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太原往事:“誰收了煙就公佈名單”


一樁太原往事:“誰收了煙就公佈名單”


觀瀾君說——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太原捲菸廠的“人情煙”,被群眾詬病。針對此事,《光明日報》的一篇批評報道不僅關涉到當時的太原市委書記選舉,還對當時社會上的不正之風起到了糾偏和警示作用。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黨風的好壞,決定人心的向背;人心的向背,不但決定著社會主義建設的命運,也決定著黨的命運。”在全面從嚴治黨的今天,再讀“關係牌香菸”系列報道,以小見大,仍有讓人“紅紅臉、出出汗”之效。


一組關涉市委書記選舉的報道

文/徐尊六


1982年5月,我剛從南方採訪歸來,又風風火火跟隨一位報社負責人前去陝西、山西等地搞調研(徵求讀者對《光明日報》的意見)。到太原後,住在迎澤賓館。一天晚上,一位年近半百、自稱太原捲菸廠的幹部來到我的房間。他的性格極像“魯智深”,開門見山,張口一個“煙飛”了,閉口一個“煙跑”了。開始我沒有聽懂他講的話,後經他解釋才明白,原來菸廠的大量香菸被送了人情。

為此,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決定留下來作一番調查。事實證明,這位幹部反映的情況,不僅屬實,而且“富餘”有加。出人意料的是,日後它不僅引出了“關係牌香菸”的連續報道(時間長達3個月之久),而且開創了以“表格”的形式進行批評報道的先河,在社會上產生了巨大反響。


一樁太原往事:“誰收了煙就公佈名單”


一樁太原往事:“誰收了煙就公佈名單”


一樁太原往事:“誰收了煙就公佈名單”

當時太原捲菸廠生產的部分香菸品類


犯罪乎?不正之風乎?


我將所調查到的太原捲菸廠的實際情況帶回報社,經整理推敲,撰寫出《萬條香菸送人情》的見報清樣,送給報社一位領導同志審定。然而,這位領導同志卻作了如下的批覆:此稿不宜公開見報。其理由是:萬條香菸價值幾萬元,數額較大,按中央有關規定,大案需要送審;送煙受煙是行賄受賄,不是人情,而是犯罪行為。

我不同意這位領導同志的看法,為此申述了以下理由:雖然是萬條香菸,但送煙者不是個別人,上至廠長、書記,下至科室、車間負責人,甚至還有一般辦事員,數量不下上百人,而接受煙的也不是個別人,涉及全市,甚至全省以及外省市很多地方。所以,從總量上看雖然很多,但具體到人頭上數量卻很少,且煙價不高,一條煙一般僅幾元錢。它既構不成犯罪,更算不上什麼大案要案,充其量不過是一種不正之風。

8月11日上午,我將個人的看法足足寫了兩頁,一併附在小樣上,另送報社第二把手劉愛芝同志。考慮到各方面的因素,我心有餘悸地對劉愛芝說:“我寫的這個意見,請你給保下密。”

當天下午,劉愛芝便將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當即拍板:“你說的對,就按你說的辦,明天見報!”

8月12日,《光明日報》一版的顯著位置刊出了《領導隨便批白條,萬條香菸送人情》的消息。從此拉開了“關係牌香菸”報道“戰役”的序幕。

記者寫“讀者來信”


一天,光明日報時任總編輯杜導正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開門見山地對我說:“你們收沒收到這樣的讀者來信,建議把接受煙的單位和個人名單在報紙上公佈?”我說:“沒有!”杜說:“你趕快寫出這樣一個讀者來信,並且列出一個送煙受煙的表格,內容包括接受香菸者的姓名、單位、職務,以及品種、數量、時間;送煙人的姓名、職務。”我說:“表格好列,可讀者來信不好寫,因為在幾百封來信中,沒有發現這方面的內容。”杜不容置疑地說:“那就你自己寫!”我說:“這樣做合適嗎?”

當時我到群工部工作已經幾年了,除了採寫稿件,就是編輯讀者來信,但從來沒有自己寫過讀者來信。我當時認為,老杜的這個“餿主意”不僅給我出了道難題,而且也不符合新聞規則!杜解釋說:“記者、編者也是讀者,而且是第一讀者。作為辦報人,時時要想到讀者,讀者想的、讀者看的,都是我們首先要考慮的,你想想看,讀者沒寫到的,不見得沒有想到。輿論就是引導讀者。”

“寫就寫吧,總編輯的命令不可抗拒!”這篇由我撰寫的“讀者來信”摘錄如下:

編輯同志:讀了你報8月12日關於太原捲菸廠領導人隨便批白條子,將萬條香菸送人情的報道,發人深思,一方面對該廠領導人大慷國家之慨,將大量香菸送人情的“敗家子”作風感到憤慨;另一方面也覺得對那些接受香菸的有關部門和個人應當受到輿論的批評——儘管這些人在其他方面可能是好同志。現在社會上有一些人,把菸酒作為拉關係走後門的一個手段。在這些人心目中,什麼國家財產,什麼黨的《準則》,統統拋在腦後。就太原捲菸廠而言,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菸廠主要領導人固然負有直接的責任,接受香菸的有關部門和同志也是負有責任的。我們看,太原捲菸廠一些領導人送煙的對象一般不會是普通老百姓,很可能是他們的上級領導和關係戶、關係人。這些人白吸國家的煙是一種損公的行為,類似這種佔國家便宜的現象,在目前社會上並不是個別的。為此,我們建議把接受太原捲菸廠一些領導人送煙的單位和個人名單在報紙上公佈出來(不一定全部,最好是領導機關和領導幹部)。另外,我們還希望接受香菸的單位和個人能自覺地按價將煙款交還國家。
山西省太原市幾名讀者


出人意料的是,當這則“讀者來信”及其表格公開見報後,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廣大讀者紛紛來信,大加讚揚,說是給批評報道開創了一個先河。

接著,杜導正又在一天的下午上班時間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同上次一樣,他問:“你手頭有沒有對白拿煙的單位和個人限期交還煙款的讀者建議?”我說:“沒有。”杜還是那句話:“你寫,下班以前務必交給我!”

為此,我又從不同側面撰寫了3篇讀者來信:建議對白拿煙的單位和個人限期一個月交還煙款,對檢查不好拒絕交還煙款者再公佈名單。

這樣一來,“關係牌香菸”的報道一下子推向了高潮,白拿香菸者紛紛退還了煙款。

要不要作更正


在8月26日列出的《接受太原捲菸廠領導人送香菸的部分單位和個人名單》表格內,有一位太原市委的主要負責同志,他拿了4條“衛星牌”香菸(按當時的煙價只不過20多元錢)。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表格在報紙上公佈後,引起山西省委的高度重視,省委辦公廳致函《光明日報》,函中提到,太原市不久要舉行黨代會,進行換屆選舉,⋯⋯貴報在8月26日刊登的有關太原市委主要負責人拿煙的問題,建議報社給發個更正,內容是這位負責人沒有從菸廠拿煙。否則會影響選舉,請貴報給予大力支持。

“這個更正要不要作?”總編輯杜導正徵求我的意見。我說:“從新聞角度講,這個更正不應該作,但從山西方面的大局講,應該作。”我還說:“如果作更正,那麼人家讀者就會說,記者調查不細,出了差錯。我還不願背這個黑鍋。”杜說:“那你看怎麼辦?”我說:“給來個說明好不好?”杜說:“你看著辦好啦!不要影響人家的選舉工作。”

1982年10月7日,即太原市黨代會召開之前,《光明日報》只好刊登出了這樣一個顧全大局的說明:“8月26日所列名單中,有經廠長批准送給太原市委書記 XXX 同志4條煙,據說,XXX 未收,是被菸廠辦公室主任挪作招待用了。”

後來太原的一位同志對我說:“別小看這個小小的說明,沒有它,這位市委書記當選還真有點懸呢!”

如果還有點“歷史”意義的話,如果讀者感興趣的話,不妨瀏覽一下“關係牌香菸”的表格。


一樁太原往事:“誰收了煙就公佈名單”



說明:表中劃 XXX 者,原單據即如此。孫福增:廠黨委書記;索佔忠:廠長;楊甫弼:廠黨委副書記。

注:因前面文中已提到太原市委書記的有關情況,故在本表格中隱去他的名字。




一樁太原往事:“誰收了煙就公佈名單”


1982年8月12日,《光明日報》刊登《領導隨便批白條 萬條香菸送人情》一文

領導隨便批白條 萬條香菸送人情

太原捲菸廠管理混亂黨委組織生活不正常

鄧俊三同志致函本報反映情況,個別領導持不正確態度。該廠的問題仍在調查中


太原捲菸廠黨委委員、武裝部長鄧俊三來信,揭發該廠一些領導人將大量香菸白送人的問題,經本報向山西省委反映後,省委主要負責同志當即作了批示,責成有關部門調查處理。今年五月,太原市委紀委派出調查組到該廠進行調查,從已查實的情況看,比揭發的情況還要嚴重,亂拿亂送的香菸,從一九七九年至一九八一年,有單據可查的,就達一萬餘條。此外,該廠管理混亂、黨委組織生活不正常等情況,也相當嚴重。據記者瞭解,鄧俊三致函本報反映廠裡存在的問題後,個別領導同志確實持有不正確的態度。目前,該廠的問題,仍在調查中。

幾年來,我廠幾個主要負責人究竟無償拿走多少香菸,一時無法查清。僅據生產科和四車間(主要生產高級香菸)保存的黨委書記、副書記、廠長三個人批的白條,拿走香菸五千餘條,價值三萬餘元。

一九八○年四月,我廠以試製名義生產了六百多條煙,不入賬,直接放在生產科,由廠的領導隨便批條子白拿送人情。一九八○年初,輕工業部一位副局長在太原療養時,僅七天的時間,有關領導就給他送了價值一百多元的香菸。

菸廠黨委副書記楊甫弼的外甥女是菸廠門市部的售貨員,在菸酒提價前,她從保管員那裡以白條提走“五臺山”牌過濾嘴香菸五箱,價值一千一百元,後來向她索要這一筆貨款時,她卻否認有此事。現在她開的收條還在保管員手裡。楊甫弼不但不追查此事,反而把他外甥女調到菸廠附屬的技校學習,群眾對此意見很大。

我廠還經常用香菸拉關係,低價換取高級毛料、軍大衣和香油等物品;還偷漏國家稅收十餘萬元;虛報產品質量,謊報消滅了三類品(把三類品謊報為一、二類),使得主管生產的副廠長和主任工程師都不敢在報表上簽字。

此外,我廠黨委的組織生活極不正常,長期不開黨委會,一切重大事項全由三個主要領導人說了算。個別領導人得悉我揭發了他們的問題後,不是採取歡迎的態度,而是多次在大會小會上對我進行挖苦、諷刺、謾罵,揚言“幾個跳蚤掀不起被子”“告到省裡、市裡也告不倒!”等等,並以“誣告反坐”相威脅,給我造成很大的精神壓力。對於這類問題,也希望有關上級領導予以注意。



這是我們的“舊報新讀”欄目——


世間文章千千萬,總有那些“不尋常”,如航標,如星宿,熠熠發光。它們或是歲月的刻痕,或是歷史的見證,或是時代的座標,或是命運的吶喊,或是人世的長歌……這些文章不僅“美”,而且“真”,還很“實”,彰顯出文字的勁道與力度。朱光潛先生說過:“年代久遠常常使最尋常的物體也具有一種美。”何況,一些文章一開始就如此“不尋常”。

40年前,中國的大門敞開了。一個改革開放的時代,如壯麗畫卷,徐徐鋪展開來。改革開放40年,中國在醒來,中國在蛻變,中國在騰躍,中國在飛翔。這個進程波瀾壯闊,這個過程扣人心絃,這個歷程回味無窮。

《文摘報》開辦“舊報新讀——改革開放40年路上的人和事”專欄,設想將此間那些動人而“不尋常”的篇章重新打開,重新喚醒,重新編排,請你讀,請你品,請你思,請你想,這一塊塊新時代的基石,助你登高望遠,朝著未來的方向。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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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 劉 昆

副主編 | 龔孟關

※本號內容專屬於光明日報 · 觀瀾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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