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闲的心态,无价,不要轻易弄丢了:从张首晟到陶渊明到王维

余闲的心态,无价,不要轻易弄丢了:从张首晟到陶渊明到王维

张首晟自杀了,界定他不是人生赢家。曾经被杨振宁认定迟早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遗憾谢世。压垮他的是投资的大溃败。两年前听过他在国内的演讲,他坐着轮椅,因刚好意外受伤,但其时不会有人怀疑他的活力。侃侃而谈,言之有物。那时他说他的名字叫“首晟”,但是行为不会“守成”,所以可能过于大胆了。如果没有这场投资,他本可以天之骄子一辈子下去。如果不是亏得那么严重,他应该不会学项羽不肯过江东,可惜,他“贫穷”了,这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我们一般不会去指责企业家的贪欲膨胀,但科学家就不能贪欲太多了。因为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前者可以类比为企业家,后者则可对应为科学家。各司其职。二者都想通吃,吃相就是太难看,称为贪欲膨胀。历史上无论是哪个领域,这样的人和实体都没有好下场。

一个好的科学家,很难是好的投资家。好的科学家,要求屏蔽一切杂音干扰,单兵突进,做孤胆英雄,在人为制造一切理想的实验条件后,观察、发现就可以了。几乎完全在理性的范畴内行事,和人性的疯狂无关,和普罗大众心理无关。个人意志很重要,有时候灵机一现就是重要发明,科学家引领潮流。

一个好的投资家,要求倾听一切市场声音,包括噪音,要求完全放弃个人意志,放弃个人干

扰,做到完全无我,随波逐流,观察然后跟随大形势走,做市场汪洋大海里的一叶独木舟。投资家要充分认识到人性的疯狂和非理性,作为市场主体的乌合之众们往往在过度贪婪与过度恐惧之间轮回。

投资家需要自律,科学家不用,科学家要做自己。投资家要了解政策,科学家不需要,物理世界只遵从自然逻辑,跟政治无关。科学家和艺术家只需要有一个长板特别突出就可以了,

其他毛病再大也无关紧要。投资家需要补全方方面面的短板,不能有太大的弱点,包括情绪的,知识的。

这两者对人的要求完全是相悖的,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走。所以,一个优秀的科学家,在投资领域往往会全军覆没,因为在科学领域的成就会放大他们的自信,不敬畏市场。前有牛顿折戟南海泡沫,今有张首晟失意区块链,而巴菲特这种俗人也成不了科学家。根据

生态圈法则,所有物种都是生态系统中的一块拼图,老虎不能长翅膀。

关于“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其实是一个“余闲”的问题,后面还会提到。

对着大英雄的大溃败,我常常喟叹,一个人、一家企业、一个国家,不管TA现在如何强大,总有一种为TA量身定制的死法。大象再大,也有足够大的坑可以埋掉它。

局外人则会说,你可以运用正念心法嘛,就不会想不开被压死了。英文的“Mindfulness”,中文翻译为“正念”。正念练习,是有关如何使用和安放注意力的一种方法。你不需要借助外在的东西,而只需要依靠你自己。你的身体就是你的实验室,通过练习,你能够提升专注力,激发内在的潜能,并且找到和压力相处的方式。

但是这恐怕是一厢情愿。你得有还容许你静静的一个心态,正念才可以解脱你。因为你必须先迈过稀缺这一关。

稀缺初看起来会因为资源有限而使资源得到充分利用,似乎是好事。比如最后一颗巧克力你不会一口吞下,而是细细品味。有一个小朋友手端一盆青枣,每颗吃几口没啃干净就吐了。直到最后盆里都没有了,你猜这小朋友接下来会怎么做。他捡起刚才吐到地上的枣核,细细啃起来了。

因为东西极度有限,于是一分钱掰两半用,看起来精明,这样的斤斤计较,在当时能够带来些许好处,但是如果长时间处在这种捉襟见肘的稀缺心态中,并不是什么好事儿,它会把一个人拖向贫穷,金钱的贫穷,时间的贫穷,智力的贫穷,并在这个恶性循环里不能自拔。

稀缺,不管是金钱上的贫穷,时间上的贫穷,还是智力的贫穷,他首先会出现管窥效应,就好像你通过一根管子看东西,这时候就只能看见管子里面的东西,管子外面有什么你都看不见,我们通常用这个词形容一个人目光短浅狭窄。一旦我们陷入稀缺,我们就更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最需要关注的事儿上面,这么一来,我们往往会忽视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那些能把我们从贫困中拉出来的最重要的事儿。

比如消防队员,大概你可能会以为,消防员大多数殉职都应该是在火灾现场,其实根据统计,出事的消防队员将近80%都是死在了去火场的路上,其中有一些是消防车和其他的车相撞发生了交通事故。但是最多的原因你猜是什么?是他们没有系安全带,在车辆急转弯的时候被甩出车外殉职的。听起来是不是不可思议啊?消防员平时那可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美国的消防员就经常会进入紧急状态。在有火警的时候,消防员会被要求在60秒内穿好裤子、外套、鞋子,并且拿上该拿的东西跳上消防车迅速出发。怎么就把这个简单的系安全带疏忽了呢?这就可以用管窥效应来解释。你看他们在接到火警的时候,就会进入时间稀缺的恐慌状态之中,他们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好准备,而且要在路上制定一些消防策略,研究火场的结构,要计算水龙头数量,还要预估火势大小,这些都会导致一些重要但平常的事情被疏忽了。

管窥效应会改变我们做出决策的方式,比如你平时早上可能习惯性地去跑步,但是这些天工作任务特别多,你可能会觉得跑步也没那么重要了,赶紧把活干完最要紧,少跑一两天也没什么影响。但是从长期来看,对身体的投资是最重要的,这个你肯定知道,但是在稀缺状态下,你就会做出损害长期价值的一个决定。

你说一个陷入财务危机的科学家,他还能淡定做实验吗?而且由于他先前太过成功了,导致他要继续扮演成功人士的POSE,他的痛苦变成自己的了,别人无法分担,可能到出事那一天,外人也没有觉得他需要有人来安慰和分担痛苦。他得了稀缺引起的管窥的魔咒,他无法看到管窥之外的可能了。

稀缺其实就是没有余闲,就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空间。比如你要去旅行,现在你手里有一个箱子,你要把自己需要带的都装进去,洗漱用品、几件衣服、数码设备,还有一些小玩意儿,装完之后你发现还有一些空间,然后你就可以塞进去一些不是那么需要的东西,一些杂志、零食,整个过程都很愉快和迅速。但如果说你的箱子特别小,这个时候就不像前面说的那么舒服了,你就开始权衡,开始比较,边装你就边想,“我是带这个呢,还是不带呢?”反正没装几件东西就塞不下了,为了腾空间,你可能还会把里面的东西全给拿出来,然后再重新放。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试验,直到你把箱子塞得满满的,这个时候你可能会说了,这样看起来好像会更加节约空间了吧?但是你知道这个过程耗费了多少精力和时间吗。而富人就可以任性得多了。穷人为什么感觉生活特别累,就是这种权衡的思维过程太多,花一块钱都得纠结比较一下,花一段时间都要再考虑一下这段时间用在别的地方会不会更有效?这种思维看起来很高效,其实会让一个人产生大量的心智负担,这些负担会消耗注意力、消耗精力,进一步产生管窥效应,让你只注重眼前的事儿,而忽视了真正重要的事情。

所以有余闲在这里就变得特别重要,余闲就是我们剩余下来的、没有利用上的时间和空间。我们拿一家医院发生的事情来说明余闲的重要性。有一家医院每年为手术室不够用这个事儿特别发愁,这个医院有32间手术室,但是每年要接待的手术有3万多次,手术室永远是排得满满当当的,而且他们经常还需要接一些比较突发性的手术。医生们最怕这样的事发生了,因为一旦有一个突发事件,本来排好的日期就得往后推,医院的医生每天做手术,其实都是在补上个礼拜留下的坑,就是没做完的手术。这样的话,整个医院就一直处在一种紧急的稀缺状态,所有人都在赶,你可以想象一下医生长时间加班,他们也是人,他们休息不了,身体首先是扛不住了,工作效率一路下滑,失误率也一路飙升,医院就得为他们这个手术失误付出高昂的补救费用。那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你可能会说,多修几间手术室不就解决了吗?但理论上,你弄再多的手术室也不够用,因为手术的需求永远会比手术室的资源要多得多。

到底怎么办呢?他们就请了一位顾问,帮他们出出主意,这个顾问了解了情况之后就说了一句话,“这个很简单,你不是有32间手术室吗?留一间备用,专门用来应对突发性的手术”。医院的领导听了之后就不干了,我本来这个地儿就不够用,你还非要拿出来一间闲置,这不是浪费吗?这个顾问也没多说什么,就说“你先试试看”。结果医院一试果真有效,手术的接诊率上涨了5%,下午3点以后接待手术的数量下降了将近一半,手术失误率也是大幅下降,效果是立竿见影。

这是为什么呢?这其实就是有余闲带来的好处。因为这个顾问发现,医院的手术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计划之中的,一种是计划之外的,现在计划中的手术已经把手术室全占满了,一旦出现计划之外的就会影响整个手术安排的进程。但是改变这个进度付出的成本医院从来没想过,什么成本?首先你得付经济成本,就是医生的加班费,还有医疗成本。比如说医生要是手术失误导致了医疗事故,医院就得赔。还有就是效率成本,医生每天加班加点地工作,每一次手术都比上一次用的时间更长、效率更差,这种成本算下来就是一笔巨大的账。看完了这些成本之后你就会发现,手术室的稀缺并不是空间的稀缺,而是没有能力用现有的手术室来处理紧急情况,那解决的办法就是留一间出来,这样突发性的手术就不会影响日常的排期。上面咱们提到的所有成本就可以全省了,医院也会从这种稀缺状态里跳出来,可以有条不紊地工作。其实这种状态和负债累累的穷人特别像,穷人的抗风险能力特别低,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进入稀缺状态。比如说每个月的钱都是还上个月欠的债,这么一来,成本其实是巨高无比。

实际上很多系统正常运转都要靠一定的余闲,不知道你见没见过以前的磁带,磁带上面最后会留下一节空白,这样才能保证整段磁带不会被扯断,这个磁带才有更长的寿命;比如洗衣机,你装得太满它也转不动,一定要留一部分的空间它才可以转起来;再比如路上的汽车,如果说道路的占有率超过了85%,堵车的概率是百分之百的,只要这个车多到一定程度就一定会堵车,因为只要有一个司机踩一脚刹车,那后面所有司机都会停下来。所以任何系统留一定的余闲都非常重要,它不是对资源的浪费,而是让系统更加高效运转的保证。

我在读《机长的一万天》时被惊到了。它里面举的实例恰好可以用来证明拥有余闲的重要性。就拿吃饭这件事,书中提到,在日本有规定,机长和副驾驶在空中吃饭的时候,必须吃不同的人准备的不同种类的食物。咱们国内也一样,现在国内的航空公司,基本都会给机组成员提供航空餐,而且机长和其他机组成员的食物也必须是不一样的。除了食物必须是不同种类的之外,吃饭时间也要有间隔,一般要相隔三十分钟以上。为什么要有这种奇怪的规定呢?一位机长的亲身经历能给你答案。他曾经在一次飞法兰克福的航线上吃过一款点心,结果吃完40分钟后,他就出现了中毒反应,呕吐不止,再也无法驾驶飞机。好在因为吃东西要有时间间隔的规定,其他飞行员都没有吃点心,最终航班还是安全抵达了目的地。不能吃同样的食物,不能吃同一个人准备的食物,不能同时吃饭,这些看似奇怪的规定,背后都是为了避免食物中毒,造成飞行员全都无法工作的情况。也就是说它保证了拥有足够的余闲,这也是飞机是目前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的重要原因,全世界每年因为空难死亡的人数大概有三四百人。打个比方,如果有人每天都坐一次飞机,大概要3223年才会遇上一次空难。

上厕所也是一样,虽然两个飞行员不能同时驾驶飞机,但一个人在驾驶的时候,另一个人也是必须在场的。如果其中有人要去卫生间,另一个飞行员必须佩戴好氧气面罩,以免这短短几分钟时间发生危险。

这种保持有一定余闲的做法,其实与《孙子兵法》不谋而合。就是该书所说的兵分正奇,总是要有正有奇,不能冒险地都押正或都押奇,有点儿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意思。就是《孙子兵法》里最著名的那句话: “以正合,以奇胜。”这“奇”不念qí,念jī,数学里奇数偶数的奇,又叫“余奇”,简单地说就是预备队。出奇制胜,就是正兵先打,主帅在指挥所观察,等到关键时候“出奇”——投入预备队——“制胜”,解决战斗。所以姜太公说:“不能分移,不可以语奇。”不懂分兵的,你没法跟他讲什么叫奇兵。

我们做一件事,要“先”设想没做成了我有什么止损措施,我失败了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并为此做出有针对性的安排。而不是相反,一上来就处处基于“这事能成的”的假设来安排,其实要是这事能成的,反而不用那么操心了,运气已经眷顾了你,你已经在成功的路上奔跑,按照《稀缺》一书的理论,你已经拥有了“余闲”,即使偶尔有失误也能马上平衡回来。只有是在失败的路上,因为稀缺,一个小失误都无法自我纠正了,才终于越积越大,每一个小失误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何避免这类想当然会成功的悲剧呢?就是要以失败为假设前提来考虑问题。我们习惯的思维方式是以成功为假设前提,因为我做一件事,是为了把它干成。那我思考、分析、判断、谋划、决策,都是围绕如何能成功,这就跑偏了。《孙子兵法》的出发点则不是这样,他是处处以失败为假设前提,首先假定这事会失败,其思考、分析、判断、谋划、决策,都是围绕避免失败,减少代价,立于不败之地,然后用计、等待,等待一战而定。这一点与《华尔街的幽灵》的著名论断一样:交易是失败者的游戏。

经营也是一样,为什么有的人能专注,坚持,默默无闻,二十年磨一剑,最终成为行业领袖。而另一些人东一头,西一头,今天干这,明天干那,始终过着波澜壮阔的创业人生。其根本都是“思维性格”的差异,前者不一定是特别大智慧,而是一个“失败前提思考者”。你跟他说什么,他都觉得是风险,他首先假设干不成,只有他已经干成的那件事,他才认为能继续干成,最后他就成了集大成。做成了的事重复做,在《机长的一万天》中也有同样的表述:“有成熟方案就不要使用新方案”。

飞行员之间的对话,有两句特别高频,第一句是“手册怎么说的”,第二句是“这个操作有依据吗”。对于飞行员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熟悉所有操作规则,并且熟练到要可以不假思索、立刻执行的程度。人手几大本的各种飞行手册,一定是飞行员登上真正的飞机前,必须熟悉的救命宝典。飞行员在开始学习飞机驾驶的时候,学校的老师一定会反复提醒他们,千万不要自己发明创造,教你怎么样做,你就怎么样做。有些年轻飞行员很不服气,一切都按规矩来,岂不是太死板了?凭什么我有新的操作方法不能尝试呢?于是就有人试图打破规则,自己创新。结果呢?大部分人都会在模拟机上坠机。教官这时会很严肃地告诉他:“如果这是真的,你现在已经死了!”

“让你怎么飞,你就怎么飞”,几乎是所有飞行员在学校里学习的时候都会听到的话,这是因为能够被飞行员手册以及各种规章制度规定下来的,都是经过实践检验、有过经验教训的成熟方案。不按照规定方案驾驶,即使最终结果不错,其实也是重大的冒险。

我给你举个例子。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乘机经历,你满怀期待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眼看就要到目的地了,机舱广播却突然通知,因为目的地天气原因,你坐的这架飞机不能降落了,飞机可能要临时降落到其他机场去。但是事后你可能会发现,当天有一些其他的飞机安全降落了,天气问题好像并不会影响所有的飞机。 这是怎么回事?原因之一,可能和降落等级有关。降落等级与很多因素都挂钩,机场、航空公司、机长都有各自的降落等级。在机场跑道附近,你可能能看到 CAT 这个词,它就是对降落等级的评级。

曾经有一个资历深、技术好的优秀机长,有一次夜航从法兰克福飞回北京。当时是初冬,早上到达时发现北京有雾,能见度低于可以降落的标准,按规定他是不能降落的,但是他凭借自己高超的经验和技术平稳落地了。从结果上来看,安全落地不仅为公司节省了成本,还保障了旅客能够按时到达,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最后的结果就是,他因为这次不按规定降落的行为,被罚停飞五年。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明明结果很好却还要被惩罚呢?这件事情的关键就在于,这个不按成熟方案操作的机长,给系统增加了非常大的危险。航空业的很多规定都是曾经用鲜血为代价换来的,不按规定操作,成功是小概率,而要付出的代价却是不能承受的。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都已经被前人解决过了、吃过亏了,你不需要自己重新发明,只需要有效利用前人的智慧,就能大幅节约时间,保障安全。

但是就有一种人,他是“成功前提思考者”,听到什么都觉得是机会,是大机会,是不能错过的机会,最后他就成了终身创业者,终身创业者的意思是,总是在创业,但总不成功,因为总不成功,才总要去创业。

李嘉诚说:“做任何事情先考虑失败。”这就是兵法智慧的根本。什么叫大师,大师就是知道自己跟别人一样,上手去干,多半是大败亏输,所以特别谨慎。吹嘘自己战无不胜,那不是大师,是大“失”,大失所望。

可以说张首晟就是因为没给自己留一些余闲了,按《孙子兵法》的说法即兵不分奇正,都把兵力投入到正的一面去了,只设想着如果成功的话,如何如何操作成功效果最大,没去分奇,为错误预留缓冲。相信张首晟还是有考虑的,只是余地不大,于是一个反扑(其实这个反扑是太大了)就遭殃了。不错,他是能力够强,且在丹华投资早期的投资表现也不错,可是,他是满带宽没余闲运作,当投资往不利方向发展时,他也会出现捉襟见肘的窘境,而且数字货币这一波大跌太恐怖了,(从2万跌到3千多),所以是连运气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从这个角度来说,稀缺的本质就是没有余闲,余闲可能会让一个人的效率不是那么高,但是它带来的正向收益却是非常高的,它是一种奢侈的心理享受。一种让我们面对生活的琐事不需要权衡,犯了错误也无所谓的奢侈享受,这种享受对一个人的幸福感是至关重要的。就像梭罗说过,一个人的富有程度与他能舍弃之物(而仍无碍于其正常生活)的数量成正比。当张首晟最后到了什么都不能失去时,可能只好失去生命了。

饱暖思淫欲,余闲带宽不足的人,哪里想到淫欲这一层去。但是饱暖之后,他又会在新的境况下面临余闲带宽不足的新问题。你本来一个面包就可以搞定一餐的生活,跃迁到另一个阶层时,你不是说我可以吃多一个面包,而是要山珍野味要更多社交来彰显或者说配得上身份,在那一个层次里,你可能会遇到另一种捉襟见肘。《彼得原理》说在一个组织里一个人会爬到他不能胜任的位置才停止攀升,也就是说在那个位置上,他的带宽用得差不多了,出现捉襟见肘了。所以,老话说的知足常乐,充满了生活的智慧。如果我在现在的位置上不进了反而稍退一步,便可一切应付自如,如鱼得水,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正是这种。

余闲的心态,无价,不要轻易弄丢了:从张首晟到陶渊明到王维

这似乎是鼓励不思进取的消极态度,且人性总会追求向上,这不能阻止。只是唐朝有一位诗人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理想的范本。

他左手抓田园,右手抓官场,两手都抓,两手都硬。争取腰缠万贯的同时,也不放弃诗和远方,终于成为唐代诗人中少有的人生赢家。

想要田园生活过得潇洒,先得在名利场上积累资本。在这点上,唐代诗人王维是个明白人。比如说,他就很不能认同同样被我们认为是田园诗人的陶渊明。

其实,王维的田园诗里经常或明或暗地用到陶渊明的诗歌意象,但对这位写田园诗的前辈,他并没有很大的敬意。

王维很看不惯陶渊明,说陶渊明玩潇洒,不肯束带拜见督邮,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田园了。结果呢?日子穷得过不下去,连吃饭都成问题。陶渊明还好意思写《乞食》这样的诗,说什么“叩门拙言辞”。敲别人家的门开口讨饭,含羞带臊地说不清话,这显然是讨饭讨得太频繁了,没脸再向别人开口了。早知如此的话,当初稍微理智一点,放低一点身段去拜见督邮不好吗?安安心心地做国家干部,捧着铁饭碗吃朝廷俸禄,这不丢人。因为受不得一时的委屈,却换来一辈子的委屈,这是何苦来哉?

与陶渊明不同的是,王维的田园是豪华别墅里的田园,是他自己的。在他看来,只有地位和财富才能保障田园的诗情画意。如果抛开地位、财富来谈田园,那和农民有什么两样呢?

你也许觉得这是一种很虚伪、很变态的田园精神,但盛唐时代是一个锐意进取的时代,努力争取地位和财富,在很多知识分子看来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王维少年得志,大约在二十岁左右就考中了科举。后来他在官场上虽然受过挫折,但大体来说还算顺风顺水。忽然间安史之乱爆发,“渔阳鼙鼓动地来”,唐玄宗悄悄逃出长安,王维没能及时脱身,落在了叛军手里。王维虽然很想在叛军面前保持气节,但他毕竟不是一名勇士。他已经在自己能够承受的限度里做到最好了:他吃了奇怪的药,弄哑了嗓子,弄坏了身体,表示自己实在做不了新朝廷的官,并非不识抬举。

叛军倒也没有很难为他,只是把他带到洛阳,软禁在菩提寺里。就是在这段日子里,他写下了《凝碧池》,正是该诗救了他。

凝碧池是洛阳的一处皇家名胜。当时安禄山在这里大摆庆功宴,让唐玄宗的御用乐队奏乐助兴。一位演奏家突然扔下乐器,向着长安的方向痛哭失声,当即被叛军乱刃分尸。

王维听说了这件事,在诗里默默写下: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落叶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在这里王维毕竟还是接受了伪职,在叛军的朝廷里做官。当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唐王朝彻底清算那些接受过伪职的人,天网恢恢,为何唯独漏掉了王维。

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王维的弟弟既是朝廷要员,又是平叛功臣,甘愿舍弃一切为哥哥赎罪,二是这首《凝碧池》让皇帝看出了王维的耿耿忠心。

王维只是被象征性地降了职,品级从原来的正五品上降到正五品下,没过多久又官复原职,接下来反而升任尚书右丞。这是机要部门里的重要职位,品级是正四品下。这样的升迁,简直是一桩奇迹。

但王维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他虽然躲过一劫,但从此再也没能逃过自责的折磨。与其厚颜上朝面对同僚,倒还不如退归田园,在“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的情调里过一段貌似逍遥的生活。

王维虽然陷在自责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但即便这样,他也不肯真的像陶渊明一样辞官不做。因为一旦丢了官,他的辋川别业就很容易被有权有势的人家霸占。到时候,他会像陶渊明一样每天都为生计发愁,却不会像陶渊明一样用幽默和淡然的态度来化解这样的愁绪。

王维的辋川别业坐落在终南山麓,王维那首著名的《终南别业》描写的就是辋川别业里的闲适生活: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前两句讲这座别墅的由来:因为自己中年开始信佛,所以晚年就把家安置在终南山麓这个清净的地方。

诗句里说的“好道”,和道家、道教都没关系,这里的“道”指的是佛教。佛教在东汉时代传入中国,当时的人们并没有今天的宗教概念,很多人并不把佛教当成宗教,而是当成一种方术。

方术也叫道术,所以凡是修炼方术都叫修道,修道的人都叫道人。佛教徒会把佛教叫作“释道”,顾名思义,就是释迦牟尼这个系统里的道术。

再看下边两句:“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有兴致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在别墅里闲逛。当然,这不是指今天的别墅,而是一个庞大的庄园。王维专门打造的景点就有大约二十个,所以他逛自家的别墅就像逛一座森林公园。

那些赏心悦目的妙处,只有自己会然于心,其他人既不会欣赏得来,自己也没法和他们分享感受。到底有何妙境呢?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王维诗歌里的千古名句。从字面上看完全是在平铺直叙,没有任何归纳总结,没有发表任何心得感受。

诗人不过是说自己沿着水边,漫无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觉走到水流的尽头,无路可走了。但自己反正也没有怀着任何目的,没有路就没有路吧,顺势坐下来,看云雾从山间升腾。

从字面上看,我们能感受到诗人很随意,很悠闲的心态,但总感觉诗句里还有更深的意思。

水穷处正是云起时,一条路的终点也许正是另一条路的开始。具体到王维身上,官场晋身之路也许堵死了,但人生并没有被堵死。田园的雅兴和佛门的清净正好可以从这里开始,人生依然不失蓬勃上升的姿态。

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在艰难抉择的时候,都不妨静下心来,从水穷处看到云起时。某种意义上说“云起”正是“水穷”的余闲,因为你有“云起”做压舱石,即使“水穷”内心也十分淡定。

“水穷”是故意和自己为难吗?当然不是。“云起”是自己刻意追求的结果吗?当然也不是。一切都在自然而然中发生着,你只要也用自然而然的姿态,不刻意、不执着,就能够随着自然的转变而自然转变。

水和云难道不也是同一种物质的两种形态吗?水可以蒸腾为云,云可以凝聚为水,所以只要有云起就说明水不曾真穷。所谓水穷,只是你的眼光太拘泥的结果。这道理越想就越有禅意,也许想多了,其实也许王维想的其实更多。

在今天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人们同样很难欣赏这样的诗。因为它们没法像快餐一样给你提供直截了当的人生格言,让你用最短的时间记住一句最铿锵有力的话,或者一句有切实指导性的道理。

你需要耗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还要耗费很多很多的人生阅历,才可以慢慢体会到那种若有若无的滋味。这样的神韵之美、无味之味,只有花费足够的代价来获得,才是真的获得了。

让我们继续来看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王维就这样漫步在自家的别墅区里,漫无目的,来去随缘,并没有要特意去拜访谁,只是偶然间遇到了某位老汉。既然偶然遇到了,就随便聊个天,越聊越开心,边说边笑,多晚回家都无所谓。

整首诗都有一种随遇而安的腔调,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王维夫人去世很早,没有留下子女,王维既没有再婚,也没有从子侄当中过继一个孩子。少了这些牵绊,王维真的可以与天地精神独往来,在美丽的田园里诵经念佛、画画写诗、弹琴唱歌,悠然自得。

既无牵绊又多余闲,不正是今人追求的人生赢家么?“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不要把自己的余闲都搭进去,我们要有风险意识,没事别看别人行就觉得自己也行。退一步得余闲,得海阔天空。那个余闲的心态,无价,不要轻易弄丢了。

余闲的心态,无价,不要轻易弄丢了:从张首晟到陶渊明到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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