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不放棄理想

北京大學教授、詩人林庚先生說過:“詩的本質就是發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去發現世界的新的美。”我認為這句話也是教育箴言,值得我一生記取。因為教育本身也是詩。如同每一位詩人都有夢有理想一樣,有夢有理想的教師才能教育出真正的人。

教育是為明天的社會培養合格的人,所以教師必須要有理想。教育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讓未來的社會超越今天的文明,這就是理想。教育本身就是美麗的事業,“她”呼喚人的理性追求,“她”呼喚建立美麗的人格,“她”當然需要理想。

從這個意義而言,中國古代的“教育”也注意理想。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中,孔子並沒有鼓動學生去跑官要官,也沒有暗示學生去謀個實惠的職業。曾皙說自己的願望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感嘆道:“吾與點也!”曾皙不想做官,只想通過禮樂教化,創造一個和平寧靜、人民幸福的環境,孔子贊成他的想法,是因為那正是自己的理想。也許,那樣的社會一直沒有出現,但我們能說人類社會不需要那樣的理想嗎?

理想、信仰,這些崇高的詞一直在被專制主義文化褻瀆,因為覺醒的奴隸奮起追尋的,正是這類開啟靈魂的精神之光。

同時,這樣的詞語也被庸俗的社會風氣所鄙棄,因為庸人的世界不需要理想、信仰的陽光。庸人的快樂常常在於用尊嚴和正義換得一杯羹,快樂得不知道自己是偷生,把當看客作為陽光下最快樂的事。

青少年時代,人對世界開始真正產生興趣,懂得珍愛生命,對世事開始產生閒惑,萌生求知慾,探究未知世界……他的人生觀開始形成。十二三歲到十七八歲,是人生的黃金時代。在這個階段,他所受的教育對一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他需要詩,需要夢;他有幻想,有志向……所有愛做夢的孩子都是心智正常的孩子。

青少年需要有夢想的教師。曾有學者說,不是理想主義者不要來當教師。這話當然是對的。然而,這句話也被認為是“理想主義的夢話”。在一個極其現實功利的、信仰和理想被褻瀆了的社會,教育不可能有詩意;而沒有詩意的教育,是不完整的落後的教育。那種教育只能培養暴發戶和土豪。

不同的精神選擇體現在教學上,會有不同的結果。在一本高中作文輔導書上看到一則材料作文題,說有個哲學家只顧抬頭看星星,結果掉到坑裡了。作文要求是“請根據上面的材料,寫一篇作文”——人已經掉到坑裡去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看了“寫作提示”,的確是諷刺那些仰望星空的人。教輔書總是抄來抄去,這道作文題還有不同版本。有的說成“只顧抬頭仰望星空,而忘了留心腳下的陷阱”——“坑”改成了“陷阱”,這就更有“意義”了。還有教師為了形象說明問題,在課堂上結合社會現實,很生活化地將其改為“結果踩到了路上的狗糞”,引得學生大笑——這大概也是一種“寓教於樂”。我的學生疑惑地問:“這種題目有意思嗎?”我說,當然也不能說沒有意思,依我之見,那些陶醉於燦爛星空的人只是偶然地跌落陷阱或是踩到了狗糞;而那些嘲笑他們的人雖然“沒有失誤”,但是一直低頭走路,一生在惦記“陷阱、狗糞”“狗糞、陷阱”。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境界”,這就是你們嘆息過的“人和人不一樣”。

想起2004年南京的教育大討論,當時有人問過:你們對教育的詮釋怎麼經常像做夢一樣?我的回答是:你說對了。從事教育的人本來就應當是一批會做夢的人。如果沒有夢想,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教育,我們的後代也就不會有真正的童年、少年和青年。

即使什麼都看透了,也不放棄理想。

我在為未來耕作

雖然我的體力大不如前,但和年輕時相比,我比那時更有經驗了,我不會急於求成,也不會埋怨上天不幫忙,我相信田野早晚會變成綠色。我是一個永遠在春天裡耕作的農夫,我精細地耕作,讓每一粒種子都能在大地上萌芽。我也曾想象過收穫,想象著種子成為果實,同時又想到果實又會成為新的種子……

有雜誌曾讓我說說自己的“教師之路”,當時我認為沒什麼好說的。我只覺得自己是個離不開土地的農夫,正在自己的田園播撒種子,我虔誠而恭敬,因為每一粒種子都會成為一個世界。

又是幾年過去,今年我60歲了,仍然在這塊地上勞作。即使環境被汙染,即使風不調雨不順,我還是毫不吝惜地讓汗水一滴滴地灑在土地上,因為我有期待,永遠地在期待。

雖然我的體力大不如前,但和年輕時相比,我比那時更有經驗了,我不會急於求成,也不會埋怨上天不幫忙,我相信田野早晚會變成綠色。我精細地耕作,讓每一粒種子都能在大地上萌芽;我也曾想象過收穫,想象著種子成為果實,同時又想到果實又會成為新的種子……我是一個永遠在春天裡耕作的農夫,我不知道如果離開了這片土地,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有時我也會嘆息,這個社會已經不大可能再出現陶行知和晏陽初那樣真正的教育家了。我的朋友楊瑞清多年前棄官回到他的鄉村小學,踐行自己的鄉村教育理想,一干就是30年。前些時候我去他那裡玩,看到他的學校條件改善了,我由此想到一個人的意志與一片土地的色彩是有關聯的。

30年前的楊瑞清心中有過什麼樣的藍圖,我不清楚,我只是看著他的汗水一年一年地灌灑在這裡。可是,楊瑞清至今仍然是聞名遐邇的模範人物,這說明什麼呢?說明這樣的人物在當今仍然太少。在我們教育界,一直不乏想進官場往上爬的人,即使不汲汲於官場,在學校裡把校長當土皇帝做的,也屢見不鮮,這就給更多辛勤耕耘的教師造成麻煩。

我們今天的工作究竟是為了什麼?很多老師也常常問這樣的問題。簡而言之,我們的工作是為了未來社會變得美好。在社會生活中,人們身上的不同的文明教養,體現的是20年前、30年前、40年前甚至更遠時期的教育品質。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有時,看著成年人的各種不同的言行,我會出於職業習慣,去想象他曾有過一個什麼樣的童年和少年,他接受過什麼樣的教育,他曾經有過什麼樣的老師;他為什麼這樣莊敬自強,他為什麼有這種聖潔的心靈,在汙濁的環境中一塵不染?我猜想他可能受過最富有人性的教育。同樣,他的人生在哪一個環節上走錯了路,他為什麼會出語粗野,他為什麼追慕虛名?他有過什麼樣的一群老師?……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會在未來的某個時刻表現為某種具體的現實。

我有個學生留學海外,帶著一個設想回來了。我問他,你的研究項目還要多少年才能完成?他說,已經做了幾年,估計再有十三四年能有眉目。我很感慨自己的學生能這樣從容大氣。他的研究有可能對克服紅斑狼瘡起作用,他同時告訴我,全世界大概有5.5萬多位科學家在研究戰勝紅斑狼瘡的方法。臨別時,他對我說:“老師,人類戰勝紅斑狼瘡的時間可能不會太遠了。”我問還要多少年,他說:“估計再有七八十年肯定夠了。”這句話令我老淚縱橫!這就是我們民族最企盼的科學精神和科學態度。

中國人往往急於事功,急於求成,喜歡“大幹快上”,搞“短平快”,教育界也是這樣浮躁。科學家用一生的時間去專研一件事,焚膏繼晷,兀兀窮年,他未必能看到成功,但永遠一絲不苟,兢兢業業。我們做教師的,不更應當具備這樣的素養嗎?那天晚上,我想到,一百年後、兩百年後的孩子們會從課本上知道世上曾有種疾病叫“紅斑狼瘡”,後來被人類征服了;他們懂得了一點歷史知識,可是他們未必知道在20世紀到21世紀,曾有5.5萬多位科學家為之付出了青春與生命;他們當然不會想那中間曾有一位中國人,憧憬過七八十年後的成功;他們更不會想到,那5.5萬多位科學家中的一位中國人曾經是個幼稚的孩子,他在求學之路上和我相遇,他們也不會知道這個學生的話曾經怎樣感動了老師……是的,一切都只能是想象。然而,時光流逝,人類更聰明瞭,社會進步了,這就是教育的全部意義。

今天我們努力地去做的一切,必然要在一個漫長的歲月之後,才可能看到一點點效果,這就是教育。面向未來,今天的教師必須有職業理想;不但教師,教育的領導者也必須對民族的未來負責;教育的管理者必須和教師一樣,是有理想的人,非此無法培養有理想的青年一代。

我在6年前寫過一本《不跪著教書》,很多同行寫來自己的感受,至今仍然有許多讀者來信,和我討論什麼是“人的教育”。我總覺得,教師所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踐行常識,可是在我們中國,一名教師為了捍衛教育常識竟需要付出畢生的精力!中國人在漫長的專制社會歷史中,沒法站直,專制統治者也不願意他們站立了做人,用瞞和騙逼使他們匍匐著,讓他們相信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教育喚醒了人的心靈,教育喚醒了人的尊嚴,教育充實了人的內心,教育使人認識自己的高貴和美麗。人接受了教育,才有可能站立起來。

曾有人問我,為什麼你一直是個普通教師?我對此大為不解:為什麼我不能是個普通教師?問者的意思我也懂,是“肉食者謀之”,作為普通教師,沒有必要殫精竭慮,“憂國憂民”。他錯了。真正的知識分子是有社會責任感的人,不是由人民供養的木偶。是我想得太多了嗎?不是,往往因為“肉食者鄙”,為了不讓愚蠢的東西擴散,我只能站出來說話。

我們也許不是很聰明,但是我們希望在聰明人的領導下工作;我們的品格也許不夠高尚,但是我們會被丹柯高舉起的那顆心照亮;我們面臨的社會條件不是最理想的,但我們不會因此就墮落下去,因為我們是教師。

在每一個細節上,在每一個環節上,一名農夫都會用汗水澆灌土地;他不會過於關注收穫,因為種子剛剛播下,成長的週期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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