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文 | 劉子超

1

我要去的小鎮叫喬爾蓬阿塔(Cholpon-Ata),它是伊塞克湖北岸最大的城鎮,然而看上去十分荒涼。

吉爾吉斯的伊塞克湖是蘇聯時代的度假勝地,至今仍有不少懷舊的前蘇聯人來這裡避暑。在夏季最熱的月份,這裡常常一房難求。很多時候,度假客們只能寄希望於從站在村口的巴布什卡那裡租賃民房。然而,我發現,這裡幾乎沒有真正的旅遊業,酒店管理也是一門方興未艾的事業。西方的旅行指南往往把喬爾蓬阿塔定性為“不來也不會遺憾”的地方。在這裡的幾天裡,我的確沒看到一個前蘇聯之外的遊客。

幾年前,我採訪過一箇中國的地產大亨。他以極限登山和浪漫詩情聞名於地產界。他當時告訴我,他曾考慮購買伊塞克湖畔的大片土地,開發成面向中國遊客的豪華度假區。為此,他邀請了不少吉爾吉斯政要來北京商談,費用由他買單。政要們全都安排住進北京的五星級酒店。他後來發現,房間裡的各種酒精飲料很快被一掃而光,每天要補充數次,導致酒水的消費遠高於房費本身。最終,這位地產大亨放棄了開發伊塞克湖的意向。

小巴把我扔在一尊銀色的列寧像下。四周散落著松樹,根部翻出的泥土,像開裂的傷口。列寧像背後是一片鋪著灰色鍍鋅板的平房,房頂插著衛星電視接收器。作為巨大背景的阿拉套天山,褶皺清晰可見,峰頂籠罩在一片不祥的烏雲中。

我在鎮上一家臨湖的旅館投宿。旅館是兩層小樓,有紅色瓦片搭蓋的斜屋頂。從旅館的房間裡看不到湖和山,只能看到庭院的景象。庭院中央是一片種滿鬱金香的花圃,旁邊有兩把刷過藍色油漆的長凳,庭院深處還有三座帶頂棚的木榻,鋪著遊牧民族的坐毯,作為住店客人的餐桌。老闆是一個光頭的吉爾吉斯男人,始終斜挎著運動小包。我從他那裡買了一瓶2升的冰鎮啤酒,他把錢塞到了小包裡。

午後的陽光很強烈,我帶上浴巾,穿過一片晾曬著衣服的菜園,向著湖邊走去。在旅館的地圖上,菜園的位置被標記為天文觀測站。顯然,那是蘇聯時代的事了。

伊塞克湖就在那兒,在陽光下輕輕搖晃著,像大海一樣浩渺。湖岸上鋪著細軟的沙子,目力所及處是白雪覆蓋的天山,好像直接從深藍色的水面上升起來的。湖上有座船屋,周圍的湖水泛著漣漪。我踩著一塊木板走到船上,但這裡沒人。一個在岸邊晃盪的小男孩似乎跟這裡有點關係,我讓他去找管事的人。他用俄語大喊了一聲,給人的感覺好像是船屋失火了。一個胖胖的女人急匆匆地走了出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有點異樣地看著我。我問她這裡是餐廳還是酒吧——無論哪種,我都打算坐一會兒。胖胖的女人說,這裡是桑拿,下午5點才開始營業。我問了一下價格。一小時人民幣200塊。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銀色的列寧像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戴白氈帽的吉爾吉斯人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伊塞克湖邊的遊客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伊塞克湖燻魚乾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伊塞克湖邊的桑拿屋

我回到沙灘上,準備先找個涼快的地方坐下。這時,兩個身穿比基尼的女人叫住了我。她們正躺在旁邊的沙灘上,身下鋪著粉色條紋的浴巾。兩人都戴著墨鏡,一個紅髮,一個黑髮。

“你,中國人?過來!過來!”紅髮的女人拍著身邊的空位。

“你在跟我說話?”

“對,對,過來!過來!”

我走過去,坐下來。她們好像沒料到我真會過來,喜出望外地挪動屁股,給我更多的空間,然後摘下墨鏡,上下打量我。

浴巾上有沙粒和松枝,還有兩個喝空的啤酒瓶和一小瓶同樣喝空的白蘭地——“吉爾吉斯斯坦牌”。我懷疑她倆的熱情與這些空瓶不無關係。

藉助破碎的英語和俄語,我得知紅髮的叫娜迪亞,黑髮的叫達莎。她們都是出生在喬爾蓬阿塔的俄羅斯人。蘇聯解體時,兩人剛上小學,是同班同學。如今,娜迪亞在鎮上賣化妝品,達莎在附近的軍用機場上班。

我問她們祖上是從俄國哪裡來的。她們要麼沒聽懂我的問題,要麼不知道答案,只是反覆對我強調,她們就是喬爾蓬阿塔人——在這裡出生,在這裡長大。不過,年輕時,她們都去俄羅斯打過工,在同一家餐館當服務員。她們用了“年輕時”這個詞,意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問她們去的是哪座城市。

“新西伯利亞。”

“我也去過。”

“是嗎?”她們興致陡增,彷彿在閉塞的喬爾蓬阿塔,這點共同之處非同小可,足以令我們的關係更進一步。

“呲”地一聲,娜迪亞擰開了我帶來的啤酒。她用一次性塑料杯為我倒了一杯,然後給自己也倒上。接著,她們跟我聊起新西伯利亞,是那種雖然身處小地方,但是見過大世面的口氣。我猜她們在新西伯利亞可能過得並不好。當服務員本來就是苦差事,而且新西伯利亞比喬爾蓬阿塔冷得多,冬天漫長到令人絕望。

她們問我,在新西伯利亞時住在哪裡。

我像打撈沉船一樣,仔細打撈著記憶:“好像是列寧大街。”

“我們打工的餐廳就在列寧大街!”達莎高興地驚呼起來。然後她們朝我舉起了酒杯。

“既然你倆是俄羅斯人,為什麼不留在新西伯利亞呢?”我問。

“我們是俄羅斯人,但我們沒有俄羅斯國籍。”娜迪亞說,“我們的護照是吉爾吉斯的。”

“新西伯利亞的房租太貴,後來我們就回來了。”達莎說。

她們告訴我,蘇聯解體後,這裡的俄羅斯人大部分回了俄羅斯,還有一部分搬到了比什凱克。如今,整個伊塞克湖地區只剩下不到2000個俄羅斯人了。說這話時,她們的口氣多少有點奇怪。給我的感覺是,雖然她們出生在這裡,卻不屬於這裡,而且陰差陽錯地滯留了下來。

我問她們有沒有結婚。

達莎沒有結婚。娜迪亞早就離婚了,獨自撫養一個13歲大的兒子。

“他是特別棒的男子漢,”娜迪亞把這句話重複了三遍,是那種讓我務必相信的口吻。能看出,作為一個“滯留”下來的俄羅斯人,兒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為了證明兒子的確是很棒的男子漢,娜迪亞拿出手機,給我看他的照片。一張照片裡,虎頭虎腦的兒子正盪舟在伊塞克湖上;另一張照片裡,他拿著魚竿,釣起了一條大魚。

娜迪亞說,她想讓兒子去俄羅斯參軍,然後她賣掉這裡的房子,跟著兒子搬回去。

“搬到哪裡?”

“任何地方都行。”

我問這裡的房子能賣多少錢。

她說了一個數字。相當於人民幣3萬塊。

這時,達莎摘下了墨鏡。我發現她其實精心化過妝。睫毛燙過,塗了睫毛膏,給人一種眼淚隨時可能奪眶而出的感覺。她比娜迪亞顯得年輕,妝容也更時尚。她為什麼沒有結婚?

談起這裡的男人,她們的語氣頓時充滿鄙夷。

“既粗野又俗氣。”

“個個都是酒鬼。”

最後她們說:“我們喜歡外國人。”

“有外國人來這裡嗎?”我問。

“很少。”

一陣風吹過湖面,捲來一片褐色的積雨雲。一瞬間,沒有太多鋪墊,雨點就從天而降,湖面上飄起一種近似於口哨的聲音。娜迪亞和達莎披上浴巾,招呼我搬家。我們拿起地上的家當,一起搬到一棵大松樹下。天上仍有太陽,雨點在陽光下滴滴分明。

現在,我坐在了兩個身穿比基尼的俄國女人中間,她們輪流為我倒酒,自己也一杯一杯地幹掉。雖然她們嫌棄這裡的男人都是酒鬼,可她們自己好像也挺能喝。

“你喝起酒來就像俄國人。”娜迪亞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想知道,你的教養是不是像歐洲人?”

“我的教養像中國人。”

“中國人從來不喝醉。”

“是嗎?”

“我們這麼聽說的。”

“中國男人為什麼都戴眼鏡?”達莎問。

“因為他們工作太辛苦。”我說。

“這裡的男人不工作,只會喝伏特加。”

“喝完伏特加就打老婆。”

“中國男人會打老婆嗎?”

“不會。”我說,“一般不會。”

她們點點頭:“我們喜歡中國人。”

一瓶2升的啤酒很快喝完了,我覺得到了告辭的時候。不過娜迪亞表示,我們應該換一個地方繼續。小鎮上有一家專門吃伊塞克湖魚的餐廳,味道棒極了。作為遊客,我難道不應該去嚐嚐?

見我一臉猶豫,娜迪亞又說:“我們都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我們不要錢。”

我看著她們抖落浴巾上的沙子和松枝,塞進鼓鼓囊囊的揹包。娜迪亞套上一件奶油色帽衫,達莎穿上一件白色T恤,上面印著“我愛布魯克林”。我們把酒瓶扔進垃圾桶,沿著一條土路,穿過一片平房。雨已經停了,陽光照著洗刷一新的鐵皮門,空氣中泛著泥土的氣息。

我們走到公路上,達莎招手攔車。一輛日本淘汰的二手皇冠停了下來。不是出租車,是順便賺點錢的黑車。司機是一個年輕的吉爾吉斯男人,達莎用俄語跟他說:“去鎮上的那家魚餐廳。”

我們掠過一片荒地,掠過銀色的列寧像。娜迪亞和達莎在後面商量著什麼,然後我感到後背被戳了一下。

“我們想先回家換一下泳衣。”

“請便。”

在空曠的公路上,皇冠來了個故作瀟灑的急轉身,就像三流警匪片裡那樣,輪胎髮出“吱吱”的摩擦聲。窗外的景色倒帶般地重現。我們又一次掠過銀色的列寧像和荒地,然後越開越遠,越開越偏。我有點警覺地看著皇冠車拐進一個破敗的蘇聯小區。

那裡有兩棟灰色的筒子樓,牆皮已經開裂。前面有一個小小的花壇,但明顯只是擺設。花壇的水泥臺碎了,裡面長滿雜草。花壇旁邊還有一個“兒童遊樂園”:掉漆的鐵滑梯、簡易的蹺蹺板。除此之外,周圍空空蕩蕩。

娜迪亞和達莎讓我在車裡稍坐,說她們去去就回。她們下了車,朝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單元門走去。黃昏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花壇和滑梯投下長長的陰影,周圍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娜迪亞和達莎說的沒錯:她們“滯留”在了這裡。

看著她們的背影,年輕的吉爾吉斯司機突然用英語對我說:“你帶她們吃點好的,她們什麼都肯幹。”

我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他微笑著,做了個下流手勢。

“多少錢?”

“用不著給錢。”

“哦,”我說,“可我沒有那方面的想法。”然後為了不顯得太過一本正經,又加了一句,“她們不是我的菜。”

“嗯,兩個老女人,”司機很理解似地點點頭,“那個黑髮的好像還行。”

我乾燥地笑了一聲。司機“啪”地擰開車燈,儀表盤的白光突然映在他的側臉上。他不耐煩地看了一下手機,放下車窗。

2

終於,娜迪亞和達莎從單元門裡走了出來,好像話劇幕間休息後再度登場的演員,帶著一臉興奮。她們重新化了妝,有一種大都市裡出門過夜生活的隆重感。路上,司機和她們若無其事地聊天,而她們當然不知道司機跟我說了什麼。我們再次駛過荒地,列寧像,然後經過一座紀念衛國戰爭的公園。鎮上路燈昏黃,一切都已經融入低垂的暮色。

鎮中心十分蕭條,要去的餐廳有一種鄉村客棧的味道。院裡的葡萄架上墜著五顏六色的小燈泡,閃爍著。一個長得像中國人的吉爾吉斯女招待,把我們引上二樓的露臺。菜單照例只有俄文,我就讓娜迪亞和達莎點菜。

“吉爾吉斯斯坦牌的白蘭地,非常好。”娜迪亞說。

“比伏特加還好?”

“伏特加不好,白蘭地好。”

我說好。

娜迪亞高興地點了一壺白蘭地。

“我們都是正經人家的姑娘,不是為了錢。”她說。

賬單過來後,我買了單。看到我買單,她們似乎放下心來。過了會兒,娜迪亞又把長得像中國人的吉爾吉斯女招待叫過來,語速飛快地“交代”了半天,女招待心領神會地點著頭。我們又點了一輪菜,加了三壺白蘭地。

院子裡,一個小型樂隊開始演奏俄羅斯的流行歌曲。達莎讓我點首歌,我想了想說,柳拜(Lube)。很快,《輕輕呼喚我的名字》(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響了起來。小鎮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山峰的背影沉默而巨大。這首歌原本是寫給衛國戰爭中死去的無名戰士,此刻聽起來卻如同喬爾蓬阿塔的輓歌。

娜迪亞和達莎的臉上帶著醉意。她們說,這是鎮上最好的餐廳,但她們已經很久沒來了。蘇聯時代,這裡有很多度假的外國人,現在沒人來了。

“沒有外國人,沒有中國人,只有吉爾吉斯人。”

“俄羅斯人呢?”

“我們不喜歡俄羅斯人,”娜迪亞做了個手勢,“那些人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我暗自想:她們“滯留”在了這裡。

此時,酒足飯飽的食客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走到庭院裡,隨著音樂扭動腰肢。飯點一過,這家餐廳就變身為了舞廳。《Papito Chocolata》響了起來。這是一首羅馬尼亞女歌手唱的西班牙語歌,卻莫名地流行於整個中亞。我在街上、車上、餐館裡不止一次地聽到過。

半醉的娜迪亞和達莎在我面前跳起舞來,不僅動作投入,還含情脈脈地對我唱著:“寶貝,寶貝,寶貝,把你的靈魂交給我!”彷彿有一臺攝影機正對著她們,而她們是真正的明星。然而白蘭地沒讓我喝醉,反而更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我多少體會到一絲荒謬。

像中國人的吉爾吉斯女招待走過來,把賬單遞給我。我看了一眼:一個很大的數字——有點過大了。我突然想起剛才娜迪亞和女招待的一番“交代”。那些當時不甚明瞭的俄語單詞,現在逐漸串了起來:這是一個局,她倆還是決定從我身上撈一筆——雖然也就是200塊錢,還要和吉爾吉斯女招待分。

我並沒有生氣,反而有一種水落石出的輕鬆感。等娜迪亞和達莎重新坐下來,我告訴她們賬單有問題。是嗎?她們看了一眼,說沒問題。我要來一支筆,把不該付賬的部分圈了出來。她們大概也奇怪,原來我能看懂賬單上的俄文。

出了餐廳,我們走在黑乎乎的小鎮上,兩側是傘一樣的白楊樹。娜迪亞說:“再給我們買兩瓶啤酒。”在一個小超市裡,她們每人拿了兩瓶百威,終於感到不虛此行。

“我們喜歡中國男人!”她們醉著說,“我們不為了錢。”

我攔下一輛黑車,看她們坐進去。司機等著我也上來。我對他揮了下手說:“你們先走。”

3

離開喬爾蓬阿塔,我去天山深處徒步了幾日。等我一身疲憊地回到人間,我打聽到伊塞克湖南岸有一家蘇聯時代的療養院。療養院沒有正式名字,當地人籠統稱之為“軍事療養院”。第一位進入太空的宇航員尤里·加加林(Yuri Gagarin),從太空返回地球后,在那裡療養過數月。我決定去那裡休息幾天,緩解疲勞。

小巴把我扔在塔姆加(Tamga)的鎮中心。白晃晃的日光下,這裡宛如馬爾克斯筆下的星期二午後的小鎮:無精打采的商店、破敗的蘇聯筒子樓。我沿著一條破碎的柏油路,走到小鎮的邊緣地帶——療養院就在這裡。

初看上去,療養院像個家屬大院,沒有任何標識。藍色的鐵門旁有一間傳達室,窗臺上養著幾盆鮮花。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戶,一個正在看報的大媽抬起頭,又低下一去點,從老花鏡上方看了看我。她搖晃著身子從傳達室裡走出來。我問她這裡是不是軍事療養院。她說沒錯。於是我拖著行李往裡走。

道路兩側種著高高的楊樹,松柏掩映的小花園裡,有一尊蘇聯軍官的雕像。走在林蔭道上,很像走在大學校園裡,只是沒有校園那麼熱鬧。我走了一段,依然沒看到辦理入住的地方。

一輛豐田帕傑羅開過來,司機搖下玻璃問我是否需要幫助。從車牌看,他是從哈薩克斯坦開過來的,車上還坐著一個金髮的俄羅斯姑娘。他告訴我,往前走,再向左轉,就是辦理入住的地方。我向他表示感謝。

那棟房子看起來像是1970年代的大學宿舍樓,沒有前臺,只有宿管樓長的辦公室。樓長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吉爾吉斯大媽,戴著頭巾,鷹鉤鼻,看上去倒是頗為和善。她打開一個大本子,讓我登記,然後又把我的名字寫在一塊黑板上。我在這裡住兩晚,房費每晚100塊,還包含三餐——蘇聯時代的價格。

登記完畢,樓長帶我爬到四樓,穿過一道長長的走廊。走廊中間鋪著狹長的地毯,但空蕩蕩的,又沒有開燈,好像整層只有我一人居住。房間相當斯巴達風格,只有兩張單人床和一張寫字檯。椅子倒扣在寫字檯的桌面上,亦如暑假裡的教室。牆上鋪著繪有百合花的淡綠色壁紙,窗戶足有一面牆那麼寬。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風中抖動的楊樹葉和遠方的伊塞克湖。

我問樓長洗手間在哪裡。她指著走廊告訴我,廁所在這層走廊的盡頭,而淋浴房在下一層——這更讓我想到了大學宿舍。樓長走後,我推開窗戶,讓湖上的涼風吹進來。一隻松鼠從窗臺上跑過去,跳到對面的楊樹上。藍色的伊塞克湖像一片靜靜的大海。我開燈試了試,不出所料,燈泡是壞的。收拾停當後,我就下樓去找樓長報修。樓長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那是一臺古老的撥盤電話——撥了個號碼,然後告訴我電工師傅一會兒就來。

“坐!坐!”她指著牆邊的老式沙發說。

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可是等了半小時也沒有師傅出現。抬頭一看,連樓長也已經不知去向。我找了一圈,沒看到人影。於是,我走出公寓樓,四處轉悠。

我發現,這樣的公寓樓附近有好幾座,風格略有不同,但都是四層樓高。有的陽臺上晾著衣服,顯然是自己手洗的——這地方想必沒有客房服務。道路的盡頭有一座半荒廢狀態的體育館,周圍亂生著雜草。體育館當年應該是一個氣派的建築,依舊保留著蘇聯風格的巨型浮雕,以半抽象的形式,描繪了為國爭光的體育健兒。從建築的大小來看,裡面應該包含了游泳館、羽毛球館和籃球館,只是如今卻任其荒廢在那裡。就像曾經風光無限的商界精英,不幸老後破產,晚景淒涼。

我正在暗自感嘆,突然聽到遠處有人喊我:“尿!尿!(你好!你好!)”

原來是樓長和電工師傅出來找我了。我看到他們站在公寓樓右側的十字路口,正向我揮手致意。我快步走過去,電工師傅興奮地和我握了握手。他穿著灰色工裝揹帶褲,帶一頂卡其色鴨舌帽,留著兩撇小鬍子,簡直就是從勃列日涅夫時代的蘇聯電影中走出來的。

上樓時,我和電工師傅簡單地聊了兩句。他對我格外熱情,表示還沒見過中國人來這裡。進門後,他擰下舊燈泡,換上新燈泡,然後“啪”地一聲按下開關——燈泡亮了。我們又親切地握了一番手,電工師傅這才哼著小曲,下樓去了。

我原以為這裡沒什麼人氣,沒想到人們只是去伊塞克湖游泳了(每天有定時往返的班車)。現在,穿著泳衣,扛著泳圈的人們,開始陸續回到公寓。一群十來歲的男孩擠在大廳裡看電視,吃雪糕;一個穿著黑色連體泳衣的俄國大媽,海豹一樣地站到體重秤上;二層全是葉卡捷琳堡柔道學校的小學生,而教練是一個滿臉胡茬的高加索男人,他不時大聲呵斥著那些在走廊上打鬧的孩子。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看電視的樓長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看比賽的俄羅斯男孩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療養的孩子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柔道學校的孩子


在一樓大廳裡,我遇見了療養院的院長。他是吉爾吉斯人,40來歲,光頭,穿著牛仔褲和棉布夾克衫。我在登記入住時見過他。他走過來,問我住得可好。我說,相當不錯。

“聽說尤里·加加林在這裡住過?”我問。

“是的,很多蘇聯宇航員、作家都在這裡療養過。”院長開始自豪地掰著手指頭,說出那些蘇聯時代大名鼎鼎的名字,就像在一片無人問津的海灘上,撿起那些漂亮的貝殼。

院長告訴我,蘇聯時代療養院遍佈各地——從遠東到黑海,從中亞到高加索。大體來說,療養院的宗旨是讓人們在一個氣候溫暖的地方,過一段舒適的日子。舒適性是建立在規律性上的。比如,進入療養院後,吃飯、運動、治療(“我們有很多特色項目,比如按摩、電擊等”)都有固定的時間。一旦住進這裡,你就必須按照這個時間表作息。此外,療養院的收費並不昂貴。在蘇聯時代(“包括今天”),這是普通工人階級也能負擔得起的享受。

“人們習慣每年夏天來療養院住上一段時間,這是我們的傳統。”院長說。

“我在谷歌地圖上沒有看到這家療養院,人們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這是一家歷史悠久的療養院了,人人都知道。”院長回答,“我們還有一個小博物館,我帶你去看看!”

我們避開游泳歸來的人流,沿著林蔭路,穿過一個小公園,來到一座小禮堂前。禮堂的一層是劇場,二層是一個空曠的大廳,鑲有社會主義風格的壁畫。院長說,蘇聯時代,這裡是舉辦舞會的地方。

博物館就位於舞廳隔壁,上著鎖。院長打電話叫人開了門。櫥窗裡塵封著療養院的歷史:它建於“二戰”結束後不久,修建者是日本關東軍的戰俘。在荒僻的伊塞克湖畔,戰俘們清理出土地,一磚一瓦地建起這座療養院。我想起塔什干的納沃伊芭蕾歌劇院也是日本戰俘修建的。在那裡,我還看過一場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

櫥窗裡有日本戰俘的黑白照片,也有蘇聯解體後他們再次回到這裡的彩色留影。兩組照片之間相隔將近半個世紀,彷彿時光一閃而過,省略了過程。年輕的戰俘變成了耄耋老人,而當年俘虜他們的帝國也已經化為碎片。櫥窗裡還有一本日文書——《日本戰俘的足跡》。作者探訪了那些日本戰俘所修的建築:它們遍佈在蘇聯帝國的各個角落。

在療養院,每頓飯的就餐時間是固定的,且只有一個小時。從禮堂出來,人們正紛紛走向餐廳。餐廳裡坐滿等待開飯的人,四人一桌,落單的會被安排與其他人拼桌。枝形吊燈灑下黃色光暈,透過白色的薄紗窗簾,可以看到外面搖曳的樹影。我感到一種蘇聯時代的夢幻。

這裡與其說是餐廳,毋寧說更接近於食堂。既不是自助餐,也不能單點,更沒有酒水。所有人的餐食都是一樣的,就像那些服務員臉上的表情,具有社會主義的統一與公平。

我與一對阿拉木圖來的情侶一桌。男孩很瘦,有長長的睫毛,臉上稚氣未脫。女孩微胖,正處在留長髮的尷尬階段。她告訴我,父母年輕時經常來這裡,如今輪到了他們。

晚餐只有土豆酸黃瓜湯、加了芝士的意麵和兩塊小圓麵包。哈薩克情侶吃了兩口就不動了,大概覺得味道不好。我倒是都吃完了,最後只剩下小圓麵包。我猜那可能是甜點。

我拿起一個小圓麵包,掰開。

“沒餡兒,”哈薩克女孩說,臉上帶著一絲悽楚的微笑。

我點點頭,但還是把麵包塞進嘴裡。“這裡晚上一般做什麼?”

“在房間裡喝伏特加,”女孩說,“這是俄國人的傳統。”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喝啤酒,看契訶夫的《第六病室》。夜色中的伊塞克湖像一塊深藍色的布。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療養院的大廳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療養院的走廊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療養院的房間


伊塞克湖,尋找蘇聯時代的回聲

療養院的食堂


4

我被一隻蜜蜂吵醒時,天已經大亮。蜜蜂是被牆紙上的百合花吸引來的,正一個勁兒往牆上撞。餐廳裡,那些昨夜痛飲伏特加的男人沒有出現。來吃早餐的多為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互相攀談著,很多就是在這裡剛剛相識。哈薩克情侶沒來,也許他們昨晚喝多了。

早餐後,一個亞洲臉的女人走上來,向我問好。她和丈夫、兒子一起來這裡度假。她說她昨天就注意到了我,一直在猜測我從哪裡來,現在終於忍不住上來求證。我很快發現,這種好奇心是職業性的。她告訴我,她叫阿謝麗,職業是塔羅牌算命師。

她的臉盤很大,帶著近視眼鏡,穿著淡綠色的裙子,梳著長長的辮子,臉上有種塔羅牌算命師的古靈精怪。

“我正在學習風水,非常有趣。”她說。

“風水在這裡很流行嗎?”

“吉爾吉斯人相信風水。”

我們交談時,阿謝麗的丈夫始終讚許地望著妻子。他叫安德烈,是一個光頭壯漢,穿著綠格子襯衫。阿謝麗說,安德烈是莫斯科人,但他們住在比什凱克。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的兒子完全沒有混血特徵,而是百分之百的亞洲臉。和阿謝麗一樣,他的視力不佳,總是眯著眼睛,睨視一切。他穿著一件印有日文的T恤。

“我們的兒子正在學習日語,”阿謝麗告訴我。安德烈讚許地望向兒子。

我仔細看了看那件T恤,上面寫著“人間失格”,意為“失去做人的資格”。

居然有這樣的T恤,我心想。

一個醉醺醺的吉爾吉斯人走過來,熱情洋溢地和安德烈寒暄起來。當他聽說我是中國人後,馬上說他兒子上週剛從北京培訓回來,“充滿了美好印象”。他不停地與我和安德烈握手,因為酒醉而吐字不清。等他走了,安德烈告訴我,這人是他們在街上僱的司機,明天送他們回比什凱克。

“我們不知道他是酒鬼。”阿謝麗沉著臉說。

“這個雞巴。”安德烈附和地搖頭。

阿謝麗問我:“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也是明天。”

“我們可以一走,分攤車費。”

“沒問題。”

阿謝麗笑了。一個女巫般的笑容。

晚上,我去禮堂看了一場演出。阿謝麗一家也在,但我沒有驚動他們。演出開始後,先是四個穿著長裙的俄國大媽合唱。接著,幕布抖動著合上。再打開時,佈景變成了街心公園。一群蘇聯打扮的青年男女坐在樹下,有的看書,有的喝酒,有的抱著吉他。他們素不相識,但看起來都是單身——這是他們來公園的原因。抱吉他的青年坐到看書姑娘對面,撥弄琴絃,唱起歌來。看書姑娘顯得很生氣,用歌聲回敬對方。接著,圍觀群眾紛紛加入唱歌的行列,連醉漢也手舞足蹈。禮堂裡,很多觀眾小聲跟唱著,彷彿時光斗轉,一如當年——這些歌曲都是蘇聯時代的老歌。

我走出禮堂時,夜色中的療養院像被石灰洗過一樣白花花的。公寓樓前的松樹下,竟然真有一群男女在喝酒彈琴,唱著老歌,彷彿就是演出的翻版。我感到,這家療養院的一切都定格在了蘇聯時代,在平行世界中兀自運行不止。

第二天午後,我和塔羅牌夫婦一起返回比什凱克。司機是清醒的,但安德烈買了啤酒。夫婦兩人在車裡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而“人間失格”的兒子憤世嫉俗地望著窗外。

路上,阿謝麗說,她開了一家店鋪,賣一些“具有宇宙生命能量”的首飾。她極力要我關注這家店鋪的社交賬戶,因為她說,“我們不想失去你”。

我問他們為什麼來這裡度假。阿謝麗說,他們本想去海南,但那裡過於昂貴,所以才來這裡。“如果我是你,我會去海南,而不是這裡。”阿謝麗說。

窗外突然下起大雨,雨和霧瀰漫在楚河河谷,需要關上車窗以抵擋寒氣。我們經過荒涼的托克馬克,小餐館和汽修行顯得十分破敗。在離比什凱克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塔羅牌夫婦要求下車。路邊一無所有,只有破爛的棚戶房和瘋長的雜草。

阿謝麗說:“我們就住在這裡。”

安德烈讚許地點點頭。

他們的兒子眯著眼,睨視著我。

我們握了握手,然後他們消失在比什凱克郊外的雨中。

—— 完 ——


題圖為療養院裡的演出,唱的都是蘇聯歌曲。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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