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說,廢名的價值被認識,還得二十年 “廢名熱”這次會是真的嗎?

“廢名的價值的被認識,他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真正被肯定,恐怕還得再過二十年。”1996年3月,汪曾祺先生在《廢名短篇小說集》的序言中,這樣寫道。

汪曾祺先生承認:“我把廢名的小說反覆看了幾遍,就覺得力不從心,無從下筆,我對廢名的小說並沒有真的看懂。”與此同時,他又認為寫序是“義不容辭的事”。

一方面,在文脈傳承上,廢名與汪曾祺同屬京派。自周作人開山後,廢名是第二代領軍作家,而汪老的恩師沈從文則是第四代領軍作家。京派因強調“純正的文學趣味”,一度被邊緣化,但它的創作成績卻被歷史所銘記。

另一方面,汪曾祺先生的寫作有近似廢名處。沈從文曾評價廢名的作品“充滿了一切農村寂靜的美”,一改“五四”後作家一提起鄉村,必然是“冷酷、野蠻、原始、落後”的成見。廢名創作中遙望農業文明的那份“淡淡的哀愁”,在汪老的《受戒》《大淖記事》等名篇中,亦能相近似的況味。

遺憾的是,自汪曾祺先生的斷言到今天,22年已過,廢名仍是公眾眼中的陌生人。

200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推出《廢名文集》,但只在非常小的讀者圈中產生了“廢名熱”。

今年以來,廢名的《如切如磋》《我認得人類的寂寞》《談新詩》《竹林的故事》《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莫須有先生傳》《少時讀書》等先後出版。考慮到廢名一生創作極少、長期被忽視,則2018年堪稱是“廢名年”。

這,或與版權到期相關,或與讀者心態轉變相關。

汪曾祺说,废名的价值被认识,还得二十年 “废名热”这次会是真的吗?

廢名

他的寫作總在跳來跳去

廢名本名馮文柄,湖北黃梅人,6歲時因患“老鼠瘡”(即淋巴結核),幾乎喪命,甚至連祖父都嫌棄他。病癒後,廢名的脖子上留下明顯的傷痕。廢名自小便覺得自己“彷彿是多餘的一個小孩子似的”。

少年時代的廢名多病,“五年的中學光陰,三年半是病,最後的夏秋兩季,完全住在家”,他的恩師周作人曾說:“廢名之貌奇古,其額如螳螂,聲音蒼啞,初見者每不知其云何。”

廢名後考入北京大學,卻以全班倒數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畢業後三年都沒能找到工作。1926年6月,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廢名,他寫道:“從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起一名字,就叫做廢名。我在這四年以內真是蛻了不少的殼,最近一年尤其蛻堗(同突)古怪。”

為得到每月工資僅二三十元的教職,廢名去求周作人,可見了周,因“座上有人”,竟不敢說出口。

在周作人幫助下,廢名在北大當了講師,據他的學生高翔回憶,廢名在講臺上常自問自答,旁若無人,令聽者每每不知所云。廢名因此被稱為北大“三大魔”之一(另兩人為錢玄同、傅斯年)。

獨特的經歷造就獨特的性格。廢名不僅人怪,下筆亦怪,比如他的代表作《理髮店》:

理髮店的胰子沫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魚相忘於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類的理解

劃得許多痕跡

牆上下等的無線電開了

是靈魂之吐沫

廢名想寫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卻刻意套入“相濡以沫”的典故,以彰顯胰子沫、剃刀、無線電等構成的世界的荒誕,舞臺上擠滿了物質,靈魂被渴死在邊緣。

詩的立意甚高,讀來卻突兀,因廢名寫法獨特,即“文生情,情生文”。

從“理髮店的胰子沫”,廢名聯想到宇宙,又從宇宙聯想到“相忘於江湖”,又突然回到寫實——“剃刀”,再由“剃刀”聯想到“人類的理解”和劃出來的痕跡。最後,他又回到寫實——“無線電”,由它聯想到“相濡以沫”。幸好,“相濡以沫”與“相忘於江湖”是同一個典故,似有呼應,於是就算寫完了這首詩。

廢名東西難懂,他總是從一個意象跳到另一個意象。讀廢名的作品,猶如在意象的森林中尋路,可最後會發現,廢名自己也忘了在說什麼。

汪曾祺说,废名的价值被认识,还得二十年 “废名热”这次会是真的吗?

《竹林的故事》

廢名

周作人一語道破

詩有韻律、辭藻的偽裝,尚能矇混過關,在小說中,這種寫法的缺點更鮮明。以廢名的代表作《莫須有先生傳》為例:

“……但是我喜歡擔任我自己的命運,簡直有點自傲,我做我自己皇帝……”

老太婆只聽了“皇帝”二字,嘆氣道:“唉,皇帝早已轟走了,可憐見的,給你們一個姓馮的轟走了,我們這裡的人大家都恨他。”

“我並不姓馮,———我看你的樣子,你一定是一個旗人。”

“是旗人又怎麼的?我才瞧不起你們漢裝哩!多好看,一雙小腳!”

本是談個性,卻莫名其妙地引到“小腳”上,靠這種“你談前門樓子,我談胯骨軸子”式的誤會,居然串接成彼此相通的小說。固然可以說,這體現出“人與人是無法溝通的”“世界本來就是由誤會組成的”等,可對於讀者來說,未免太枯燥。

也許正是為了消除枯燥感,廢名特別強調語言美,他小說的每個細節均是精雕細刻。雖然整體難懂,細節卻清晰、乾淨,幾乎看不到長句,很少用形容詞。

比如《光年》中的描寫:

窗小而高,墻外是園,光線同湖水一般,綠青青的。陰鬱的病態過久了罷,見了白得刺目的太陽,虛弱的心頓時乾枯起來,猶之臨了同世人應酬,急的想找個窟眼躲藏。

寥寥幾筆,意在言外,可將如此精彩的細節串聯起來的,卻是低級誤會。

之所以這麼寫,廢名自有主張,他稱最喜庾信的詩句:“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認為:“讀者讀著就愛好這個形象,為庾信的文章所吸引了。”

對此,周作人有非常精彩的評價:“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約總是向東去朝宗於海,他流過的地方,凡什麼汊港彎曲,總得灌注瀠洄一番,有什麼岩石水草,總要披拂撫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腦,但除去了這些也就別無行程了。”

周作人未必贊成這種有形式、無內容的寫作方法,因此批評廢名後期從平淡走向“簡潔或奇闢生辣”,讓廢名大為失望。

對於廢名,同時代作家往往評價偏低。

魯迅批評廢名是:“過於珍惜他有限的哀愁……只見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魯迅也是廢名的老師,廢名在北大求學時,曾給魯迅編輯的《莽原》和《國民新報副刊》投稿,均未能發表。

沈從文則批評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傳》是:“此種作品,除卻供個人寫作的懌悅,以及二三同好者病的嗜好,在這工作意義上,不過是一種糟蹋了作者精力的工作罷了。”

然而,同時代學者對廢名卻往往評價偏高。

朱光潛稱讚說:“廢名的詩不容易懂,但是懂得之後,你也許要驚歎它真好。”

葉公超的說法則有些故弄玄虛:“廢名,他的人物,往往是在他觀察過社會、人生之後,以自己對人生、對文化的感受,綜合塑造出來的;是他個人意象中的人物,對他而言,比我們一般人眼中的人更為真實。”

作家與學者評價的截然不同,或有兩層原因:

其一,當時作家多將自己定位為引領時代的人,而廢名的創作遠離時代。廢名非常反感成為“多數派”,他說:“新文化應該是什麼?我想那應該是一個科學態度,也就是一個反八股態度。統觀中國,無論哪一家派,骨子裡頭還正是一套八股。”

其二,廢名的創作能喚起學者們的文化記憶,那是幾千年寫作傳統積累而成,正如周作人所說,自己也不知道廢名創作屬於哪一派,但“我喜歡讀他(指廢名),這就是表示我覺得他好”。

“五四”後的作家們文化記憶則相對淡漠。因為在向西方文學學習的過程中,沒能深入瞭解其背後的文化背景、寫作傳統等,只能從“內容為王”的角度進入,不自覺地形成了對形式的偏見。

如果只從內容角度看廢名,註定會大失所望。廢名自認為是哲學家,努力將儒、道、釋熔於一爐,以達成所謂的“道”,可他缺乏定義意識,他的“道”其實是一些粗淺、低級的類比和誤會,看上去很玄,其實邏輯不通、意思不大。對於求“新思想”的作家們來說,廢名不啻是一劑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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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得人類的寂寞》

廢名

他是“元白之路”最後的抵抗者

學者喜愛廢名,因為在他的寫作釋放了一個被“五四”遮蔽的傳統。

中國文學有漫長的白話傳統,即使是文言創作,也不乏“明白如話”的佳作,白話與文言未必截然對立。然而,胡適等人卻將白話文學預設為一次革命,並以“元白”(元稹、白居易)遺風確認其合法性,即“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

“元白”能否代表中國白話傳統的正統,本身就大可爭議,用他們來取代整個中國文學史,更屬誇張。強調“為時”“為事”,是為應對中唐後國力衰落、社會崩潰,而提出的臨時性主張,怎能視為創作的尺度?

元白之法的最大缺點在於:它預設了一個更高的“內容”,只需配上大眾能聽懂的“形式”,即為佳作。這不僅割裂了內容與形式的關係,模糊了創作與宣傳的界限,且必然帶來一種高高在上的幻覺,作家以能向低級讀者灌輸“更高級的內容”為榮。

所以,廢名刻意偏離胡適開創的“元白之路”,試圖用白話復興“溫李之路”(溫庭筠、李商隱),他提出,西洋詩歌都是單獨意象的堆砌,而溫李則是整體意象,即不能執著於單獨意象去理解詩。

事實是,李商隱很多詩的意象也是隨起隨落,如“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從感覺不爽跳到打車,又從打車跳到古原,又從古原跳到黃昏。乍讀覺得句句是廢話,無非“人生苦短”四字,可這四字卻怎麼也概括不了這首詩。

文學一定要有一個超然於其上的內容嗎?形式本身是否只是工具?文學的自性是什麼?我們是為了快樂還是為了智慧而讀文學?或者,只有我們搞明白了這些問題,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廢名在寫什麼,才能被他的文字打動。

元白之路太俗,溫李之路太澀,爭論孰為正脈毫無意義,二者都是前輩們偉大創造的組成部分。只是在今天,知元白者多,懂溫李者少。

廢名被忽略,也算不奇怪。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8年10月23日 星期二 《北京青年報》B1版

汪曾祺说,废名的价值被认识,还得二十年 “废名热”这次会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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