼淚的動作,如果趙寵當時就看到桂枝在彈眼淚,後面的戲就演不下去了。所以我安排自己跨出房門後,先朝相反的方向上一步,然後轉身迎桂枝,這樣做,身段既好看,兩個人站的距離也正合適,時間上也正好。當我念完“夫人請坐”,二人踩著同一個鑼鼓點子入座。這就要求兩個人的步子要一樣,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該同步的就嚴格做到同步。

形體上的表演,要使兩個人密切配合已不容易,要使內在感情做到絲絲入扣,兩個人融合成一個心氣就更不容易了。如果兩個人的心氣融合不在一塊兒,要想在形體動作上真正做到完全協調和配合也是不可能的。還以《販馬記》為例:趙寵滿腔歡喜地坐了下來後,轉過身來準備對桂枝說話,正要開口,話還沒有出來的一剎那,看到桂枝微微一下抽泣,當時我用一個極小幅度的動作表示一怔,心裡唸了一個“咿”字,就在我還沒有送氣的當口,桂枝又連抽泣了兩下,我緊緊配合她的兩下抽泣的節奏,用一個比先前稍大一點幅度的動作表示驚奇,用同樣節奏在心裡念兩個字“咿、咿”。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桂枝實在熬不住而哭出聲來,我立即以一連串不同語氣的“咿”字為潛臺詞,然後在轉身中鬆一口氣,用疑問的表情向觀眾一攤手,表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她這樣傷心!”由於梅蘭芳同志掌握的感情和節奏有分寸,我和他兩個人的心氣和動作又配合得緊湊,每次演到這裡,都引起滿堂的掌聲。如果兩個人的心氣沒有融合在一塊兒,雙方的動作和節奏也就不可能如此協調了。另外,兩個人如果配合得好,一方即使有即興表演,另一方也能及時得到反應。過去,我演的趙寵唱到“你心中有什麼不平事……”時的身段是:雙手反折袖,然後右手搭在桂枝的左肩上輕輕撫動,左手在桂枝胸前上下撫抖,表示讓桂枝消氣。一次,演桂枝的換了個女演員,我事先沒有想到,當唱到這一句時,反折袖已然翻起,但覺得原來的身段不太合適,即興地把雙手搭在桂枝的雙肩上輕輕推撫,演桂枝的那位女演員也就順著我推撫的勢頭,上身有分寸地微微擺動,舞臺效果很好。後來,我又和梅蘭芳同志合演這出戏,事先忘了給蘭芳同志打關照,臺上還是用了我上次改過的身段,結果感到桂枝在隨我推撫的擺動中有點“不願意動”的感覺,霎時使我感覺到桂枝今天有滿腹心事,哪有閒心和我逗趣呢?接著,當桂枝用右手把我輕輕推開時,我也趁這個勢頭往後退了一步,當時舞臺效果很強烈。結束後,當我問起蘭芳同志時,兩人高興得不禁大笑起來。

俞振飛:談怎樣演好“對兒戲”

梅蘭芳、俞振飛之《販馬記》

當然,有時候會在一齣戲中,由於角色會處於兩種截然不同、甚至對立的思想感情,隨之帶來的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節奏。一次,我看了周信芳同志和趙曉嵐同志合演的《坐樓殺惜》。宋江為尋找丟失的那隻招文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而閻婆惜卻若無其事地在另一邊假裝睡著。一個急如星火、滿頭大汗,一個冷如冰霜眯著眼觀察動靜。整齣戲中的這兩個角色心情完全不同,身段和節奏也完全不同,但由於這兩位演員的心氣融合在一塊兒,所以產生了極其動人的舞臺效果。一個動、一個靜,一個熱、一個冷,一個剋制忍耐,另一個步步逼緊,相互呼應,戲越發展,演得越有深度,人物性格隨著劇情的逐步發展,充分展示在觀眾眼前,給我留下了極其動人的感受。

 

錄自《上海戲劇》1980年第2期

作者 俞振飛(1902一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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