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上,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4座;海拔7000米以上的山峰有幾十座。
對登山家來說,7000米以下的山峰,不會被列入登山名單,但有一座神山,卻是一個例外。
海拔只有6740米,至今仍未登頂,將來也不可能登頂(已被法令禁止)。
外界叫它“梅里雪山”,當地人稱為“卡瓦格博”,直譯過來,是“雪白雪白的大山”,但其所蘊含的寓意,及在宗教中的地位,絕非外人所能理解。
當你在網上搜索“卡瓦格博”,會發現在百度百科裡,對這座山的描述非同尋常:
卡瓦格博峰,藏區八大神山之首,處於世界聞名“三江並流”地區,海拔6740米,是全世界公認為最美麗的雪山,被譽為“雪山之神”。世上有無數雪山,但只有一座山,被稱為“雪山之神”。
20世紀30年代,美國著名探險家洛克博士,走到藏地,看到從河谷地區,豎起一排巨大的雪山,主峰如金字塔,燦爛潔白,高不可攀。他不知如何形容,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上,稱卡瓦格博峰是“世界上最美之山”。
國外探險家如此盛讚,在中國卻鮮為人知。直到1991年,一場舉世震驚的山難,才讓這座神山,走到了世人眼前。
中日聯合登山隊,17人全部被雪崩埋沒,無人生還。這是迄今為止,世界第二大山難,亞洲第一大山難。誰都沒想到,著名登山隊會消失在這裡,幾乎全軍覆滅,連救援都無法開展。
中日聯合登山隊
這不是一支簡單的隊伍。
登山隊,由中國和日本聯合組成。主體是日本京都大學登山隊,是全日本實力最強的一支隊伍,有著日本多家大財團的資金做後盾。
隊員中,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有8000 米以上的登山經驗,並配備了最先進的衛星雲圖接收儀器。隊長是日本著名氣象專家井上治郎教授,副隊長是中國登山家宋志義——他創造過無數次中國登山記錄。
他們並不是冒然前來,而是有備而來,醞釀了6年之久。
早在1984年,京都大學就計劃攀登梅里雪山,到1988年才獲得正式許可,但前期工作1987年就開始了。
從1987年至1990年,登山隊花了2-3年時間,對卡瓦格博峰,進行了一系列的實地考察。從地質學,到動植物學、到氣象學,涵蓋了方方面面,唯獨忘了一樣:
這座神山,在藏族信眾心中,到底意味著什麼?別說日本人了,中國官員都不瞭解。當日本方面向中國國家體委提交申請的時候,雲南體委的官員都覺得陌生,問北京:梅里雪山在哪裡?
當地藏民,起初也是歡迎的。
他們看到一支隊伍開著越野車,馱著大包小包來到雪山下。他們並不知道,這些人是誰,來幹什麼?藏民熱情好客,請他們喝青稞酒、打酥油茶,在火塘邊切下大塊的琵琶肉,款待遠方來的客人。
他們告訴村民,是來攀登梅里雪山的。
村民並不知道,梅里雪山在哪裡,更不知道,世上有一種運動叫登山。
因為在當地,人們不叫梅里雪山,而叫卡瓦格博。當年解放軍測量隊到了德欽,在與當地人交流的過程中,誤把卡瓦格博記成了梅里雪山,並標註在了地圖上。
1957年,雲南交通廳來修公路,下屬的測繪大隊,在繪製地圖的時候,以軍用地圖為依據,也把主峰標成了梅里雪山。
中日聯合登山隊,所用的地形圖,是雲南相關部門提供的,它延續了1957年的標識,把卡瓦格博一直叫作梅里雪山。
連名字都搞錯了,可見外人多麼不瞭解,但藏族人,不止是當地藏族,包括西藏、青海、川西、甘南,廣大藏族同胞,每逢藏曆羊年,不遠萬里,前來轉山。
在他們心中,偉大的卡瓦格博,是藏傳佛教四大神山之一。
當村民們終於知道,這些陌生人所說的“梅里雪山”,就是頭頂的神山“卡瓦格博”;而且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要爬到卡瓦格博頭上去,
所受到的震驚,是前所未有的。神山能否攀?
在漢族人眼裡,山上住著神仙,可在藏族人心中,山本身就是神,何況卡瓦格博,是自然界的統領者,是眾神之神!
當你站在雪山下,仰望天上的潔白,便會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神聖。
藏族人相信,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是神山賜予的。山上的牧場養肥了牛羊,山上的藥材給人治病,人喝的每一滴水,都來自山上融化的雪水。
感激神山,就是感激自然,說他賜予了一切,並不為過。
法王撰寫經文,供人傳頌,叫《絨贊卡瓦格博贊》;人們稱他為“阿尼卡瓦格博”,意思是卡瓦格博爺爺,怎麼能爬到爺爺頭上去呢?別說爬上去了,指明神山的時候,都不能手指,要用手掌託著,以示尊敬。
現在,一群日本人要爬到神山頭上去,所引發的震動和憤怒,可想而知。
當地人極力反對,拒絕提供幫助,有人開始在背地裡,罵他們是鬼子。如果不是有當地官員和中方聯絡官從中協調,聚集的村民想把他們趕出雪山!
張俊,作為中方聯繫官,進入了兩難的境地。
隨著矛盾激化,張俊帶著一批德欽縣地方官員遠赴日本,希望能溝通當地人和日方的關係。
爭論之混亂,出乎張俊的意料之外。
日本人覺得,這只是一座山,只是一項運動。不要搞得這麼複雜。登山隊進山要交費,購買登山物資,催進了當地消費;聘請向導和騾馬,給當地帶來了現金收入。在那麼一個偏遠閉塞的地方,要不是登山隊進去,他們的藥材、水果和蔬菜,賣給誰去?
當地官員試圖告訴他們,這可不是一般的山,而是藏族信眾的神山。你們攀登神山,不是物質問題,而是精神信仰問題,會傷害大家的感情,影響民族地區的穩定。
日本人說,要破除迷信嘛!你們當地有些年輕人,不是也開化了麼,還提供了幫助,請不要為難我們。
官員說,你們不知道,老百姓對神山多虔誠,每天一早都要燒香,向神山祈禱。現在有人要爬上去,不管哪個人,都無法接受啊!
從一開始,爭論就不在一個頻道上。日本人也肯下功夫,又是送越野車,又是送麵包車。
這又引來新的爭論:老鄉說,損害我們的神山,得利卻是外人。
登山隊每次進山,都會受到各種阻撓。要知道,登雪山,尤其登這種超高海拔的處女峰,跟行軍打仗一樣,如果沒有當地人的後勤配合,簡直是不可能的。
當時,正值中日關係蜜月期。對外開放,是國家的基本政策。在一片爭議聲中,幾經協商,上報國務院,才批准了登山計劃。
1990年冬天,經過兩年多的準備,中日聯合登山隊,終於再次來到梅里雪山。這次他們勢在必得,一定要登頂!
凶煞的神山
在藏族傳說中,卡瓦格博是“雪山之神”,而且是一個九頭十八臂的兇惡煞神。
他原本無法無天,被蓮花生大師教化,被格薩爾王收服,才受居士戒,皈依了佛門。他是保護神之王,是藏地安定、吉祥的守護者,統領著地面千千萬萬的保護神。
卡瓦格博的神像,常被供奉在神壇之上。他身騎白馬,手持戰旗,腰佩寶劍,威風凜凜。
這麼說吧,卡瓦格博相當於孫悟空,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美猴王,後來降魔伏妖,才成了鬥戰勝佛。可不是好惹的。
拋開傳說不談。你可能也會奇怪,海拔8848米的珠峰都可以登上去,為何只有6740米的卡瓦格博,卻難以征服?
總結起來,主要有三點:距離長、坡度大、雪崩頻繁。
一、登雪山,登的是相對高度,而不是絕對海拔。卡瓦格博,雖然只有6740米,但從海拔2000米左右的瀾滄江面,到白雪覆蓋的山頂,垂直落差接近5000米;珠峰雖尊為世界之巔,但車可以開到海拔5300米的珠峰大本營,從那裡出發,只需攀登3500米就可登頂。這也是為什麼,千百年來,生活在雪域的藏族人,並不知道珠峰是世界之巔。因為走到山腳下,看起來並不高,不像卡瓦格博,起身於河谷,直插入藍天。對攀登者來說,如此大的落差,體能消耗極大,必須突破體能極限。二、落差大,決定了坡度大、地形複雜。卡瓦格博雖然比珠峰低,但是山坡的陡峭程度遠比珠峰大。從江邊至峰頂,平均每公里,就要上升近400米,形成了幾乎垂直的地面的坡度。並且,山上的冰塔林及冰爆區、冰裂縫鱗次櫛比,不僅增加了攀登的難度,而且險象環生,使攀登者隨時都可能葬身雪山。
三、處於對流區,雪崩極頻繁。卡瓦格博,是瀾滄江和怒江的分水嶺,北高南低,兩江河谷向南敞開。孟加拉灣的暖溼氣流可溯谷而上,長驅直入;而青藏高原的強冷空氣也不時南下,在此碰撞,展開拉鋸戰,形成了神秘莫測、瞬息萬變的氣候。剛剛還是陽光普照,瞬間狂風大作、飛雪覆蓋、冰崖崩塌。同時,由於地處低緯度,積雪凝固性差,積雪隨時可能解體崩塌。氣象記錄顯示,卡瓦格博峰曾在一天之內,發生過上百次雪崩。
綜上所述,在最新的全世界山峰挑戰難度排名中,卡瓦格博排名第一。
除了上述客觀原因,還有人為因素。因為人類從未登過,沒有明確的登山路線。
卡瓦格博東面,近德欽一側,有三條大冰川,以出口之村命名,即:明永、斯農和雨崩。
最早,登山隊由最近的明永冰川線攀登,經過多次失敗後,改由斯農線攀登。但當他們爬到5400米高度,發現有巨大障礙,無法越過。不得不改到離主峰非常遠的雨崩冰川線。
就這樣,登山隊在雪山四周探索,試著觸及頂端。每一次嘗試,都消耗了極大的體能。
其實,還有一條更近的路線,位於卡瓦格博西面,處於西藏境內。
怎奈當時道路不通,補給困難,登山隊沒做考慮。這也為後來者,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孤身命喪雪山,埋下了伏筆。
致命3號營地
從雨崩上去,路程雖遠,但坡度較緩,相對容易。所有隊員,都覺得很有把握。
12年後,在搜尋到的遺物中,有一張沒有寄出的明信片,一個日本隊員寫道:
“12 月初就要開始攀登梅里了,我們預定1 月初登頂,我高興地期待著回國以後的會面。”一般人登山,帶點吃的,爬上去就完了。那是因為山不高,一天就能到。登雪山,由於路程遙遠,必須修建營地,從大本營,到1號營地、2號營地、3號營地、4號突擊營地。
這是一項大工程。
不但要一路修上去,有時還要採取“迂迴戰術”,即爬上一定高度,撤回一段紮營,第二天再高一點,再扎一個營……這樣做,一是為了適應高海拔,二是為了探索地形。
按計劃,1、2、4號營地建得很順利,選擇3號營地時,中日雙方發生了爭執。
3號營地非常重要。可以這麼理解,大本營是補給中心,而3號營地,是突擊登頂的大本營。一旦情況有變,必須放棄4號營地,返回3號營地休整。
中方認為,為了安全,3號營地應該建在遠離山脊的地方,避開雪崩區。
日方覺得,為了節省體力,應該儘可能靠近4號營地,如果離2號營地太近,就失去了意義。
雙方都有道理。日方隊長只好派隊員再去考察,以便最終裁判。
遺憾的是,隊員上山時,大霧迷漫,什麼都看不見。最後隊長決定採取折中的辦法,選擇了中間位置,離中方意見靠前一點,日方意見靠後一點。
其實,對3號營地,神山已經給過警告。
一天中午,隨著山崩地裂的巨響,整個山體抖動起來。營地上方的大冰川,轟隆隆往下掉,崩塌下來的雪浪,直撲向3號營地,白色氣浪覆蓋了一切。過了十幾分鍾,氣浪平息之後,營地才得以重現。
這是一場中型雪崩。神山的警告,並沒有引起登山隊足夠的重視。
突擊衝頂
4號營地,建在海拔5900米的一個大冰壁下,登山隊以此為基地,準備嘗試登頂。
1990年12月28日上午11點30分,5名突擊隊員,到達了6200米的高度。這已經是攀登卡瓦格博,前所未有的高度。3號營地的隊友接到消息,開始敲盆敲碗歡呼勝利。
然而,就在此時,天氣突變。到達6470米時,雲層壓了過來,氣溫急劇下降。5名突擊隊員凍得渾身發抖,不得不拉起簡易帳篷,以避風雪。
下午4 點,風雪肆虐,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隊長只能痛苦地命令:取消行動,返回3號營地!
但此時,下撤已經很困難了。狂風暴雪,使5名隊員徹底迷失了方向。隊員們好幾次試著衝出去,都因無法辨別方向而被迫放棄。最後,隊長只得讓他們平均分配食物,做好在山頂過夜的準備。
到了晚上10 點15 分,風突然停住,烏雲散去,月光照亮了雪地。晚上11 點13 分,突擊隊安全撤回3號營地。
這次衝頂雖然失敗,但觀察好了最後的地形,結論是:已經沒有克服不了的難點了!
神山的詛咒
山上志在必得,山下卻是另一番景象。
國家已經批准了,山民雖有怒氣,但不好直接阻攔。起初,村民們詛咒登山隊,詛咒這些對神山不敬的人。
登山隊爬得越高,村民們就越憤怒、越傷心。情緒從附近幾個村,蔓延到德欽周邊。
“卡瓦格博啊,怎麼能讓這些鬼子,爬到你頭上去呢?”得知即將登頂,村民們已經不再針對登山隊,而是將他們的不滿對著卡瓦格博:
“阿尼卡瓦格博,快顯示你的神威吧,否則,我們就不再敬你了!”這可能中外登山史上,最奇異的場景。
有人想慶祝,有人在憤怒,外界期待好消息,當地感覺是滅頂之災。人們走出家門,成千上萬的喇嘛及藏民,聚集在飛來寺,一起詛咒登山隊。
總的來說,大家還是善良的,只是想把他們趕下來,但一旦觸怒了神山,可不是鬧著玩的。
登山隊把登頂日期,定在了1991年1月1日,正好是元旦。
但是,從29號開始,突降暴雪,把3號營地死死封住,登頂日期不得不一拖再拖。
1月3日晚上,大本營和3號營地通話,得知新雪已有1.2米厚,快要埋過帳篷。聯絡員張俊提醒隊員,每隔2個小時把帳篷周圍的雪清理一下。
1月4日一大早,張俊醒來後,感到周圍有一種出奇的安靜。已經7點半了,竟然沒有聽到上山對講機的聲音。平常五六點,大家就開始聊天,今天毫無聲息。
也許是太累了?半個小時過去,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本營的人開始緊張起來,所有人都拿著一部對講機,在雪地,在山頭,不停地呼喊著。
17部對講機,不可能同時出了問題,可無論怎麼呼叫,那邊一點回應都沒有。
1月9日,偵察機姍姍來遲。通過航拍,發現3號營地所在位置,有30 萬噸以上的雲團樣物體堆積,判斷髮生了大雪崩。
就這樣,一夜之間,17個人全部被雪崩埋沒。
戰術上的爭議
有人認為,這次救援,反應實在太慢!
1月4日,發覺失去了聯繫,張俊想立即上報,其他人都不同意,還開了支部會議,拖到10點才報到昆明指揮部。
接下來,有4天的時間,是晴空萬里。最可行的,是派直升機來搜救,但指揮部開了4天的會,最終結論是,直升飛機來不了,因為沒有德欽縣的地質、氣象資料和加油點。
直到1月9日,空軍才派來一架小型偵察機,只能拍圖片,無法降落,展開任何營救。
天上等不來,只能爭取地面。經過7天漫長的等待,中國登山隊派出的救援小組終於趕到大本營。實力最強的西藏登山隊,12日從拉薩出發,16日趕到大本營。他們日夜兼程,極為辛苦,但這麼多天過去,山上隊員已不可能存活,救援隊實際變成了搜索隊。
你可能會問,
大本營的人,為什麼不上去救?要知道,當時所有隊員全都在山上,包括登山家、突擊隊和指揮官,整個登山指揮系統全部在山上。留在大本營的,都是後勤人員,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呼救和等待。
那麼,問題又來了:為什麼全部上去,不留後援隊?
因為6470米的全新高度,極大地鼓舞了中日雙方,只差270米了,大家都認為勝利在握。
中日雙方決定,1月4日、5 日突擊頂峰。為了迎接勝利,原來在大本營留守的日方聯絡官佐佐木哲男、醫生清水久信,也按捺不住到達3號營地觀戰。
成功的夢幻,將所有人都吸引到了3號營地。1號、2號營地都成了空營,這在戰術安排上,就違反了原則。
即便是隊員樂觀,想親眼目睹登頂,為什麼沒有一個決斷的隊長,顧全大局,做出安排?
按照登山常識,至少有一位權威的總指揮,要在大本營指揮隊伍。可當時大本營只有後勤人員,中日雙方隊長,都在風雪包圍中的3號營地。
大家只想保存體力,衝擊頂峰,沒有考慮到潛在的風險。大本營雖然意識到了風險,卻沒有指揮權。
根據事後分析,在1月3日深夜,發生了大雪崩,徹底淹埋了3號營地。即便1月4日趕到救援,也都無濟於事。救援隊能做的,估計只是挖出遺骸。
無論如何,勇者已逝,關於戰術上的爭論,只是大家扼腕痛惜的一種方式吧。
為什麼要登山?
對這次山難,藏族信眾有他們自己的解釋。
一個說法,廣為流傳:
登山隊到來的時候,卡瓦格博不在家,去參加世界神山大會了。等他回來,看到肩膀上,有幾個黑點,便輕輕抖了一下。輕輕一抖,便埋葬了所有人。
藏民適應高海拔,卻不會去登山。因為他們認為,雪山之巔,是神的領地,人是不能去的。這種天然的敬畏之心,在客觀上,保護了一方淨土。
我們可能不明白,為什麼有人酷愛登山?
有人說,是在挑戰人類極限,登上超高海拔,就是在突破生物圈;也有人說,是在征服自然,顯示人類的勇氣和氣魄;還有人覺得,登山像吸毒,在缺氧的環境下,看到令人窒息的美景,那是一種致命的迷幻感。
到底什麼原因,自己也說不清。只要山在那裡,總有人會一次又一次,不顧生死往上爬。酷愛登山的人,總有一天會長眠雪山。
震驚世界的梅里山難,使得卡瓦格博更顯神秘。
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裡,中國登山協會接到了許多國家和地區的登山申請。對登山者來說,一座從未登頂的神山,具有極大的誘惑力,更何況發生了登山史上如此著名的事件。
出於對死難者的感情,雲南省為日本京都大學,保留了五年的首登權。於是,1996年,首登權期限的最後一年,京都大學登山隊,再次來到了卡瓦格博。
捍衛神山
這次的對抗,超出了登山隊的想象。
一方面,日本人痛失了登山勇士,準備了五年之久,隊員們跪下來發誓,誓死登頂,以告亡靈。
另一方面,當地人堅決不同意。上一次是神山顯靈,埋葬了侵犯他的人,這一次作為信徒,如果再不出來維護,神山也會連同他們一起處罰。
多少年來,頂禮膜拜的神山,又要遭到日本人的侵犯。一傳十十傳百,無數村民自發下山,全都躺在路上,躺在瀾滄江大橋上,他們告訴登山隊:如果你們想再登卡瓦格博,先從我們身上壓過去,踩過去!
一時間群情激憤,有不少老人、喇嘛,更是手捏佛珠,湧出了淚水。
日本人怎麼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狀況。這次張俊仍是聯絡官,無奈地說,我們與其說是登山隊,不如說是工作隊,整天忙於協調登山隊和村民的關係,太累了,太疲倦了,阻力太大了。
一連說了三個太字。當地官員也在政府的命令下,分成好多工作組,幫助登山隊協調。最後不得不宣稱,這次他們不是來登頂的,只是用一次活動,來紀念亡靈。
“在不會登頂”的承諾下,村民們才不情不願地讓了路。
這一次,中國方面沒有派遣國家登山隊,而是讓日本人在雲南當地聘請民間登山家。民間登山家發現,這群日本人雖然發過誓,但一直心懷恐懼。
原來,當年最晚趕到的京都大學救援隊,和中國隊、西藏隊一起參與了救援行動。當時神山正在發威,狂風暴雪中的大山,猶如一位魔神,令救援寸步難行。不少隊員產生了幻覺,他們回國之後,一個關於卡瓦格博“不眠山”的靈異故事,在日本流傳開來。
這些隊員,表面心懷壯志,內心惶恐不安,實力也遠不如之前的隊伍。中方隊員事後說,同樣一面大冰壁,上次的隊員,半天就上去了;這次花了好幾天時間。
當他們爬到4號營地的高度。日本氣象臺,中央氣象臺,雲南氣象臺,都發來消息,未來兩天內,將有一場巨大的暴風雪,強度將超過91年的那次暴雪。大本營召開緊急會議,命令隊員立即下撤!
隊員們能丟的丟,能棄的棄,從大本營到4號營地,要6天的時間,他們一天就跑了下來。當他們回到大本營,同時接到三地的氣象預報,印度洋的暖溼氣流把雲層吹走了,未來仍是好天氣。
重新開始已經不可能了,決定取消登山計劃。
關於這次“氣象誤報”,有很多版本的解讀。有人認為,確實是風向突變,三地預報不可能同時搞錯;也有人覺得,可能上層溝通好了,不能再登頂了,否則影響地區穩定;當地人說,神山在預警,再有不敬,毫不客氣。
事實情況是,大約兩週後,當時搭帳篷的地方,又遭遇了大雪崩。
得知取消了登山計劃,所有隊員都沒睡著,不少隊員躲在帳篷裡哭泣。他們也知道,不會再有機會了。隊伍內部發生了爭執,有人覺得,終止行動,主要是因為隊長太軟弱,喊出:“重新選一個隊長吧,反正我要上去!”。
但最終還是服從決定,全體下撤。
就這樣,一片未知的風雪,吹散了雄心壯志,他們在十七勇士紀念碑前,長跪不起。
明令禁止攀登
1996年,中日聯合登山隊,再次以失敗告終。
這則消息,不但沒有讓人望而止步,反而極大地刺激了登山界。登山申請,一張又一張,呈向了中國登山協會和當地政府。
2000年,千禧之年,搜狐網集結頂級登山家,準備來一場,梅里雪山千年登頂行動。卡瓦格博神山,再次面臨世人的挑戰。
這一次,當地政府和村民站在了一起。由縣政府出面,邀請文化學者、人類學家、喇嘛、活佛,以及登山界的專家,連同NGO組織,就如何保護梅里雪山的文化傳統,召開了一次特別的國際會議。
各方人士,一起簽署了一份呼籲書,呼籲政府立法保護神山。
倡議書,是這樣寫的:
“梅里雪山,是所有信奉藏傳佛教民眾的朝覲聖地。自古以來,她在藏民心中是至尊、至聖、至神的象徵。她的宗教地位是至高無上的,被世代藏民奉為八大神山之一。攀登梅里雪山諸峰,是對神靈的褻瀆和蔑視,是不符合國家的民族宗教政策的行為,是對民族和宗教信仰的一種傷害。“同一時期,梁從誡先生向全國政協上書,請求尊重當地少數民族的文化傳統和民族感情,建議宣佈梅里雪山為禁登山。
阻力如此之大,2000年1月7日,搜狐網不得不以短信的形式發佈消息:準備一年多的梅里雪山千年登頂行動,因種種原因暫緩實施。
在各方的努力下,2001年當地人大正式立法,明令禁止攀登卡瓦格博。
但是,在一些民間登山家看來,如此興師動眾,對待一座處女峰,反而激起了挑戰欲。因為無論是誰,只要登上頂峰,便成了世界第一人。
一個神秘的訪客
1991年的梅里山難,讓雪山深處的雨崩村,由一個毫不知名的藏家村寨,變成了徒步者的天堂。戶外流傳著一句話:不去天堂,就去雨崩。
登山大本營,建在了這裡。一般遊客來到這裡,只是為了近距離地目睹神山,但有一些人的目的,卻絕非如此簡單。
2005年初春,雨崩31戶人家,每戶出一個壯漢,準備集體上山,去抓一個人。
這個人很奇怪,連續來了好幾年,一住就是一二個月。他不像一般遊客,只是觀賞雪山美景,而是翻過大本營,走向更深處的牧場,去往1991年的1號營地附近。
他一會兒說,是北大的學生,一會兒又說,是報社的記者,因為酷愛攝影,是派過來拍攝雪山的。
村民沒有檢查他的證件,對他說的話也信以為真。也有人懷疑過,一個人住這麼久,是不是來登山的?但轉念一想,不可能吧,中日聯合登山的時候,要帶大隊人馬,要有後勤、補給、通訊、氣象安全等等的保障措施,他就一個人,不要命了麼。
但次數多了,時間長了,村民又不得不懷疑:如果不是登山,他在上面幹什麼?
先派兩個人,上去偵查了一下。偵查發現,他好像不在牧場,而是爬向了冰川,極有可能是登山。
為了保護神山,村民決定集體出動,去看個究竟。
村民幫助過登山隊,所以對這條路非常熟悉。當他們靠近牧場,在懸崖上發現了登山裝備。村民擰著裝備,走過去質問他:老朋友,這是什麼,你騙我們?
那人慌忙解釋:兄弟兄弟,你們不要激動,這是我前年留下的。我們在外面拍攝,要帶一點安全裝備。
你是來登山的?
不是不是,他說,不要誤會,我不要命了,敢一個人去登?
這邊正在質問,那邊其他村民走向他的帳篷,從裡面搜出了更多登山裝備。見過見過,村民怒了,說:你當我們不知道,91年的時候,見過這些東西!
那人還在解釋,說:我們玩戶外探險的,要帶這些的,確保自己的安全啊。
村民不聽,要求他立刻下山,去村裡解釋。於是,第二天,村民押著他,把他的東西也全部帶到了村裡。
縣裡來人,檢查身份證,發現這個人叫王天漢。他只有一張身份證,要求他出示學生證和記者證,他卻支支吾吾,拿不出來。他只是反覆強調,自己不是來登山,而是攝影愛好者。
工作人員,重申了法令,卡瓦格博不許攀登,是對神山負責,也是對你的安全負責。
接著,把他帶到了縣裡,向州里彙報,請求查明身份。
除了北京某報社,證明他曾為該報撰稿,是一名特約記者之外,沒有任何單位證實了他的身份。
一週之後,才被證實,這個王天漢,不是一般人,而是中國登山界鼎鼎大名的人物。
2002年5月17日,王天漢曾孤身一人,成功登上了珠穆朗瑪峰。他是中國唯一一位不借助任何外援,而登上珠峰的非職業登山家。
同時,他還有另一個身份:18歲在五臺山出家,人稱“照培法師”,王天漢是他的俗名。
他登頂珠峰之後,在頂峰停留了2個小時,朗誦《心經》。
誓言單挑梅里雪山
關於1991年的山難,雲南電視臺曾拍攝過一個紀錄片:《卡瓦格博》。
片中回溯了整個山難過程及神秘事件。在片子後半段,提到了一個人:民間探險家高家虎。
此人直言不諱,聲稱攀登卡瓦格博,對任何一個登山家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誘惑。
他發誓“單挑梅里雪山”,並在2005年出版《我定成為峰》,誓言成為站在梅里頂峰的第一人。
他創造過不少戶外記錄,從1999年到2003年,從不同角度,6次試登梅里雪山。
在2003年12月,發現了中日登山隊的遺物,贈送給了遇難者家屬,並寫了一首歌:
《牽掛》天很冷看著家門不能進爸媽你們熟悉的背影孩兒永遠記在心雪在漂愛人窗前弄髮梢寶貝孩子長的比我高可惜大家再也看不到命運啊一個個漂泊的靈魂多想早日回到故鄉的懷抱採一朵梅里的杜鵑花就用神山的淨土種下即使遠在天涯也常常把我牽掛在片中,他彈唱得很動情,但觀眾可能不知道,在他柔情的面孔下,跳動著一顆躁動不安的心。
如果說王天漢面對卡瓦格博,隱藏著自己的野心,高家虎卻是明目張膽地為梅里雪山而瘋魔。
1999年,把目標鎖定在卡瓦格博之後,花光了所有積蓄,時不時依靠朋友的一點資助,並動用了父母的養老錢,十餘年間,一次又一次地去往梅里雪山,使得家裡債臺高築。
家人不僅要為他承擔昂貴的登山費用,還要為他提心吊膽,女友也因此而分手,但他依然痴心不改,對父親說:只要我登上去了,就什麼都有了!
要知道,當年日本登山隊,有大財團做後盾,高家虎出身貧寒之家,卻執意孤身挑戰神山。
當年大隊人馬,有先進的設備,有政府的支持;2000年之後,已經明令禁止。高家虎到達梅里雪山,不單沒有任何後援支持,還要偷偷摸摸,防止被村民發現。
誰都會說,這怎麼可能,他瘋了麼?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前面說過,當年中日登山隊,一直在東面攀登,遇到大阻礙,不得不繞到離主峰比較遠的雨崩路線。在卡瓦格博西面,西藏境內,有一條更近的路線,因為不通公路,而放棄了選擇。
經過多年摸索之後,高家虎終於找到了那條路線。
從雨崩到頂峰,空間距離是14公里;從那邊出發,只有6公里左右。在雨崩,至少要扎4個營地,而在那邊,經驗豐富的登山家,只需2個營地即可衝頂。
想當世界第一人?
2013年,在探索梅里秘境的時候,我走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村子。
我當時的想法是,在正對卡瓦格博的冰川下,建一個雪山木屋。在即將建成的時刻,被武裝抓下了山。在審訊的我的時候,鄉長向我怒吼:你們這些人,一點敬畏心都沒有!你想當世界第一人,你憑什麼當世界第一人?告訴你,永遠不準踏入我們的土地。神山不歡迎你!
罵得我一頭霧水。我拼命解釋,只是建木屋啊,拍照啊,怎麼扯到第一人去了。
氣氛很緊張。大家沉默了好久。一位官員悄悄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們來了,你會被扒光的。
據他說,有一個人以轉山的名義,來到這邊了。他每次背大包上來,一次帶點東西,一次又帶點東西,放在村民採藥材的木屋裡。一天上山去了,村民覺得奇怪,打開木屋一看,全是登山裝備。
這邊的民風,可比雲南彪悍。村民趕到冰川上,把他衣服扒光了,連鞋子都脫了,用腳踢他屁股:走,滾出去!
按當地習俗,誰敢神山不敬,要扒光衣服,趕下山去。一路上,全是鋒利的碎石和帶刺的植物。這人走到山下,渾身是血。如果不是鄉政府派人營救,可能還沒到山下,就被人用石頭砸死。
當時聽到,不知真假,但高家虎的事情,卻是千真萬確。
命喪梅里西坡
在建木屋的時候,聽村民說,有一個你們漢族人,叫什麼虎的,被一棍打暈了。
事情發生在2008年七八月。村民看到一個人,揹著大包來到這裡,懷疑他是偷礦的。搜身的時候,發現裡面有登山裝備,於是要沒收。這人拽住包不放,於是一擁而上,一棍子打暈,搶走了他的包。
這次沒扒衣服,只因鄉里有通知。
保護神山,在這邊是自發的,發現可疑人物,誰都可疑去盤問。政府發現了,還會好言相勸,被村民發現了,有時會自行處理。
那位官員說,你算是幸運的了。前二年,那個人又過來,命都了沒啊!
我百口莫辯。在他們看來,你把木屋建到離卡瓦格博那麼近的地方,不是想登山,是想幹什麼?你說喜歡雪山,是來拍照的。哪個來登山的,不說自己愛拍照?
在審訊我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他們說的那個人,就是高家虎。
事後查資料,我才知道2011年1月,在高家虎失蹤之後,德欽縣曾組織全縣警力,進行了大規模搜素。其實根據村民的描述,高家虎根本不在雲南那邊,而是在這邊失蹤的。
時至今日,他到底是攀登時迷路了,掉進了冰窟裡,還是再次遭到襲擊,我們不得而知。
在戶外,對高家虎登梅里雪山,爭議還是很大的。
有人說他不顧法規,不顧風俗,執意登山,最終死在了那裡,活該!也有人佩服他的精神,佩服他的毅力,說生性如虎,桀驁不馴。
用他前女友的話來說:
如果高家虎真的遭遇不測,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對他本人來說,也是是最好的歸宿。而對他的家人來說,雖然痛苦,但也是一種解脫,徹底的解脫。家人不用再為他提心吊膽。卡瓦格博
從2009年到現在,我在梅里雪山,已經快十年了。
可以說,對梅里腹地,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從各個角度,目睹過他的真容,藏族朋友說,神山有四相,分別是卡瓦格博的四種坐騎:龍、馬、獅子和大象。
這當然是傳說。
與之相對應的,是關於那次山難的各種靈異事件。在人們心中,卡瓦格格更加神秘、威嚴、變幻莫測。
山難發生後,一個叫小林的日本登山者,花了18年尋找17個隊友的遺體。
在與山民相處的過程中,小林終於明白:
我們這樣的人,只是想著要登上山頂,而他們,卻是憧憬著整座山,如同對待神明一樣對待它,信仰它。卡瓦格博,到底能不能登頂,不是一個技術問題,而是一個信仰問題。
2015年,在梅里西北坡,我又遇到過一次登山者。他雖矢口否認,但看他裝備,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知道,無論我怎麼暗中相勸,登頂的誘惑,實在是太大了。
在私慾膨脹的今天,人們想征服自然——“征服“這個詞,本身就是錯的,可笑的。
你能征服什麼,你征服的只是一個海拔數字,在上面站一會兒,伸出兩根手指,向自己顯示一個V字。
而山,還在那裡,不增一分,不減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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