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灌觀棋
文丨王躍文
單說下灌村無人知曉，單說李郃亦叫人茫然。只好這麼說：早在唐代，蒼梧之野，九疑山下，舜陵所在，出了個有名的狀元。
這位狀元郎發明了一種流傳千古的遊戲，叫做麻將。
狀元叫李郃，李村叫下灌，下灌在寧遠，寧遠在湘南。
歷史有時候會很荒誕，前人的許多輝煌事功叫人淡忘，留下來的也許只是他的小技一端。比方顏真卿身老古稀而慷慨殉國，但後人記得的卻只是他的書法。顏真卿有名的《爭座位帖》為的是抗辯權奸，沒想過要為後人留下行草精品。顏真卿一生忠勇豪義，寫字不過小技耳。
九疑山下有個玉琯崖，上有歷代名家書法的摩崖石刻。其上即刻有李郃事略，拜謁者都會摸摸李郃名字，祈求自己好牌運。麻將本是遊戲，摸摸李郃的名字也只是遊戲。然李郃在世頂天立地，絕非遊戲之輩。《舊唐書》有載：唐朝後期，宦官攬權，外脅群臣，內控皇帝。唐文宗即位後開科取士，應試者多平庸趨時之論，惟湖北進士劉蕡慷慨陳詞，直詆宦官亂政之弊。考官們雖敬服劉蕡膽識，但因懾於宦官淫威而不敢給劉蕡授官。湖南進士李郃得官後十分慚愧，說：“劉蕡不第，我輩登科，實厚顏矣！” 他向文宗上了《讓第劉蕡疏》，為劉蕡大抱不平，寧願把自己功名讓給劉蕡。自古官場上耿直剛烈的人，往往也是天真得有些幼稚的人。為了一介書生劉蕡，得罪眾多弄權老手，這筆虧本生意皇帝老子是不會做的。李郃因這本讓第疏得罪了宦官，一輩子仕途都不大順暢。
下灌是塊寶地，兩河過村，無聲而流，一曰灌溪，一曰冷江。水過之處，田土膏腴，自古稻菽滿倉，鴨嫩雞肥。冷江河上有座古舊的風雨橋，橋上拱著黑瓦簷廊，簷廊兩旁有半人高的欄杆。欄杆邊原是可坐人的，作凳的木板惜已無存，只餘一道道可搭木板的橫木枋。老鄉說，過去這橋上，行人呀，馬車呀，走都走不通！老鄉說的過去，已經很久遠了。這裡曾是南下兩廣的商道，車走雷聲，日夜不絕。橋的兩頭盡是街市，商鋪鱗次，酒旗迎風。街巷鋪著光溜溜的青石板，雨天裡滿巷子都是釘鞋的篤篤聲。順著石板路走，遇著個八角亭子，雨天可以避雨，晴天可以躲陰。駐足沒多時，總有人會說起亭子的榮耀，這是宋代為紀念李郃而建造的狀元亭。
往事越千年，李郃仍是下灌村的精魂。自仙人橋往狀元亭那邊走，倘若在橋頭援級而下，可逢一眼方井。方井藏於橋孔之下 ，泉自石出，水清如鏡，冬則薄汽如蒸，夏則冽寒如冰。泉水汩汩微瀾，泉眼貼底，酷似鯢魚，居然遊動。見外鄉客取水解渴，當地人必定會說：這是仙水，我狀元祖宗喝過的！
李家祠堂天井方正，戲臺寬敞。祠堂神位上供奉李家三位顯祖，身著朝服的李郃端坐左首。祖宗神像右邊廂房底下，李氏後人蓬頭跣足，敞懷席地，玩著一種比麻將簡單得多的遊戲。那是一種流行鄉野的古老博弈術，劃地成局，碎石作棋，斷草為子。對弈的只是兩人，觀棋者卻有十幾人，皆散坐地上。此棋城裡人觀之不明章法，鄉野人卻多精此道，心中瞭然。也爭輸贏，卻無賭注，一臉天真，只為遊戲。外人遇著了，恍如看仙人下棋，有渾然忘機之嘆，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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