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杨柳人家(1)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晨曦沐地后背起大刀铸成的十字架,朱占鳌将会不可避免的回想起十年之前首次相遇父亲时的那个忧郁潮湿而荒诞不经的晌午儿。

那时正值三伏天,大暑当家,红盆子肆流七月火。黄泥地间滚烫的土尘儿热浪一卷便噼哩啪啦的燃烧起来,扬落到黝黑厚实的肤表上“嗤嗤”的直蹿着汗蒸的青烟,闷出一窝又一窝的红点痱子。清棱棱静悄悄的泗水河畔傍岸临溪着一户炊烟袅袅的杨柳人家。草棚茅舍的周遭,是用竹篾子扎绕着碗口粗细的杨柳棵子一环一环围缀而成的栅栏篱笆。篱笆上五彩缤纷的开满秾华妩媚的繁花,豆角秧,粉牵牛,刺蔷薇,白杜鹃,彩梅,紫栀,还有那见人就艳的六月红。门栏左右,石柱两旁,戍守疆门的是守土纳荫的杨柳榆槐四大将。巴掌见方的小地儿,也能长出遮天蔽日的葡萄架。石磙子大的冬瓜,人胳膊粗的萝卜,一码子排列齐整的打着滚儿拔着脚儿偎依挂放在屋檐子底下。还有咧嘴的粉石榴,红脸的肥肉桃,压枝的甜沙杏,挂串儿的脆鲜枣。北面三间泥坯子垒砌的黄墙茅屋,算做人居的正房。东、西、南三处草棚是牲口歇槽的住所。正房的墙皮光光秃秃,碎屑颓撒零落,皴裂豁口的坯砖缝隙内生发出无数藤枝根茎,爬山虎钻天遁地勃勃昂然蔓延了一墙一垣一檐一厦的浓绿。绿掩门开,西厦是磨盘吱呀的豆腐坊,东厦是朱占鳌与黑妮子的栖身卧榻,中间是斗了一辈子的嘴打了一辈子的架儿的朱豆腐和李二娘的暖炕阁堂。

仲夏的烈阳酷暑难当,又毒又狠。西棚的大黄狗饿歪的独剩一堆皮包骨头,连四条腿蹍路也颤颤微微的踡着步打弯儿,边走边淌尿。之前朱占鳌还打它的主意,嚷嚷着要宰了它吃狗肉,现在连碰它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盼着老家伙能够快些的好起来。它俯趴在那只生满废草荆棘和蒺藜的狗槽子旁纳凉哈舌的时候,槽里几洼深深浅浅的臭脏水,淋淋沥沥的渗漫滴淌,远看一滩黑,近看一码黄儿。朱占鳌每日必做两件事:一件是晨起之后,冲朱豆腐酿黄酒泡豆子调卤汁沏茶汤的八卦井里痛痛快快的撒一泡早尿,随即转轱辘提井水汲下满满的一桶送到豆腐坊去;一件是晚睡之前朝大黄狗东棚泥窝旁的狗槽子里豁豁舒舒的解一次夜尿,立时吹一记响亮的口哨唤过它来吃食喝汤。狗槽子上那深深浅浅高低不平的坑洼窝子就是拜他恒志不渝的爽尿所赐。每回撒毕尿,借着月光朦影,他总会低头瞪睛仔仔细细的检查一遭槽底那凹凸不平的细微变化,然后情不自禁感慨万千的嘀咕一句:果不其然的滴水凿石呕!只要功夫真,铁杵磨成针!

只是,自从朱占鳌夜溺回屋,饥渴难耐的大黄狗不由自主的爬出窝儿来闻嗅一遍冒着白泡沫的狗槽池并悠悠乐哉的用长长的狗苔舌打着卷儿滋洇上几嘴之后,它跟着他学会的“每日必做一件事”就这样赤裸裸的把朱占鳌给吓傻眼吓蒙圈了。这只精神抖擞趾高气扬的大黄狗,就像一个喝得烂醉的老酒鬼,一身尿骚气,三步打滚两步跌当儿,左摇右摆踉踉跄跄, 脚底下再也没出个正准儿。一年半载挨过儿,仿佛是公畜日日夜夜下的都架着母畜殚精竭虑的交尾缠磨一样:它那一身的精气带着浑体的膗膘子一块儿割肥切肉的颓瘦下去,直落得只剩一只癞狗皮包着一堆烂骨头。如今他见了大黄狗首先想到的不是其瘦骨嶙峋的可怜样,而是一家人用八卦井汲上来的水沏茶汤泡甜沫熬糊涂做豆腐后惬意而不失体统的小抿一口小酌一嘴的吮吸贪婪劲儿……从那以后,朱豆腐拎着拐杖敲脑门提着驴鞭抽脊梁,李二娘扭着耳朵转大圈敞着嗓门骂他娘,黑妮子捏着脸皮搧大刮抓着辫子提头发也照旧我行我素、照尿不误的“每日必做两件事”,就这样顺其自然的在大黄狗的强大事实面前寿终正寝化作历史陈迹成为过眼烟云灰飞雾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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